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限制——桂花冻

加快的步伐让走过的路都带着一股几不可闻的甜香，楚凌简跟在他身后，大口大口呼吸着。原本已经消散得彻底的香气在他的幻想里渐渐浓厚，两人沉默地搭乘电梯，狭窄的空间内像是爆发了一场花雨，散在空气里的味道让他的瞳孔紧缩，尽力控制着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紧紧将香气的源头抱着怀里。

清脆的声音响过，随着电梯门的开启，楚凌真率先走了出去，往车子停放的位置走去。楚凌简拉住他，低声说道：“坐我的车回去，今晚住下，不要走……”

扣着手腕的劲道太大，楚凌真不舒服地转动几下，随即被更紧地收在掌心里。他考量了几番，点头说道：“可以。”

他本意想着今晚既然回去，也应该和许久不见的父亲谈谈，住下也算方便，便答应了。却不晓得会让楚凌简高兴。楚凌真恶意想到，他和他不和这些年，竟不知道这个弟弟会露出这么个表情，不知道扔根骨头过去，会不会跑去捡回来放到他手上。

哈。

大学时期借着路途遥远，楚凌真几乎没有回过这个承载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房子，之后更是极少回来。那个从前属于他的家，已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变得没有他的位置。

看着一成未变的花园，他有些感慨。这本来就该是他的地方……

“是……是少爷？你回来了……”

楚凌真看过去，原来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在父亲旁边的司机黎叔。他走前几步，握着那双有点颤抖的手，笑道：“是我，黎叔。我回来了。这几年你身体好吗？”

“好好，都好。你都好久没回来过，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们这把老骨头。”

“怎么会？我还记着王姨的手艺呢。先进去再说，这里风大，吹久了身体不好。这么看来，你还是很硬朗，父亲并没有亏待你们。”楚凌真与他并排而行，却稍稍落后半步，挡去了借着池水显得过凉的风。

房子建在别墅区内，绿树环阴，饶是夏日也显得清凉。当初造的时候园子里还种上了各种花草，中心学着欧风起了个池子，站着一只裸身的小天使，流水潺潺，微风一来，园里硬是比外头凉了几分。

他已经不记得这么造的目的，现在看来居住的女主人并没有想要改动的意思……楚凌真低头嘲讽一笑，继续和黎叔说着闲话。

黎叔回头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楚凌简，心里叹了口气。转头便说道：“今日我还想着先生交代要做多些菜，王梅早上还嘀咕说全是你喜欢的菜式，我有些期盼是你要回来，没想到竟是真的。”

楚凌真笑道：“难为王姨还记得。她不会又说我挑吃了吧。”黎叔和王姨是夫妻，从小便带着他，那次之后，家里他愿意亲近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倒是王姨从此再也不说他挑食了。

“她哪里记不清，天天就唠叨着。其实也不用她记，简少爷出门前就细细说过一遍了。”

楚凌真闻言敛了唇边的笑，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是吗。”

黎叔看他这个模样，有些难过。在他看来，那些事情因上代而起，小孩子其实不应当牵连。彼时家里只有一个孩子，楚凌真虽说是快乐，但没几个朋友，偶尔会显得寂寞。后来多了个小朋友，家里该说是热闹的，却是越来越冷清，偌大的一个屋子，有时是连声音都没有。

他曾暗暗埋怨过先生的做法实在不厚道，只是这是他人家事，他不好多嘴什么。楚凌简小时候乖巧可爱，十分讨人喜欢，家里都极为疼爱。倒是楚凌真……

曾有一次他无事陪着楚凌简玩闹，余光看到楚凌真就站在暗角处，静静地看着，眼里明明灭灭，一丝恨意泄露出来。原本毫无知觉笑闹开心的小小楚凌简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过去，看到是自己哥哥便扬起笑脸要跑过去。楚凌真转头离开，留下楚凌简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沉默了下，黎叔说道：“不说这个了，去看看你的王姨吧，免得她回头说我占尽了便宜。”

楚凌真应了下来。

客厅里坐着的人看到他便站起来说道：“你回来了，外边风有些大，喝点热茶暖暖身体吧。”

他勾起一点嘴角点头算是回应，而后越过她往厨房走去。后边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妈”，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却透出一股冷意。

好一出母慈子孝。

只是见到忙碌地准备着晚餐的王姨时，楚凌真是真心笑了。他上去洗了手，挽了袖子就要帮忙。才刚接过菜篮子，就又被夺了过去。抬起眼睛看着有点责备地看着他的人，他示弱地举起双手，嘴里哄道：“是我错了。不要瞪我了吧，难得才回来一次，王姨你就饶了我吧。”

王姨有些惊喜有些嗔怪，将一碟刚做好的酥点放到一旁，“回来也不做声，唬我一跳。今晚罚你把西芹都吃了。”

楚凌真故意苦着脸，拿过毛巾给她擦手，“王姨太坏了，西芹一点也不好吃，每次你就拿这个罚我吧。我都这样大了，就怕你这个罚，以后可没脸见人了。”

