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不要再说了。”
雪人向着侧面,打从心底厌恶地说。
“对了。梶田先生。”
统一郎想起某件事,立正姿势,从正面向梶田轻轻行礼。
“非常感谢你的花。白色的花是梶田先生送的吧?”
“……嗯。”
梶田的粗眉疲倦的软软垂下,连自己也一脸痛苦。
“比我还早,实在吃了一惊。”
“不,因为今天要工作到很晚,所以在上班前就……都两年了。真快哪。”
“是。”
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结果统一郎便默默地向下望。在警察的人面前,他一直都掌握不好受害者家属的立场。要是处于相反立场,可就能轻易地把别人归类为“受害者的家属”——在那时候,在旁边的雪人惊讶地抽一口凉气。
“是吗。两年——今天就是第三回忌日吗。”
“倒是没有特地去办什么法事啦。我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亲戚住在很远的地方,关系也很疏离。”
“那梶田先生在墓前送上了花吗?”
“比起令人烦闷的花篮,我觉得白色的花比较适合澪子啦。”
雪人像是要找寻言语地游移视线。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副悔恨的样子紧紧地咬着唇。然后看着统一郎。
“今天的工作结束后,可以去你家吗?”
“请别在意。我真的什么也不会做啦。”
“你会喝酒吧?……要是你想一个人喝的话,我不会打扰你的……不过如果……”
寻找着合适的话而终于渐渐消失的语尾,统一郎浅浅一笑替他接下去。
“谢谢你。要是你能来露个面的话,澪子也会高兴呢。”
——第五章完——
注1:二·二六事件
1936年2月26日,陆军的皇道派青年将校们为了改造国家,打倒统制派,率领约一千五百名的部队,袭撃首相官邸。在这暴力夺权事件之中,内大臣斋藤实、大藏大臣高桥是清、教育总监渡边锭太郎被杀害,永田町一帯被占据。翌日公布戒严令。事件于29日无血平定。事件后,出于肃军的名义,军部的政治支配力被显着强化起来。(译自《广辞苑》)
注2:Pi-po君(原文:ピーポくん)
警视厅的吉祥物,有一双大耳朵(以聆听市民的声音)及一只触角(以感觉社会的动静)的古怪橘色生物,还有主题曲(笑)Pi-po来自People(人民)及Police(警察),意为人民及警察的桥梁。
6
每当他想起黑泽家,脑海中就会同时浮现出组成庭园的藤栅的藤蔓。
最初踏足其中,是在初夏的夜晚。仍是刑事课新人的时候。雪人还清楚记得,淡紫的花瓣承受着月光,犹如雪片潸然降下的情景。
当天,雪人遇到一件不堪回想的糗事。在圆山町情侣旅馆发生的一宗抢劫事件中,被追捕的女性用防狼喷雾直接喷了他一脸,在他面前逃走了。前辈们并没有责怪他,几个有空的同事还带他一起去喝酒,然而雪人完全丧失自信,一直沉默不语。
然后他没吃半点东西只顾喝酒,离开的时候,同是新人的统一郎便邀他到家里继续喝。
当时雪人对于我行我素、不得要领的统一郎,心底只觉得很难相处。而且亦有同期的对抗心。统一郎身为游击部队中自动车巡警队,是部内的精英份子。从他所属的巡逻队中,很少有人事变动。雪人听说统一郎在巡逻队时屡立大功,得到涉谷署的搜查员赏识,才被挖角过来刑事课。
“请你别管我!我要回去了。”
雪人吐糟似地说道。其实最想吐糟的对象还是自己。见雪人这样子,统一郎俊秀的脸既大方却轻佻的笑了。
“你说要回去,反正也是单身宿舍吧?那不还是独个儿喝闷酒?在这种日子一个人喝酒,搞不好一想不开就要辞掉警职啊。”
“……”
“让我请你好好吃一顿吧。”
单身宿舍在警察署的上层。在职场有职场的上下关系,而在宿舍里又有别的上下关系。无论在工作中、下班后,左右都是警察官。在这种日子,还是不免让人生厌。
统一郎的家接近多摩川,和风轻抚川面,景致幽雅,是个安静的住宅区。附设庭园的纯和风建筑,虽是古老平房,却保养得很好,给人祥和恬适的感觉。
统一郎跟妹妹二人同住,父亲是国文学者。后来雪人听强行犯系的系长说,他父亲在国文学界中相当有名。然而老年得子,统一郎念大学时,父亲就因高龄及重病逝世。当母亲离婚并舍弃这个家而去的时候,妹妹还很小。
“如果我离开家里,就余下妹妹一人了。妹妹还是高中生,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若我住宿舍的话,家里也要丢空。所以我得到许可,不用住单身宿舍。”
“嗯……”
虽然没打算鸡婆别人的家庭事,可是他没问,统一郎就自己说出来了。统一郎打了电话回家,然后带雪人到他的家门前,开了圆形的玄关灯,拉门打开时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我回来了。澪子,有客人啊。”
“是~。欢迎回来!”
