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欲出,却被一个清脆童音惊滴一个激灵。
“舅舅。”
仰着的小脸满面稚气,听竹伸手抚他头顶,“小何?你认识我么。”
“嗯,”小何点头,复又摇头,“也认不太清。”
听竹蹲下身与他平视,脸上浮起许久未有过的浅笑,“那你且好好看,认认清楚。”
小何当真细细看起来,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俊美却苍白的脸,看着看着,像是怕光凭眼睛不足以
分辨,伸了粉团般肉肉的小手,刚刚触上听竹的脸,却又被一声低喝吓的缩回去。
“小何!你瞎跑什么,害我四处你。”
听竹起身看向来人,顶多十来岁的样子,明亮眼中些微怒意,脸颊红通通的,额上还冒着汗,一番热
气腾腾的焦急。
小何惊怕似的微缩着双肩,却迈着蹒跚小步走去,乖乖将手举高放到那少年手中,这才又转过脸对他
说,“小舅舅,我先走了,没人时再找你玩。”
听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一大一小就牵着手走了。没走几步小何便转到前面高高伸起双臂,想是
央着要抱。见那两个背影便变做一个,渐渐走远……恍惚间像是有只手慢慢摸到心上,一点点挤住血
脉。
待回到房内,那只手更像是突然使足了力气,溢了漫腔的血。
季归宁看向立在门前的人,只淡淡道,“刚才奕儿说遍府也找不见小何,让我领他来偏院看看,正好
顺手把你晌午的药也带来。”
听竹怔了怔,“奕儿是谁?”
“就是你方才见…… 在院子里没见到他么?”
“我问他是哪来的?”
“哦,是咱们府里林伯的孙……”
“你想怎样?”听竹冷冷开口,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季归宁默而不答,目光垂落在自己手指上,指下是个精巧方盒,边上是透着温热的药盏。
本就没指望他会应声,听竹几步过去,取了药碗仰头饮尽。又捏过那小盒子,打开直接往嘴里一倒,
含着酥糖问道,“可满意了?”
言罢便往内屋走,躺在床上蒙了脸,“困了。”
良久后听得离去脚步,心里暗叹,难道这便是未尽之缘?倒不如说是孽吧……
20.烟云
这次回府总见些怪事。
先是师傅送的那串菩提十八子手钏就找不见了,分明记着有收在行礼中。
难道是虚怀又在弄什么玄虚?听竹踅摸不明白,倒是另一件事,无需踅摸不想明白都不成。
见过小何那日后,往他院里端水送药的使唤丫头便换成了季归宁。
不过听竹不说话,来人也无言无语,搁下东西片刻就走。
可长此以往也不是事,没佛串可拨的听竹默对着经书无奈地想,还是静不下心沉不住气呵……
钱府的人都知刚从庙里回来的小少爷古怪,前些天魔怔般的找什么手钏,过几天又换了个人似地,惊
的众人目瞪口呆。
燕来生过小何后便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不过能亲力亲为的索事实在不多,闲着无聊便从织工里挑了几
个手艺精巧的,叫来府里陪她绣花。
惊就惊在性喜清静多年的听竹忽地爱凑起热闹,无事便去姐姐那,说着是逗小何玩,可小孩子总归更
喜欢年纪相近些的,那小小少爷大多缠着林奕,哪有多少功夫理他。听竹也不介意,仍旧常过去转达
。
日子久了,又都看明白了。
红尘男女还不就那些事么,心灵手才巧,燕来叫进府的姑娘都长的纤眉秀目,个个透着股子机灵劲儿
。常与听竹见面,一生二熟,闲时甚至打闹嬉笑。
小少爷这性情说转便换的彻底,又是个识文断字的,绣过多少年的花纹图样,经他一说就有门有道大
不一样了。
“姐姐,你不如学伈冉手里这图样,这个是信期绣呢,自汉时传自今日,说的便是那‘似燕归来’四
字。”
他话音一落,烟色菱花中的燕形似欲回旋而出,正引针走线的伈冉也面染烟霞,只是被轻描淡写的多