王姨被他说得扑哧一笑，食指轻轻点着他的头，说道：“就你嘴巴甜。还要一段时间呢，去休息一下吧，房间我天天给你收拾着，打个盹也好，看你黑眼圈都要出来了。”

楚凌真笑道：“不着急，今天我在这里歇一晚，明天再走。”

说得王姨喜上心头，连连说要给他炖个喜欢的雪梨川贝润肺。

算是卖了个面子给王姨，楚凌真这顿饭进退得宜，虽说是稍稍冷淡了些，也不至于和以前那样忍不住就出言讽刺。不过就是父亲问一句答一句，绝无多余的话说，连那个他从无正式称呼的女人小心翼翼的招呼，也开口应了。楚凌简却是一直嚼着一抹笑，偶尔听他答话，也仔细看着他的脸，让他有些恼怒。

楚安易对大儿子较之以前显得愈发温文的性子有些安慰，见他没有抗拒妻子递来的红茶时，含笑说道：“你几年不回，你阿姨都念着，今天看你安好也放下心来。平常也不听听你弟弟说的，有时间回来住下，老是拼了命去工作容易弄坏身体。回来住着让王姨做点东西给你补补。”

楚凌真淡淡说道：“再说吧，现在公司里有些忙，我住那边方便些。”

“再方便也没有家里方便。公司忙也不只有你在看，你弟弟不也是天天回来？况且两人有个照应，你那边就只有你一人，听阿简说你都吃些快餐，那有什么营养。”

楚凌真不回答，说道：“我们去书房吧，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第四章

书房里的紫砂茶具是父亲多年用惯的，楚凌真碾碎茶饼，冲进煮好的井水。他的父亲坐在对面，安静地看他不甚娴熟的动作。明亮的红色洗过杯子，重新再冲泡一壶。

楚安易问了几句公司的事情，楚凌真言简意赅地回答。原本就是经营了几十年的地方，有些紧要事一听便知，之前将公司交给小儿子是董事会的决议，楚凌简当初留学时在国外小打小闹成立的公司不过几年就已经迅速发展成极具规模的大公司，能力有目共睹，他提议让楚凌简当总经理，便是看中他能力极强。此时面对着沉静的大儿子，他忽然想说几句话。

“阿真，我把公司交给你弟弟，你……是不是不服气？”

楚凌真手下一顿，放下紫砂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说道：“你自有你的道理。”他早就过了不服气的年纪，楚凌简的确有能力，只不过有些东西原本该是他的，他自会将它收回来。服气不服气，和结果没有关系。

楚安易噎了一下，缓缓说道：“我知道其实你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他空降过去也惹了许多非议，你们能力相当……其实你们两兄弟能一起打理公司，我很放心。”

“我知道。”

现在谈这个事实，他也没兴趣听，不过就是那么一句话，偏心而已。楚凌真敛下眼睫，心里冷笑，嘴里说道：“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个。我只是想让你，把我的钥匙还给我。”

楚安易皱着眉，一脸不悦，“什么叫你的钥匙。”

“我房子的钥匙。昨晚楚凌简进去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楚凌真平静说道，看到父亲有些动怒的脸色，忽然觉得心情很好，“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私人空间。”

楚安易“哼”了一声，将紫砂杯重重放在桌子上，沉声说道：“那不是别人，是你的弟弟！”

楚凌真好笑地看着他，眼里的嘲讽不再掩饰，直直望着父亲的眼，“我以为你一向知道，我没有弟弟。楚凌简他担不起这个称呼。”

“你！”楚安易死死盯着那张相似的面容，眉角处依稀留有前妻的影子，心头火气，不禁斥骂道：“你不认你阿姨也就罢了，阿简是你亲弟弟，你居然说出这种话！他哪里对不起你！”

“他没有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你和那个女人。我这种做法，只能称为迁怒。”楚凌真不在意父亲的怒骂，少年时期这样的对话和现在相差无异，不过是口头相争，抹杀不了事实，改变不了过去。

“迁怒……好一个迁怒！是你母亲去世后你阿姨才进家门来……”

楚凌真打断他的话，“的确，就在母亲头七过后那女人就进来了，牵着个三岁大的孩子，我不该迁怒吗？是你给了我迁怒的机会。看来这件事情你无法平心静气和我谈，那就作罢吧。”

反正……那钥匙也无用了。早上他就让锁匠换了锁，本想着要是父亲痛痛快快交出钥匙来，他也不会这样恶言相对。明知道都是些妄想，他还愿意去试一试。他本来就不可能让他父亲承认他的错。

走上三楼的楼梯，楚凌简就站在拐角处等着他。

刚刚才因他争吵过，楚凌真不想看到这张和他那个母亲极为相似的脸，装作看不见绕过他就要抬脚上楼。

楚凌简却拉住他的手，将他扯得踉跄了几步，才扶着扶手稳住身体，就被压在扶手上，不得动弹。

“你干甚么？放开。”

楚凌简像是听不到，细细地专注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随着他锁紧的眉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弯了眼睛，喃喃说道：“这样看起来好多了，你总是木着脸对我，我看了，心里不舒服。”

