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夜和莫风这两兄弟性格迥异,从家居品好就可见一斑。莫风喜好简约奢华,这一位则极近复杂奢侈。房间里家俱很多,还有特意收集的各类古董小玩意,琳琅满目的,看着倒是新鲜。
然后就是这张床,king size的圆形水床,睡着极软,翻身时能听到水流对撞的声音,就像躺在碧波上的一叶扁舟里,极为安逸舒适。当然在上面进行某种剧烈活动时,这水床里的水波激荡起伏,令人不仅对其安全性能产生质疑。
李墨白此刻就好奇地在水床上滚着玩,直到听见那人上楼的脚步声,立时安静了,伸直腿躺着装死。
莫夜捂嘴笑,他喜欢收集各式奇异的玩具,比如那个床头上摆放的鹦鹉螺形状对讲机,一式两件,一件搁这里,另一个丢在楼下客厅中。
所以类似妈妈们使用的婴儿对讲机一样,卧室里的家伙醒来后抓狂的自怨自艾,连带对他祖宗十八代的咒骂,全部一字不差地经由对讲机传入莫夜的耳朵里。
他很想拿起对讲机挤兑那家伙一下:鉴于他们过去那复杂的亲戚关系,小白你这不是在骂自个嘛?
不过这别扭的家伙死要面子,再刺激他估计真得暴走了。于是莫夜敲敲门,一本正经地问:“起来了吗?吃饭。”
李墨白蒙住脑袋,心中无限委屈,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落进了个没有出口的死胡同。他想赶紧离开,那人就在门口候着,想大大咧咧地装没事人,又拉不下那张脸……
最重要的是,从昨天到现在,他俩除了抵死缠绵外,正儿八经没说上十句话。李墨白心里没主意,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更不知道该怎样将心中的困惑表达给这个人听。
这么多年,他自己一个生活惯了,封闭在自我束缚的乌龟壳中,早已忘记该如何与人亲密相处。平心而论,他不讨厌这个人,虽然一再抗拒心中徒生的好感,但他不是傻子,当然明了心中的那份情愫。经由这么多事情,以及两人自小就有的羁绊,李墨白愿意放下心结,去相信、接受莫夜,甚至,尝试着去爱……
但同时李墨白又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的过去,经历了太多的背叛和伤害,小风、叔叔、小Q、学长……心中的伤口一次又一次被血淋淋的割开,那些记忆太伤痛,让他不敢再轻易付诸任何情感,不愿承受再有可能被伤害的恐惧。
李墨白想,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就好,不与任何人有多余的瓜葛,这样,才是最安全,最明智的选择。
即便那个人,是小时候为他唱歌,保护他安慰他,曾经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一直在寻找他,努力救赎他的莫夜……
李墨白打定主意,坐起身,收起这两天的自我放纵心态,淡淡地问莫夜:“我的衣服呢?我该走了。”
莫夜觉察出他心境的不同,也收起笑容,微微蹙起眉头,取了一件睡袍丢给他,淡道:“送去洗了,你先下来吃饭。”
李墨白皱眉看着手中纯白色的棉质睡袍,这人,果然还是老习惯。
他套上睡袍,踢踏着拖鞋下楼,盯着餐桌上的烛光晚餐抽抽嘴角。
有些话,还是尽早说清楚的好。李墨白老老实实地坐下,与莫夜面对面沉默坐着。
气氛有点压抑,好半天,李墨白举起杯子猛灌一口水,打破这份尴尬的静默:“嗯……那个……可不可以把灯打开?蜡烛晃得人眼睛疼……”
这回轮到莫夜抽嘴角,他忍着笑起身开灯。
回过头,亮堂的屋子里,李墨白双手抱胸正襟危坐,表情极是严肃,就像急需与老师探讨人生的认真学生。
嗯,首次家庭会议……莫夜也坐下,努力以最认真眼神去回视他。
李墨白开口:“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还是喜欢以前的生活,自由自在没有人打搅。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
莫夜的好心情徒然降至冰点,脸也跟着落了下来,看来态度决定成败,他这两天太过腻歪了,得拿出以往强势的姿态。他冷淡地摇头:“你觉得你能跑得掉吗?”
李墨白抚了抚额头叹息:“唉,其实我能明白你在想什么……”
莫夜有些意外:“哦?说来听听?”
李墨白板着手指开始分析给他听:“之前我们小时候是挺要好的,这些年你忘记了,再回想起来,思维一直都停留在那段时光。其实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哭,成天跟着你,需要你保护的小男孩了,所以你的保护欲啊强者姿态啊,在我身上都不会起作用……”
“再就是你可能觉得这些年亏欠了我,我经历的那些其实是代你受过,这么想更加没有必要,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同等情况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一定就会发生你身上,再说你估计这些年也不容易,更加没有必要为过去的事觉得对我有责任……”
莫夜一直垂着头,却早已听不下去,他突然站起身,揪起李墨白就往楼上拖。李墨白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刚才的话惹怒他了,又担心他怒极生恨,再承受昨天那么一回,自己的身体恐怕真的要背叛心灵,彻底地俯首称臣了。
他挥着拳头叫嚣:“我是不会再和你……厄?”