眼关注便心擂似鼓点。这少年般的男子,不光有着引人遐思的模样,性子又温和良善,平日里若问他
什么都细心相教。可伈冉总隐约觉着,这人周身携着的祥和之气倒更像堵墙,透着清寂。
莺声燕语间隙着孩童嬉戏,再无其它境况更映这春日午后绵绵光景。
就是散的轻易了些,只要季归宁踏进厅堂,听竹便落落大方的行礼告退。
以往是他一回来他便走,如今是他不回来他不走。
世事玄妙,看着总相似,实则大不同。
春光总惹人叹短,夏时说长亦非长。
晨风晚暮渐透出些凉意的时节,燕来面上镇日是掩不住的喜色,甚至与夫家和老父亲都商量过想去牵
那久悬的红线。
父亲倒没什么,只说自己年岁大了,操不齐的心不如顺其自然。偏不知季归宁是怎地,眉蹙得悒悒,
也不表个态度。
只气得燕来忙着怪嗔,夫妻就是同床异梦的宿命,没发觉有人脸上骤变了颜色。
21.回光
忧积成伤,伤久不愈直疼得化了怒意。
风起,彻底吹散了炎夏余热。
药还是季归宁送来,听竹眼见着他整个人一天天随季节变冷,入秋后全然一副冷口冷面,听竹佯装未
察,心只道,孽缘还是早结早了。
所以季归宁忽然提起要带他同去京城走趟生意,他便丁点不觉意外了。父亲姐姐都担心他身体有意想
拦,却被他笑着打断。
临行前深看了看钱府院门,转眼又对上整装待发的季归宁,暗叹,离开此地,一条小命便交到这人手
上任听处置。
沿途颠簸必不可少,听竹前一两天还有些兴致向窗边处抬抬眼,后来腻了便蜷在马车内的木榻上睡大
头觉。停在驻店处也不愿喝药,说是路上不便,不想再让胃肠受苦。
季归宁听过便依了,往日执拗不翼而飞,听竹竟心生些羡慕,这人给予的好是说收便能收的,不由得
人不生羡。
风尘赴赴行至京城时是个正午,秋日阳光色白,环顾四望茫茫,这般日头打在身上竟嫌冷,连不及细
看的京城也只落下个荒凉印象。
好在不用再寻住处,季归宁那嫡嫡亲的胞弟季行远,当年及第时名列前矛,顺其自然入职翰林院,几
年光景过,春风得意不足十成也有七分。此时至亲由远方来,自然一番殷勤招待。
听竹打过招呼后便在一旁看着季家兄弟相聚喜乐融融,被那季行远涉身官场仍未掩磨尽的几分书卷气
息恍的头晕心慌。一忍再忍强撑着,待季归宁留意到时,他已是皱眉咬唇面色苍白。
后被人扶着摸到床榻便死死合上眼,真不知是睡过去的还是晕过去。
听竹是未经过病苦的,此言道于旁人谁信?
只他自己明白,不知哪来的邪门福份,熬不住时便会晕睡。
一睡便是近两日,其间只喝了点清水,隐隐闻见有人端药过来,便下意识的翻身向里,怎地也不转头
。
到了隔日傍晚,季归宁再来看他,还是早前光景不变。
伸手接了药碗屏退仆人,季归宁直接坐到床头,单手使力便扳过他单薄肩膀。
听竹未及反映就已被捏住下颌灌起了药,又呛又咳顿时醒了,黑白分明的眸子恍睁开来,盯住那已空
的药盏,再看那冷口冷面的人,被灌了满腔苦楚一个字也吐不出,憋闷半晌,哇地一声全数吐在前襟
和拥着的棉被上。
终将憋闷除去,湿淋淋的裹了被子竟要再睡。
季归宁二话不说把床子扯到地上,沉声喝道,“还没睡够么,不如起来看看热闹。”
听竹只拿眼睛瞪他,俨然在说,热闹与我何干。
季归宁突兀一笑,将他从床上掂起来拥至窗边,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日晚宴有客,本想让你一同
见见,但现在准备时机都已被你睡过,此时出去太过唐突,在这里一见吧。”
字句贴耳传来带着热气,听竹眼下却是与之相反的凉景。
厢房正对一池荷花,此季花落余枝,静如结冰的水面怎看都透着冷,看着便禁不住地哆嗦,身后的人
更紧地拥了他继续耳畔低语。
“嘘…… 莫出声,你可知来访的贵客是谁么。”季归宁见他脸茫然便继续道,“这人与行远同期及
第,行远算是一路行运这才是官从三品的通奉大夫,而这人竟已是正二品的枢密院事。你且好好看着
,兴许是旧……”
“不识!”听竹突然开口,音有轻颤,但字字咬的生硬,似能切金断玉。
