让他做这种没有什么回报的投资难免让他被苏家其他人诟病。
就在百里明月踌躇不定的时候,苏天彧听闻了百里明月即将率兵抗敌的事,亲自找到了宣王府上。
百里明月走进厅里的时候苏天彧正坐在太师椅上端着一碗君山银针在慢慢呷,红伏在他膝头,素站在
椅子后,是看过无数次的样子。
苏天彧穿着一袭祖母绿颜色的长衫,柔和而浓艳,看到百里明月走进来,抬起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面上的三分笑意似乎没有变,却意外地让人觉得暖了几分。
“苏苏——”百里明月瘪了瘪嘴,一副委屈兮兮的样子。
苏天彧将茶碗放下,抄起手笑问:“可是在出征的事发愁?”
百里明月在一边坐下来,点了点头。
“苏家倒是可以提供行军辎重,不过相对的,我要提两个条件,”苏天彧脸上戴着那标准的三分笑意
,微微侧了侧首,直视着百里明月。“第一,我要军需物资提供权。”
百里明月迟疑了一下,“军中物资向来由内务府监造,铜铁冶炼方面也是有军队专用的,要说大需求
的话就是粮草了。这确实是个油水多的生意,可是军需粮草从来不经我手,让那些老东西松口放开这
块肥肉,恐怕……”
苏天彧笑盈盈地伸出食指在百里明月面前摇了摇,“粮草是第二点。我不止是要粮草,还要铜铁冶炼
权。”
百里明月骇然,“你……疯了!军械这方面的权利朝廷是不可能放给下面的,你胆敢要这份权,是活
够了么?”
天朝虽然各王均有封地,可实际上仍然是朝廷直管州县,州县税粮直交与朝廷,各王的封地也就只是
个名头而已,没有利益不说,还要负责封地的治安,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好处。尽管如此,皇上仍
然不敢对各王掉以轻心,天朝律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豢养军队或铸造兵刃。因此军队
上的军械一直都是有朝廷兵部专门制造的。
苏天彧不慌不忙,笑道:“苏家的铁矿想必宣王是有所耳闻的罢。”
苏天彧只有在说起正事的时候才会称他为宣王,听到苏天彧这么说,百里明月也认真了起来,点了点
头。
苏家铁矿的规模并不算是最大的,因为朝廷在铜铁这一块上的管制非常严格,百里熹昭一向手段严苛
且在军队问题上十分认真,没有人会活腻了去惹这种麻烦。苏家的铁矿虽然不大,但是出产的矿石却
是上等,加上苏家有自己的冶炼场,生产出的菜刀斧头一直都是顶好的。而且苏家有铸剑师,虽每年
只出一把剑,但一出则必然会被各方争抢收藏。就算是朝廷兵部的军需处也比不上苏家的冶炼技术。
“我苏家冶铁术于天朝无人能与匹敌,想必朝廷也觊觎很久了。只是苏家冶铁技术是铸剑师祖传的,
不得外传,朝廷也不能硬抢不是?”
百里明月点了点头,百里熹昭曾经故作无意地跟他提过这事,想让他旁敲侧击地从苏天彧这里得到他
们苏家的冶铁技术,只是都被他装糊涂混过去了。以百里熹昭的个性,自然不会就此罢休,肯定还派
出过许多探子。
“所以我苏家愿意与朝廷合作。当然,宣王殿下放心,我苏天彧还没有胆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
—我不会要求朝廷对苏家放宽铁矿限制。说实话,苏家的铁矿也差不多快要挖完了,我正打算把矿卖
掉。”
“卖掉?所以你把目标转移到军需处上来?”
“有何不可?”苏天彧浅笑。
“不要铁矿,那你……要什么?要钱?”
“钱是当然的,除此之外,军队上的军械不都是三年一换么?回收来的军械我也要。”
“嗯?”
苏天彧笑眯眯,凑到百里明月耳边,“我只告诉百里明月——那些废铁可以用来打造菜刀啊。”说完
,苏天彧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朝廷完全可以派人监督,我苏家绝对不会藏私。”
百里明月沉吟。
苏家提供技术,朝廷只需要给钱就好。以往回收的旧兵器也都不知何处去了,如今都给苏天彧,确实
没多大损失,至于钱——“你要多少钱?”
苏天彧一听,笑意更甚,“这个好说,等皇上同意了,可以派任何人来谈。”
百里明月点点头,这事儿说到底得皇上点头才行,不必将细节在今儿一一谈妥。
“至于你说的第二点——粮草,你有什么把握?从那些老狐狸手中夺肉,除非有足够的理由说服皇上
,让皇上来使他们松口。”
苏天彧拿食指扣了扣太师椅的扶手,侧过身子,道:“如今国库里一向只有银钱,每逢洪涝干旱或大
战之际,总要向商人征粮,一时间洛阳纸贵,朝廷出大把银两,一来买不到多少粮食,一来有数不清
的金银流入贪官污吏腰包,故而每有天灾人祸,朝廷都是一派兵荒马乱。宣王殿下可曾想过解决之法
?比如……建立国家粮仓。”
“国家粮仓?”