听到啪啪的足音,如同滑行似的——实际上打扫过的走廊是有一点滑——来了一个身穿牛仔裤的女孩子。也许说是飞扑出来的比较正确。
“这是我妹妹澪子。”
“你好,初次见面。”
女孩子轻快地鞠了一躬。
“啊,你好。我是櫂谷。”
听说她今年十六岁。自己身为高中生时倒是不晓得,不过当他长到了二十岁后半,回头看女子高中生,总觉得那介乎年幼及大人的绝妙平衡,有如奇迹一般。不仅如此,就是客观地看,黑泽澪子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先是带古典味道的脸孔,然而表情生动丰富,与年龄相应、有如蹦蹦跳的皮球般活泼,开朗又温柔。式样简单的衬衣及牛仔裤,不经染色的头发直直的披落在肩上。大概因为奔跑的关系,白晢的脸微微泛红,亲切的眼神跟统一郎很相像。
“哇。大哥……哥哥常常提起你呢。欢迎!櫂谷先生真的是个美人啊。”
澪子高兴地笑嘻嘻,双手合十在脸前。雪人讶异地眨着眼。
“啊?”
“那可是哥哥说的,有个美人同僚嘛……啊,你等一下,现在我在炸食物。欢迎请进。哥,你先带客人安顿下来吧。我很快就会端茶过来了。”
一如她飞扑出来,澪子踏着同样飞快的脚步跑回去了。似乎正在做菜。古老却舒适的家中,轻轻地飘出食物的香味。
“櫂谷,进来吧。”
“啊……嗯。”
被引领进宽敞的榻榻米房间,壁龛放着鲜嫩的六月菊。要是打开隔扇,走廊的对面就是庭院,玻璃门外有着他父亲生前所喜爱的漂亮藤棚,意趣高雅。盛放的大串花卉,花瓣无声地飘散不绝。
“你这不是做太多菜了吗?我们刚喝完酒回来啊。”
“又是你说带着櫂谷先生一起来的嘛。两个大男人,才这么点就给我吃光吧。”
澪子把盛菜的器皿一个接一个的拿出来,放满整张饭桌。因为没有母亲,澪子打从小学时就开始帮忙家务,在上高中前已成为一位称职的主妇。
“因为来了帅哥才卯足干劲吧。”
“那当然了嘛!櫂谷先生,请你多吃点呢。哥,你不要啤酒了吧?那要威士忌还是日本酒?”
“櫂谷,你想喝哪个?”
“咦,啊,那个……那就威士忌吧。”
“是~”她答道,轻巧的转身。她拿来玻璃杯放下后,雪人跟她道谢。
“请慢用。”她灿然一笑便起身离开。
“澪子,弄得这么晚,真抱歉哪。你先睡吧。”
“嗯。我会在客房铺好被褥。那么,哥、櫂谷先生,晚安。”
轻盈的足音沿走廊远去。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乖巧的高中生。
“……很可爱的女孩子呢。”
“还好啦。”
统一郎很干脆的点头。他很快就换上了牛仔裤坐在对面,把水渗入酒里。
“……黑泽。难不成,你有恋妹情结吗?”
“咦咦?不是啊。”
“不过,看就知道你很爱惜她。”
统一郎微微睁大双眼,然后绽开笑容。
“那个啊,因为年纪相差较远,而且父母也不在,两人相依为命。当然很爱惜她啊。”
“……是吗。”
“嗯。”
“这也是呢。”
“嗯。非常的爱惜啊。”
“是吗。”
这时候,他感到一片布“唦”的滑下来。雪人与统一郎之间的——是雪人擅自架设起来,名为“难以相处”的厚厚布幕。虽然跟自己同是刑事部新人,统一郎却是处事余裕自得得让人不爽,他能如此脚踏实地又胸襟广阔的原因,雪人总算能理解了。
理所当然地抓住自己珍惜的东西,然后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它。
(或许真的及不上他。)
很简单、直率地认了。
当时雪人以优秀的工作能力扬名。亦因被委派到刑事部而感自负,身为执法人员,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权力,所以觉得犯错及偏私是不可原谅的。就是现在也这么觉得。
然而,自己也许还是有什么不足之处——
“櫂谷,你一直在喝酒,都没有怎么吃东西吧。这种喝法对身体不好。吃吧。”
“……嗯。”
虽没有食欲,不过既然被催促,雪人还是拿起筷子。刚才被带去居酒屋,明明坐在距统一郎很远的地方,可却被看得一清二楚,有点惊讶。
“……好吃。”
“是吗,太好了。跟澪子说的话,她一定很高兴。不过她对下酒菜倒不怎么拿手,这都是一般的晚饭菜色。”
不过还是很好吃。炖菜及油炸食物都好吃。在满桌的碟子中不知为何还有咖哩,统一郎看了忍不住笑出来,他解释道:“昨天晚饭也是咖哩呢。这样一来,已经连续吃了两天咖哩。”既非食堂也非餐厅的咖哩,是普通的家庭咖哩,虽然并不是自家的味道,还是教人生起怀念之情。实在很丰富。
“可是,真的了不起啊。才不过是高中生,已经担当起整个家庭的事了吗?”
