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去云州了。
年三十那天的刺杀,桑被一柄淬毒长剑贯穿了身体,整个肺叶被刺穿,而后被寒气侵体,虽然被妖救
回来一条命,可是要治愈……怕是不可能了。
这些日子妖一直在用药压制着,不让桑出门一步,整日把他缠在屋里,就是怕他咳嗽再次伤了肺。今
日之所以会提起隐居之事,也是因为这个缘由——桑的肺已经伤了,今后怕是时不时地都会咳嗽,这
样,以后继续做杀手就更加险上加险了。
妖本想瞒着桑的……
结果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如今,似乎只能希望云州那叫风间的隐士真的能够医得好桑的伤。
妖取下墙上挂着的那张面具覆在脸上,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义越,灾情最严重的一个州。
百里明月望着枝头微微颤动的桃花,一动不动地仰头站着,乍然而起的一阵风突然吹乱了一树红粉,
片片舞红旋转飞扬,落满百里明月的衣衫,点点桃粉落在白色衣衫上,衬着百里明月淡笼烟愁的姣好
面容,点缀出一片旖旎风情来。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④”
百里明月闻声抬头,欣然一笑。
但见来者一袭孔雀蓝束身长袍,外套一件锦绣镶兔绒的坎肩,手执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笑意盈盈走
来,一名红衣女子与一名白衣女子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边,显然是得了主人命令,原地静候。
“天彧?你怎么会来这里?”
苏天彧浅笑道:“义越受灾,我总得过来看看这边的铺子。”
“噫——原来不是来看我的。”百里明月佯装不悦,别过脸去,苏天彧将手中桃花递予他面前,“小
生聊以桃花表情,以求小姐见谅,可否?”
“你说谁是小姐?!”百里明月瞪眼。
“呀,竟然不是谁家小姐男扮女装?见谅见谅,实在是苏某见阁下娇嗔,粉面更胜桃花三分,故而误
认作女子。罪过罪过……”苏天彧嘴上说着罪过,却依旧是不多不少的三分笑意挂在脸上,分明一派
揶揄之意。
百里明月夺过桃枝,以此代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落在苏天彧肩上,一挑下巴——“呔,登徒子!
”一句话没说完,竟是自己先笑场了。
苏天彧也跟着笑,浅浅淡淡,犹如一片开得正好的桃花。
百里明月和苏天彧早年交好,一个孩子般的闲散王爷和一个精明如狐却伪装得跟白兔儿似的的商人倒
也相处得亲密无间,是为可登堂入室,抵足而眠的好友。可是自打杜若入宫为妃以来,百里明月突然
勤勉起来,两人之间的来往也就突然少了,就连过年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见过一面。
是以苏天彧此次南下到义越来,看铺子不过是个理由罢了,来探视探视百里明月才是本意。
两人并肩而立,各自问了近况,聊了些闲话,苏天彧得知百里明月近来其实实在是辛苦,不由地盯着
百里明月的脸看了起来。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百里明月诧异,抬起手摸自己的脸。
苏天彧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看你近来瘦了许多。”
“呵,身处灾区么,忙这忙那的,确实有点儿吃不好。不过估计回皇都不超过半月就能养回来了。”
“很辛苦?要不要我帮帮忙?”
“你?”百里明月瞪着苏天彧笑眯眯的脸连连摆手,“你个大奸商,一个茶壶算我百两银子,我可不
敢找你帮忙。”
苏天彧依旧笑着,结束了这个话题,问道:“怎么不见你那贴身侍卫?”
“你说止戈?我不过是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儿,用不着他跟着,就叫他歇着去了。这些日子他跟着我跑
这跑那,忙前忙后的,也挺辛苦。”
苏天彧沉吟了一下,说:“你身处异地,不论何时,身边总要有人护卫着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不
然……我让红留下来帮你。”
“得了罢,”百里明月打断苏天彧的话,“你能离得了红?穿衣吃饭扇扇电灯,那样是经你手的?还
不都是红给你做的?缺了她你怕是连衣服都不会穿。我身边有止戈就行了,虽然不像红那样万事精通
,武功却也是不错的,足够护我周全。”
苏天彧抿了抿唇,没有言语。百里明月以为他是在反省自己对红的依赖——毕竟苏天彧吃饭喝水向来
都是红先试毒,穿衣提鞋打扇包括夹菜这些事儿也都是红替苏天彧做的。可是苏天彧沉吟半晌之后,
张口说的竟是——“明月,你……不要太过于相信别人。”
百里明月哑然失笑,正要借苏天彧对红和素的倚重来嘲讽他,还没张口却瞥见苏天彧认真郑重的神情
。
“你这话……何意?”
苏天彧直面着百里明月,敛了脸上的笑意,微微蹙着眉头,说:“你我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
话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些日子你做的事轰轰烈烈,别说这南方,就是皇都里,都是传得沸沸扬扬,
歌功颂德一片。这些,是不是你故意的?”