“宣王殿下可知平素米价几何,秋收之后纳税之时米价几何?”
百里明月皱了皱眉,苏天彧继续说道:“供过于求则价廉,供不应求则物贵。每年纳税之时,百姓纷
纷卖粮,收购粮食的商人则趁机压低米价,百姓卖米的价格甚至可低达平时米价的一半。而每逢天灾
人祸,商人高价抛售米粮,价格则可高达平时米价的两倍至五倍不等。”
苏天彧继续说下去,百里明月的眉头已经越蹙越紧。
“你的意思是国家建造粮仓,使种粮百姓直接缴纳粮食,从而省去商人环节,使国库省下一大笔银子
?”
苏天彧笑眯眯地点头。
“你也是商人,献如此一计,你图什么?”
“我当然是要陈粮的销售权了。”商人重利,苏天彧并不对百里明月掩饰自己的所求。毕竟是双方皆
有利的事,而且对方是百里明月,那些虚以委蛇的事完全不必要。
“陈粮?”
“百姓年年缴税纳粮可不见得就年年都有天灾人祸。粮仓里的粮食当然是要定期更新的,将百姓缴纳
的新粮存入粮仓,以前的陈粮不就得处理了?我要这批陈粮的处理权。”
苏天彧当真精明,许多商人时常屯粮,就存着在天灾人祸之际高价抛售以大赚一笔的心思,委实缺德
,而且天灾人祸不见得年年有,这实在并非长久赚钱之计。倘若真如苏天彧建议,建造国家粮仓且由
苏家来处理粮仓陈粮,苏家则相当于获得了一个长久的赚钱之计,而且等于是苏家垄断了整个粮食市
场。而对于朝廷而言,也确实有大利。
百里明月思量再三,抬起头郑重道:“本王定当尽全力说服皇上。”
“那苏某就备好粮草恭候宣王殿下好消息了。”苏天彧笑眯眯地端起一边的茶盏,看了红一眼,后者
从怀中取出一卷卷轴递到苏天彧手中,正是妖拿来跟他换非斩的那卷布兵图。
百里明月自他手中接过来打开一看,神色骤变。
“偶然得之,不辨真假,”苏天彧淡淡说道,“有用你就留着,没用就扔了罢。”
北夷与天朝相峙多年,布兵方式从未改变过,因为天险之故也从未被攻破过,对于双方将领而言这张
布兵图算不上什么秘密,但……究竟是什么人给了苏天彧这张图?
百里明月望向苏天彧,后者神色淡然,百里明月不便多问,便换了个轻松的话题聊起来。
苏天彧不是没有看到百里明月的神情,自然猜得到这份布兵图是真的。然而妖给他这东西却是在一个
多月以前,莫不是他那时便料到了会由百里明月率兵征战北夷?
——妖,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御书房里百里熹昭提着朱笔批阅奏折,师行陌一袭青衫站在下面。半晌,百里熹昭才将笔置于笔枕上
,抬起头望向师行陌。
“出兵之事,师相有何见解?”
“……圣旨都已经颁下去了,不是么?”
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反问这个年轻的帝王,然而听了师行陌这样的话,百里熹昭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
怒意,反而轻声一笑,略带几分无奈地说:“也就只有你敢跟朕这样说话。”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
,“明月自小聪慧,甚得先皇喜爱,长得乖巧,而且为人没有什么架子,就连太监宫女们也都是极喜
欢他的,当年在宫里,说起三皇子明月,没有一个人不称好的。可是朕却不怎么喜欢他,师相可知为
何?”
师行陌低头站着,一副恭顺模样,回答的话也是中规中矩,“天家之事,臣不敢妄议。”
百里熹昭看着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在寂静的御书房里倒像是一声叹息,“因为他对别人的好都是刻
意为之。说是刻意……也许有些过了,这么说罢,人们对别人好,要么是喜欢这个人,希望他好;要
么是对对方有所求,所以对他好;再者,就是无心,举手之劳而已。百里明月对别人的好却不同于我
说的任何一种。”
听百里熹昭这么说,师行陌不禁想起这些日子来百里明月对待自己的种种。亲自披到肩头一件带体温
的衣裳;偏向自己这边的一把伞和那被雪濡湿的半边肩膀……
“百里明月仿佛能看穿别人的伪装,轻易而准确地抓到别人的欲望,然后轻而易举地满足对方。他对
别人好,却不放在心上,说起来,这就像是他的一种游戏。将人玩弄于鼓掌还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别人
的感激,很讨厌,对罢?”