“嗯。澪子真的很能干啊。她非常努力的。不过,当我休假时,她倒是会任意驱使我打扫及出去买东西等等呢。还会说什么『要是你不立刻拿被褥去晒,就不准你吃饭』之类的。就是父亲在生的时候,她也摆着指挥官的架子,命令我与父亲干这干那。唉,我无论在家还是在职场里,都是一个劲儿的被人命令呢。”
在那天,雪人第一次放声大笑。
当晚,他借用统一郎父亲的浴衣,睡在客房的干净被褥上。清早起来,吃完土司及煎荷包蛋的早餐,跟统一郎一起出门时,澪子穿着高校制服站在走廊小心翼翼地敬礼。
“工作辛苦了。请走好!”
请走好。
“我才刚当上警官的时候,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事无大小都胡乱去敬礼。当时她还是小学生呢。现在只在我出门时才会敬礼,不过自小学时就一直持续这个习惯。”
统一郎有点难为情的脸。澪子敬礼时的笑容。
——请走好。
雪人已不知多少次回忆起,那句明亮清爽的话。那一天,大概澪子也是如此为统一郎送行吧。
在那之后四年,澪子死了。
本来还有一个月就要迎接她的二十岁生日的。
“……那个,是蛋糕吗?”
看到雪人手拿着白色的纸盒,依傍爱车Legacy旁站着的统一郎,嘴角微微一歪。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暧昧的脸。
“我就只有这个模式,抱歉啦。”
“谁也没这么说啊。”
雪人板起脸孔,统一郎终于笑了。
他们约好乘统一郎的车子去他家。完成了调查书后,收拾好琐碎的事务,二人便在神泉的事务所集合。统一郎在黑色车子旁抽着烟等,见到他那副模样,雪人这才发觉他今天很少有的打了领带,不管西装及领带也是接近黑色的炭灰色。
“澪子总是说啦。『帅哥拿着蛋糕来。比鸭葱更奢侈』。”(鸭葱——日本谚语,是“鸭子背负大葱过来”的略语,比喻好事送上门。)
“那是什么啊。”
“她很高兴你来啦。”
开了锁,统一郎把车匙的锁匙圈套在手指上转呀转,打开车门。雪人从他手上夺去车匙。
“我来驾驶。”
统一郎欲言又止的样子,雪人故意逸开视线。半晌,统一郎叹息。
“我可是达到驾驶执照的视力要求啊。”
“……”
“唉,要是以现在的身体,回到以前再考警察,或许也就不合格吧。”
“我明白你是办得到,可事实上还是很吃力吧。”
“……那就谢谢你的关心了。”
统一郎轻快地走过雪人身旁,坐到助手席去。雪人坐上驾驶席,默默把蛋糕的盒子交给统一郎。好不容易找到还在营业的花店,买来的小花束也放在统一郎膝上,然后发动引擎。
统一郎左眼的视力极度低下。不是天生的,而是受到直达视网膜的伤势而造成。现在虽以隐形眼镜纠正过来,可视力还是不足零点五。并未达到警视厅的警官雇用测试的基本体格要求。
因此在二年前,上司劝统一郎退出调查科。一时间他几乎有失明的危险,最终能保住视力,即使低微也已是近乎奇迹了,可是大家都以为他在现场做调查还是有困难。上司问了统一郎的意向,要转职到经常内动的其他部门,还是要留在刑事课里作后方支援,可最后他却递上辞职信,进入民间的兴信所工作。然后自立门户,直到现在。
“警察是个严苛的组织,死板过头。而且总是被上司苛刻对待。现在的工作比较适合我。”
这么说完,统一郎笑了。
“说起来,去年的死忌,你也拿了蛋糕来哪。”
他坐在助手席,手腕搭在窗框上,脸靠近雪人买来的花束品味着香气。
“抱歉。好像买上瘾了。”
“没这回事。我代她向你道谢吧。谢谢。”
“……”
自从工作失败的那一晚被带回家之后,雪人已不知去过统一郎的家多少次了。第二次去的时候,为感谢一饭之恩,买了蛋糕带去。这可是他苦恼好久的结果。虽没跟黑泽兄妹说过,雪人不爱吃甜食,这还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自己去买蛋糕。澪子高兴得很夸张,一个人吃掉两个蛋糕。
“你不是在节食吗?”
“某人买来的蛋糕可是不算数的!”
雪人与被取笑的统一郎,都笑了。
因为一去黑泽家就会留下来吃饭,结果雪人每次每次都拿蛋糕去。甚至对甜食亳不感兴趣的雪人,渐渐都对蛋糕的种类了若指掌了。澪子每次都无一例外地兴高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