——天朝皇位继承人一贯是立嫡长子为太子,但是凌驾于这之上还有另外一条准则,就是有能者居之
。如果太子无能,自然是择优则立。不止是太子,就连皇帝,也是这样的,倘若皇帝失德,激起民怨
,那么皇帝的亲兄弟就可以取而代之。这是开国以来就立下的规矩,无人能改,也正是这个原因,皇
室一向人丁单薄,倒不是皇帝生不出子嗣,而是许多皇子常常活不到老死床上的年纪就被作为隐患除
去了。
如今百里明月的声望直逼皇帝,而这些年皇帝实行新政,很多地方上没有落实和监督,被贪官污吏钻
了空子,也的确使得百姓有所积怨。照这样下去,百里明月只要联合朝中大臣,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
取帝而代之。
这些事情苏天彧一个商人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皇上?
然而这么久了,皇上竟然毫无动作,这让苏天彧怀疑皇上留有后路,故意纵容百里明月这样做。
百里明月笑了两声,道,“身为臣子,食君之禄,自然为君分忧……”话没有说完,迎上苏天彧的目
光,百里明月也渐渐收了声,敛了笑,不再言语。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对望着。风吹起纷纷扬扬的花瓣在两人之间飞扬着,纷乱,迷离。
百里明月叹了一声,扭头望向天空。晴日普照,照得人眼睛有些痛。
作者有话要说:④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元稹《桃花》
34.桃花点地红斑斑,有酒留君且莫还(三)
皇都的桃花盛开的时候,妖揣着手站在店前的树下,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忆了起去年见到桑时的情
形。
彼时从花间飘然落座的男子冷峻得像一把半出鞘的剑,谁能想到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竟也是个持
家的高手呢?
女红做得好,饭煮得好,脾气也好,武功也好,长得也好……妖觉得,自己大概是中毒了,时不时地
就会想起那个人的好,一遍一遍地,竟也不觉得烦。
完了完了,要死了。
前一刻优雅得跟画里人儿似的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抓着自己的头发近乎发狂。
休言给自家老板吓得不轻,皱着眉头权衡起来:老板这些天看起来不高兴,本来想劝他出去走走的,
桃花节上可是有许多小吃,兴许能让老板高兴起来也说不定。可是看老板现在这个样子……牵出去万
一发狂伤了人可怎么办?
休言觉得,凭自己的武功是断然没可能制住妖的,于是打消了劝妖到桃花节上转转的念头。
做了决断的休言神清气爽地准备转身进屋,妖突然瞥见他,出声叫住了——“休言。”
休言朝着自家老板眨了眨眼,黑漆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和无辜。
“这几天儿是桃花节是罢?关门,跟你主子我出去转转~”
休言一抽嘴角,无辜和纯真顿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关了店门,妖和休言拐出幽深曲折的小巷,进入了真正的人间。
桃花节是个颇受年轻男女喜爱的日子,未出阁的女子平日里是不被准许外出的,一年到头可盼的除了
上香之外也就那几个节日,元宵灯节尚嫌天寒,端午又过于喧闹,秋月祭仅仅半个晚上实在太短,最
最好的,也就是桃花盛开的桃花节了。
街上年轻男女皆着新装,或者携友人闺蜜,或者身后跟着一两个仆从,无一不是满面春色。
妖揣着手施施然走在热闹的街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街边的铺子都大开着门,店铺外面也都是些摆摊的小贩,风筝胭脂零嘴儿,倒是琳琅满目。
走过半条街,休言毫无意外地抱了满怀的零食和小玩意儿,背上还背着一只大风筝,线轴就抱在怀里
,偶尔妖走得快了,休言小跑两步追上去,背后的风筝就飘飘然要飞起来的样子。
正走着,妖突然看见街边有人卖种炸出来的零嘴,方方正正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扔油锅里炸过之后就
变得蓬蓬的,鼓鼓的,捞出来后往白糖里一丢,沾上一层白糖,又甜又脆又香。也有不沾白糖的,那
是面粉里揉了盐和五香面儿的。
妖揣着手弯着腰看人家做好了,伸手就拈了两颗丢进嘴里。
那做零嘴儿的老板大约也是难得见到这么出众的美人儿,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妖,满心期待地等
着他吃完之后夸两声,哪曾想,妖吃完之后一个字儿也不说,转身就走了。弄得那小老板莫名其妙。
休言抱着一大堆东西跟人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追上妖,却听他说:“那东西桑也会做,比他做得好
多了,而且桑做的还是五彩的呢。”
妖的声音不大,不像是说给休言听的,倒像是自言自语。