师行陌没有说话,百里熹昭自嘲的笑了一声,“后来,皇宫里连着死了几个皇子,都是颇受父皇喜爱
的,朕也曾被刺客挟持过。没过多久,百里明月母妃被指证谋害皇子,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可巧就
在那当里,白里明月就中了毒,病好了之后就昏昏傻傻的了,混到十五岁出宫建了王府也是个纨绔子
弟。如今他突然勤勉起来……”
百里熹昭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抬头望向师行陌,后者一言不发地站在下面,好似在走神。百里熹昭轻
叹了一声,将案上的奏折推到一边,支起胳膊反手托着下巴,居高临下般地望着他,突然命令道:“
过来。”
师行陌微不可见地沉了沉眉头,却还是乖顺地走了过去。
“衣服,脱了。”
师行陌闻言一僵,缓缓抬起头来,盯着百里熹昭,一动不动。
百里熹昭见他如此,恶意地不解释,直接起身,一把拉过他。
师行陌未曾料到他会这样做,冷不防被他一拽险些趴到两人之间的案几上,慌忙用手肘支住才没有趴
下,而案上的奏折却被这一番大动作给扫乱了。师行陌余惊未定地仰头望着眼前微微笑着的百里熹昭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凌乱的奏折从案几滑落到地上,发出“啪”的声音。
百里熹昭坐在案后的椅子上,但比起半伏在案上的师行陌还是高了几分,俯视着面前这个素来冷清的
人,唇边缓缓地勾起一抹笑意来。
“师相想什么呢。”
低沉而暧昧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百里熹昭微凉的手探进衣襟,衣内的系带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衣襟敞开,白皙的肌肤暴露在御书房盈荡着熏香的空气中,那道伤痕依旧怵目惊心。
百里熹昭的手上有着习武留下的薄茧,指尖上沾了批折子用的朱砂,猩红一点,在修长而有力的手指
上竟是分外妖艳。染了朱砂的手指在师行陌胸前的伤疤上轻轻滑下,师行陌微微颤抖了一下,猛地向
后退了一步,敛起衣服。百里熹昭笑了笑,收回突然落空的手。
“不早了,师相留下来用膳罢。”
“不……”
“嗯?”
“臣……遵旨。”
28.断肠移破秦筝柱(四)
百里明月顺利出征了。
皇城之外白雪皑皑,七千精甲伫立城门下,百里明月一身银色铠甲跨坐马上,眉宇凝肃,身姿挺拔。
祭祀已罢。一身黑色帝王正服的百里熹昭凝望城下从小一同长大的胞弟,长久无言,只是默默转身从
身边神司手中端过酒碗,一饮而尽。
“天佑我朝。”
微微低哑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硬朗,百里熹昭将酒碗砸碎在城墙上,有暗红色的碎片从城墙上掉落下
来,落在城下的白雪上,发出细微却干脆的声音。百里明月看了一眼那插进积雪中的碎片,提缰,策
马转身,将手中长鞭朝着北方遥遥一指。
“出师!”
铿然之声落地,足可溅起三尺白雪。
百里熹昭看着那一骑银甲扬起身后万千尘雪,扬鞭疾驰到军队最前方,率七千众如乌云一般踏雪而去
,直到化为一点墨色渐隐在辽源上。风鼓入那一身凝重的帝王正服之中,华丽的衣衫变得冰冷,长长
的束带嫳屑,百里熹昭依旧凝视远方,岿然不动。
一身朝服的师行陌终于出声提醒:“陛下,该回了。”
百里熹昭意味深长地看了那早已看不见的身影一眼,转身下城楼。
鉴玉轩后面苏天彧常在的宅子里,一人正与苏天彧细细地说着宣王出征的情形,软榻之上,苏天彧枕
在红的腿上侧卧着,一袭墨蓝色修身锦袖长袍勾勒出秾纤得衷的身材,与身下雪白的狐皮相映衬着,
竟透出些许妖娆的意味来。
苏天彧端着一只长柄直把翡翠烟斗,低垂着眼帘听着,看不出丝毫情愫。
宣王的出征在皇都里热闹了一阵子,随后也就平息了下去,到底是与己无关的事,再大也不过都是谈
资,过了新鲜劲儿,就连谈资都论不上了。老百姓大抵如此,能够吃饱穿暖,便也无求了。
看着毫无变化的皇都,百里微小爷蓦地产生了一丝名为伤感的玩意儿。
“啧,爷我怎得就觉得这么不舒爽呢?”
负责侍奉百里微的侍女溪云已经深谙这位小爷的秉性,听着这话赶忙地低下头掩了抽搐的嘴角——感
情世子爷您是没人管着,皮子痒了。
于是皮痒欠抽的百里微晃悠晃悠就晃到了妖的店里。
外面白雪皑皑,室内却是暖如阳春,妖一袭红衣散乱在榻上,长发缱绻,越发衬得红衣胜火,肌肤如
雪。小几上一盏白瓷碟,冰片翡翠般的碟子里几颗蜜渍青梅青翠欲滴,百里微只瞧了一眼就觉得牙根
酸得不得了。环视四周不见休言,百里微就要转身离去——出于本能地,他就不想跟妖同处一室。
然而榻上的人却悠悠地睁开眼叫住了他。
“叫小爷作甚?”百里微面对着妖总是如炸了毛的猫儿一样,心里就算害怕也要竖起毛来自振声势。
“百里明月走了?”
“嗯?啊……嗯。”
妖缓缓闭上眼,没有再说话。而百里微看了一眼这样的妖,竟鬼使神差地放下刚刚撩起的羽帘,退了
回来。
在妖身边坐下,百里微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妖,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