莫夜拖着他,打开二楼楼道底端的那间房间。房间不大,熟悉的粉红色布置,一整面墙壁大小的橱窗里摆满了装束各异却有着一样面容的洋娃娃。
李墨白僵了一下,刚要违心称赞他的恶趣味,莫夜拖着他走进粉红色房间,推动那面洋娃娃橱窗。
橱窗的背面,连接着一个更大的房间,房间里面一片洁白,墙壁是白色的,地毯是白色,床也是白色的。白色的房间里一尘不染,就像医院的病房,阴冷压抑,没有一丝人情味。
莫夜冷冷地开口:“小白,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其实,我是真正的魔鬼。”
62.
莫夜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上的孩子,用妈妈的话来说,他是魔鬼,当初就应该用脐带勒死他。
莫夜,或者说曾经的李墨白,是近亲结合的产物。
他有一个疯狂的父亲,父亲爱上了自己的亲生妹妹,为了这份畸恋化身为恶魔,囚禁、霸占亲妹妹。于是,有了他。
母亲被父亲监禁在那间白色的房间里,因为在父亲的心目中,妹妹是最圣洁的白翼天使。可惜,那只美丽纯洁的天使的白色翅膀,早已被他残忍地折断。
违背人伦的痛苦,被逼迫被囚禁的愤恨,受到最亲近的家人的伤害……这些苦难每天折磨着母亲,终于有一天,在生下了这个有着荒诞血脉的孩子后,那个曾经美丽优雅,爱穿红色裙子,拥有乌黑长发娇嫩红唇,爱钢琴芭蕾的天使一般的女孩,疯了。
母亲憎恨莫夜,时常掐着他的脖子流泪:“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女孩?!你是男孩,所以你继承了那个魔鬼!所以你也是魔鬼!魔鬼……就该死……”
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母亲开始幻觉他是女孩,把他房间布置成粉红色的女孩子的房间,为他收集了整整一个橱窗的洋娃娃,甚至让他穿上女装,像女孩子一样活着。
所以当莫夜遇见夏成后,即便知道他认错了人,还是不禁对他生出怜惜,因为他理解那份被强逼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夏成是男孩却向往女装,而他却要在母亲面前,为了生存,扮演一个女孩。
后来,父亲突患急症病逝,母亲也在同一天寻求到长久期盼的解脱。他是为家族不齿的秘密,是人人忌讳的怪物,所以被冷漠的亲人们丢进精神病院。
再后来,父亲和母亲的弟弟,也就是那个企图伤害李墨白的男人从远方回来,去孤儿院接回侄儿,因为那段身世的过往,他才会在看见李墨白剪碎娃娃时,露出了然的笑意:“小白,你果然是……”
你果然是——魔鬼的孩子,另一个魔鬼。
莫夜指着那张白色的床,对李墨白微笑:“母亲就是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指指床脚:“我那时就被捆在那里,平躺着,一动也不能动。母亲的血液一滴一滴流淌在我的脸上,再顺着我的脸侧滑落到地面上,直到流干之前,没有间断……”
李墨白睁大眼,望着这个惨剧发生的房间,想象当初那个凶巴巴眼神的男孩,是如何绝望地躺在床脚,为了生存,为了保留最后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张着嘴,咽下亲生母亲的鲜血。
这是他听过的最匪夷所思的故事,虽然与他无关,是另一个李墨白的故事,他却仿佛能感同身受,由心底升起浓烈的悲伤,这份悲伤似无边的潮水,瞬间浸没的他的心室。
莫夜从小就比他高大强壮,一直在他的面前摆出一副强势的模样。此刻,这个强势的男人无力地靠在白色房间的门旁,脸上的表情淡淡的,隐约透出一丝落寞。
李墨白心里抽着疼,就像被一把尖锐的锥子凿着心瓣。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拍拍莫夜的肩,想安慰他说过去都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李墨白,而自己……也不认为他是魔鬼。
莫夜拉住安慰他的手,牵起放在唇边。李墨白想抽走手,他不准,闭着眼,将手指一根一根含在嘴中,怜爱地亲吻着。
他低声倾诉:“我在那个精神病院遇见了一个小男孩,他很弱小,爱哭。我欺负他,喝他的血液,他却不怕我;我告诉他我是魔鬼,他却笑着比划说如果我是魔鬼,一定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魔鬼……那个小男孩也有痛苦的过去,也失去了的父母,也经历过血腥,却有世界上最纯真的笑容……我那时就想,也许这一辈子有他陪着,我也能体会被亲近,被喜爱的感觉,可以……变成一个人……”
他用手背轻抚着李墨白的脸侧,眯起眼叹息:“后来,我把那个小男孩弄丢了,再后来,我忘记了那个孩子。失去了他,我终于彻底地失去了人性,我做了太久的魔鬼,直到终于再一次遇见那个男孩……可是,他已经不会笑,他变成了另一个我……”
“我曾经很难过,后来却庆幸,因为我发现,虽然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却依然能像以前一样,勾起我对变回人的向往,对被爱被接受的渴望……我在那时终于明白,虽然我是恶魔的孩子,可是上帝并没有抛弃我,那个孩子是他送给我的救赎,是我从魔鬼变成人类的最重要的钥匙。”