休言知道,妖这是想念桑了。他跟在妖身边很久很久了,头一次见妖思念一个活人。以往的妖是从来
不会想什么人的,总是那么没心没肺,顶多也就是感慨一声:啊,那个某某人……死了罢?还欠我多
少多少酒钱呢。
走过一条街,休言买了个大布兜,把东西能装进去的都装了进去,一只手提着兜,腾出另一只手来,
一边走一边解决兜里的零嘴儿,走到街尽头的时候,休言已经吃得肚儿滚圆了,兜里的东西终于没有
再增量。
休言看着妖兴致缺缺的样子,想:终于要回去了。孰料妖突然回过头来,说:“休言,去城郊罢,放
风筝去。”
休言嘴角一抽。
——放风筝?又是我去放,你看着罢?苍天可怜,人家已经撑得走不动了,若是跑起来的话,肚子里
的东西会……颠出来的。
休言一只手里拎着兜,不好比划,正焦急呢,人家妖连看也不看,直接朝城郊方向走了。
休言呢?长太息以掩涕兮。
不得不承认,休言果然是了解妖的。到了城郊,妖找了片儿干净草地往那儿一坐,而后一抬下巴,示
意休言:去,放风筝,高点儿,不把其他人比下来你就自裁了事罢。
休言任命地把兜一丢,扛着风筝往空旷处去了。
三月三,风筝飞满天。如今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城郊的天空上飞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风筝,草地上
有奔跑的,有坐着的,吟诗作对的不在少数。
妖双臂交叠,枕在脑后往身后的草地上一躺,放浪形骸了。
桃花瓣儿飞,不时有三两片飞过妖的视野,妖就这样躺着,不顾远处蹦蹦哒哒放风筝的休言兄“怀胎
四月”的辛苦。
妖想,人类这种东西真是奇妙。
被春日轻暖而不炽烈的阳光照着,妖眯着眼,昏昏欲睡。突然一片阴影遮挡了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妖
睁开眼。逆光,看不清来人的脸,不过这一身洗得柔软而且发白的长衫他却是认识的。
——师行陌。
妖笑了笑,想,你看,人类果然奇妙。
“这是个杀我的好机会。一剑,”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和心脏,“喏,就了结了。”
师行陌脸上的神情看不清,他没有说话,只是站了一下,然后在妖身边并排着坐了下来。
“你是个妙人儿。”师行陌说,妖躺着,只能看到他的背和小部分侧脸,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
能够看得到他的背挺得很直。这种人,永远都像有一把标尺在衡量着,衡量着自己也衡量着别人,很
……神奇,嗯,神奇。
妖嗤笑了一声。
师行陌没有回头,他大概是在望着天上的风筝。
他说:“皇上,其实是个很好的皇上。他有手段,也有野心,他的野心在于做一个好皇上,而且,他
有自制。”
妖笑眼弯弯,唇边勾着笑意。
“按说,做臣子的只要做好本分就好了,不该揣测圣意,然则,呃,但是……”师行陌似乎是在努力
将道理讲得更明白一些,比如用白话的形式,但是显然他并不习惯。
妖将视线从师行陌身上移开,转而移向天空里飞着的风筝,身边的师行陌仍然在努力地说着,妖一句
也没听进去,他在找休言的风筝。
其实他只要坐起来,找到休言,然后在顺着休言的视线会比较容易找到他的风筝,可是他懒得起来。
于是他就躺在那里,枕着手臂看着无数的风筝猜。
不知过了多久,妖突然接收到一道并非善意的视线,收回目光,呃,果然,师行陌正死死地盯着他。
妖晚起眼睛,一笑。
“呐,你看,这里繁花薿薿,绿草茵茵,可是过上七八个月,金风一吹,也不过枯枝几根,秋草一蓬
;那边,那些女子,娇颜胜花,红颜可爱,可是过上五六十年,大约也不过白骨一堆,黄土一抔;这
江山社稷,皇图霸业,过上千八百年,也不过荒丘渔樵说。”言罢,妖意味深长地一笑,依旧望天边
云卷云舒。
师行陌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我明白了。”
走了。
你明白什么了?我不过随口胡扯。妖翻了个白眼,闭眼睡觉。
妖睡到黄昏,休言肚子里四个月的胎儿也都给跑没了,这才往回走。妖连打了几个喷嚏,抽了抽鼻子
——坏了,着凉了。
只是身子乏得很,懒得动弹,于是妖嘟囔了两句,往贵妃椅上一道,扯过毯子把自己裹成个春卷,睡
了。
迷迷糊糊地,仿佛做了个梦,桃花纷飞,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却都模糊不清,什么都不记得,到了最
后,说不清道不明地焦急愤怒难过心痛,诸多情绪掺杂在一起,乍然间就醒过来了。
这时休言推开门,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走了进来。妖一闻就知道是治风寒的。
不过……“休言你确定这量恰好,不会吃死你家主子?”
休言抬起头,眨眨眼。
妖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谁给你的药方?从哪抓的药?”
休言放下碗,比划道:一颗石头砸了我一下,我就跑过来看,你睡着了,有点热,桌子上摆着药和方
子。
“方子呢?拿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