他眼里的情感太过复杂，楚凌真说不出来，只觉得被压得背部生疼。他的手角度不够，便曲起膝盖狠力顶上去，听到头顶一声闷哼，两人分了开来。他整了整衣服，也不看被撞得靠在墙上的人，挺直背脊拾级而上。

才安静了没一阵子，居然又开始发疯了。

楚凌真想道，一边松了松领口，一边开了房门，背后跟来的脚步声隐没在地毯里，他转身，果然看见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索性就站在门口，倚在墙边，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说道：“说吧，你又要干甚么。”

烟就叼在嘴上，他凉凉地看过去，竟是看到一副委屈的模样。心下一阵好笑，他夹起烟，吐出的烟圈散于空气里，在两人之间升起一道迷蒙的薄膜，楚凌简像是有些受不住，挥了挥手要扬去烟雾。

“我只是想告诉你，王姨已经炖好了雪梨川贝，我给你端到房里去了。你吃了就早些睡……”

“不要再进我的房间。楚凌简，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楚凌简不说话，隔着雾气盯着他。楚凌真挑起眼角回视，毫不在意对方眼里的气愤和另一种莫名的东西。手中的烟燃到末尾，他低头掐灭。

掉落的灰烬在雪色地毯上显得突兀而刺眼，楚凌简终于退后一步，低声说道：“你早些睡。”说罢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楚凌真吃吃笑了起来，扶着额头有些摇晃地进了浴室。

他许久未归，房间里的被褥是他喜欢的那一套，浴室里的洗漱用品全换了新的，倒是他从小就习惯用的沐浴乳没变，依然是他母亲喜欢的李子甜香味道。

想来是王姨一直都记着他的习惯，重新给他买来的。

穿着浴袍，一只手用毛巾擦着头发，他打开显然还是温热的炖盅，雪梨的核已经挖掉，里面是捣碎的川贝。咬了一口雪梨，里面川贝的味道已经渗透，又苦又甜，渐渐苦味消淡，舌尖尝到甘味。

和母亲以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楚凌简在他门口站了许久，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去，温和说道：“王姨，你来了。”

“怎么又站在这里？真少爷他不是回来了吗。都多晚了，快回去睡吧，明天你还要去公司呢。”

楚凌简摇摇头，说道：“没事，我过会儿就回去。对了，哥哥他应该喝完睡了，炖盅还在里面，你要不麻烦就进去收了吧，省得他明天又忘了。”

王姨看看他，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好吧，我收拾了出来你就该去睡了。”

他原是想着等到楚凌真睡着了便偷偷进去看看的，只是才将手搭上门把，就想起刚刚那句警告。楚凌真对他狠得下心，说过的狠话对着他总是会实现，要是让他知道他进去了，以后更是防着，大约连身也不能近了。

他只敢在他不在的时候，睡在他房里。

抱着那张洗过多次，只剩下洗涤剂味道的被子，回想起第一次闻到的那股果实香气。

他的一句算不上严厉的警告，已经让他不得动弹。

王姨出来的时候，看他仍旧呆呆看着微开的房门，无奈笑道：“他已经睡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晚上踹被子，也不知他一个人住的时候怎么照顾身体的。不用太担心，他那脾气去去就没了。”说到这里她也觉得有些心虚，便对他笑笑，下楼去了。

楚凌简怎么不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楚凌真那脾气，对别人的确是去去就没了，他大概是为数不多的，让他憎恶到底的人了罢。

将额头抵在紧闭的门上，他低声说道：“哥哥，晚安。”

第五章

站在房门前轻轻敲门，数次过后得不到回应，楚凌简正要再敲，里面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知道了。”

楚凌真昨夜睡得还算安稳，难得睡得沉了，却被一声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叫醒。想来也知道是谁在外边，应了声算作回答。

洗漱过后拉开衣帽间，昨天来时没有准备，多年未归他本以为放的都是些旧衣物，随便找找大概也有可以穿去上班的衣物。没想到整个空间满满都是当季新出的物品，衬衣西装领带鞋子一应俱全，翻开牌子一看，竟然全是他惯用的。

还有几件旧物套了起来防尘，挂在专门辟出的小隔间里。

真是无聊之极。

楚凌真冷冷想道，手下却不停，挑了几件喜欢的穿了。回头正想将桌子上的炖盅一并拿下去，却没见到，也没有多想，打开门要下楼。

楚凌简还立在门外，见他不说一句话就走，也只是有些失落地跟着后头。转眼又看他一身都是自己亲自挑选的衣物，簇新的衬衣领子还未洗过而有些硬，他大概觉得不舒服，没有扣上扣子，散开的领口从上至下可以看到精致的锁骨，再往下，也许动作大些就能看到小小的红樱。

喉头一紧，楚凌简急忙移开视线，走在前头的人浑然不觉，不时皱着眉调整领子。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如果不舒服就换一件吧……”而后想到那里所有的衬衣几乎吊牌都没有拆下来，换哪件都似乎一样。他有些后悔没有在那挂满衬衣的横架上偷偷挂上一件自己的衣服。

楚凌真脚步一顿，没有搭理他的话，却回首瞟了一眼，说道：“无事。”

看得楚凌简几乎钉在原地不敢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