“而男孩的堕落让我找到了拥有他的可能,他是我的救赎,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将他从魔障中拉回来,那时,我是不是可以自私地把他留在身边,彼此理解,彼此守护,永远不再分开。”
他捧起面前的那张脸,覆头吻去早已蓄积于眼角的泪水,用最真挚最平实的言语表达心中炽热的情感:“小白,我爱你,我爱的不仅是过去的你,也是现在的你,还有未来的你。我爱你,因为你就是我,我理解你,就像理解我自己,我需要你,更希望你也能需要我,也能……爱我……”
余下的话语被面前的人用热烈的吻堵住,莫夜闭上眼,似有千斤的重担从心头卸下。他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长久盘踞在心中的空洞在这一刻被填补,再也没有一丝缝隙。
他轻叹,小白,这是你的选择,这一回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李墨白也在叹息,狡猾的家伙,听了那些话,他还怎么坚定心意?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多么高明的手段,不费一兵一卒,就用看不见的绳索将自己的心牢牢地拴住,从此他再也没有自由,就这样心甘情愿的被束缚住,从灵魂深处选择了不再逃离。
不过,莫夜的表白对李墨白来说足够了。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只用行动给予了自己的回答。
两人倒进那张白色的床铺上纠缠,李墨白看进莫夜的眼里,如果我真是你的救赎,那么就让记忆从这个悲伤开始的地方重新洗牌,我要让你记得,这里不仅有过不堪,更是快乐的开始。
被欲望驱使的性和灵与肉的结合相比,带给人的感官快感是绝然不同的。两人都用全身心去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与触摸,这里再也没有算计和敌意,有的只是发自心灵的慰藉和契合。就像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锁匙,彼此是开启对方心锁的唯一的钥匙,彼此是对方唯一的救赎。
四目相对,手腕相连,身体纠缠,灵魂相交,不需要开口,就能交换着那句誓语:
从此以后,你陪着我,我伴着你,彼此理解,彼此救赎,永不分离……
狂风暴雨最终归于平静,莫夜轻轻地吻着李墨白的肩:“小白?”
“嗯?”
“还记得那个约定吗?一起去看海……”
“嗯……”
“明天去吧。”
“……好……”
******如果故事能在这里结束该有多么得美好******
张凯听完莫风的举报电话录音,按照录音的指示找到那份海外寄来的材料。信封很厚,沉甸甸的。他想了想,剪开封口。
里面装了一叠照片,一张光盘,还有一份打印的文档。张凯沉默地看完,挑起眉,把东西都装回信封里,塞进公文包,然后去找老搭档王小川。
两人为之前的事闹个不愉快,加上这几天小川放假,他没来得及和他道歉,现在倒是寻到理由了。
王小川坐在办公桌上埋头看材料,手上还习惯性地转着笔,看见他进来用鼻子哼了一声,略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张凯拉下老脸,热络地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小川呐,走,请你吃饭去。”
王小川不自在地往边上躲了躲,他其实也挺为之前冲动闹别扭后悔的,一直也想寻个机会和张凯和解。毕竟这个人是他开始工作以后第一个将他当回事,相信他作为警察的能力的人。再说他能有今天,也的确多亏了博士的帮忙。
警界就是这样,搭档都是一起扛生死的兄弟,兄弟没有隔夜仇。况且王小川内心深处,对张凯还有那么一点崇拜的意味。
他脸色放缓,用笔尖挠挠头问:“博士有啥好事情啊?为什么想起来今天请我吃饭啊?”
张凯拍拍公文包,神秘地笑:“有好东西给你看,咱路上说。”
他这么说,王小川更好奇了。
张凯抠门,说是请吃饭,两人坐在街边大排档里吹着冷风。点的倒是火锅,川味十足,又麻又辣,热乎乎地咽进肚里说不上来的爽。
张凯瞅着王小川吃得满脸通红,眼圈泛着泪,鼻子一抽一抽,笑着递上一杯烈酒:“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王小川忙拒绝:“博士我们还在当班。”
张凯耸耸肩,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就开始大谈自己的血泪奋斗史。
内容无外乎当年读书时多么艰辛,好不容易混出来了又落了个妻离老板弃,胸怀壮志到了局里结果谁也不能理解他的理论,他的学识……张凯打着酒嗝,拍拍王小川的肩:“小川呐,人这一辈子,朋友能有不少,但知音难求啊……那时候你进资料室时,我只当你是个愣头小子,没想到后来咱一起努力到也有了些成就。和你相处的这几个月,我这心里头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舒坦得多……真得谢谢你……”
他嘴里的酒气喷在王小川脸上,泛着红光的脸在火锅里袅袅而上的雾气中看得不甚真切。这番话语说得真挚,知音什么的当真是极高的评价,王小川心头扑腾地厉害,脸颊不觉又镀上一层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