远远看去,正见显贵聚会相交攀结,紫袍玉带侧伴香鞋珠履,隔池相望,秋冷水上,残荷枝间,有什
么正势不可挡的须臾成烟。
后来听竹一直分明醒着,听季归宁轻声唤了人送来干净衣裳被褥。
好像又沉沉睡了,不然为何见季归宁脱了他的湿身服再换上新的,人却一动也懒得动呢。
再有汤药端至唇边,只管张嘴喝掉,腔子里蓦然就有了空处,那药温温热热,再来几碗也定能喝下,
可偏偏没了,翻来覆去竟似饿的般再难睡着。
入夜,房门轻开轻合,听竹背着身没动,待那人上了床榻轻拿轻放地解他衣裳,才淡淡开口道,“我
没睡着。”
季归宁怔了怔,接下来咬牙屏息似狠着多大心,三下两下将他剥了个精光。
听竹给他扯的头晕目眩,刚伸手想支起身,却被一把拦了牢牢压住,抽抽手脚都动弹不得,只好无奈
道,“我没力气白费。”
季归宁不语,亦着实是无言相对。动作不停,一手捂住那语气犀利的嘴,一手往下紧蹭着皮肉掏摸,
恨不能将骨头挤出来的力气。
听竹吃疼又挣不开,强挤出句话,“我不会……咝……何必用强一样。”
季归宁置若罔闻,手下反而更添分凶狠,拽开腿挺腰撞进去,当真用强一样。听竹顿时疼的把刚说过
的不会忘了,四肢颤颤不由地挣扎起来。
这点战栗般地力道自是不挡用的,俯在上方的男人低身压过来,咬住他的两片唇齿,齿隙间走漏些怨
怼。
‘听竹,你道我是为谁甘愿将此一生双手奉于钱家……’
‘听竹,你怎就对那书生一眼爱上,又一直不能忘呢……’
‘听竹,你不何不肯看看眼前的人……’
像是被这几句话给问住了,听竹先是不再挣扎,后来面上竟浮出似笑的神情,甚是安祥坦然。心想着
这样也罢,生为男儿,身不担重手无束鸡,娇生贵养,生恩养恩皆负。一个沾沾边的外人,也白白搭
上一生?
不管怎样,父亲早已不问家事是实,季归宁母子在季家也早吐气扬眉,大可回去当做个堂堂正正的少
爷,委身不弃而去,竟是被与自己这孽缘缠住的,何苦。
夜深夜沉,无言无语的房内尽是些喘息,一声追着一声,堆叠一屋淫气。
22.照阑
洛昭澜一早便知这季府的宴赴不得。他已知道季行远与季归宁的关系,更清楚的记得季归宁是谁,只
是不知自己为何要去。
寻常酒宴推觥把盏,遇见的人,问着的话,皆无不妥。
偏偏当日归家便害起了病,胸口隐隐闷痛,不得医不得解。
没几日竟闹的不得不请休在家将养,人离其位便不思其政。入朝这些年头一回有了空闲,回首自审来
路,那时那年如何及第,圣上招见,胪唱大典,吃簪花酒,御街夸官,从未的光鲜荣耀。
行至当时境地,一路而来何而来已然不知,他想过是为扬眉吐气,想过是愿寥慰先灵,甚至不时也会
想到途中偶遇的那个少年,想起那份清冷超然与毫不留恋,那副心无挂碍的俏皮神情总能勾起丝丝的
痛。
但这些情绪总是虚芜飘渺的,实实在在的便都是俗事,按例分发,入翰林院授职编修,亦算枢密清要
,进士们巴望难得的差使,伸长了颈子往后看,便是内阁学士、大学士,没准可宣麻拜相,至不济也
混个外任学政,人心向往的要缺。
他这一路走的太顺畅,顺畅到无暇前思后盼,顺畅到未及思量因缘,待被圣上亲点了婚事才恍然大悟
时,已在庙堂耳濡目染朱赤墨黑地浸染了个透,王候将相,未近身时大可做清高姿态,触手可及时,
任谁也莫要说绝不动心。
皆是凡夫俗子,便是心性温良厚道,可何处去寻那点可为俗事低头的些许傲骨呢。
时日尽待,旧情可忆不可追。
听竹归家不久,虚怀游访,按例给他听诊问脉,察颜观色后沉默良久只字不发。随后家宴上只道一句
,要将其带回山中。
季归宁当下白了面色,听竹却无甚至反映,只一脸疲态分明,席未散便告退,差人置水沐浴说是要早
睡。
掌灯时分,有人潜行偏院,只见门窗皆未闩,俨然在候。
房内一池水凉,语言亦冷。
听竹似凝住在水中一般,字字句句音色低沉,像是小声的道与自己听,“姐夫,我知道的,你并不是
坏人,不会想为此逾墙钻隙事……”
他对他亦然是好的,自小伴读一起,如影随行,偷懒时的功课,想抓的蛐蛐,想箩的云雀,更甚至也
曾舍命相救。
那时听竹初及韶年,因着一句钓胜于鱼便闹着学人垂钓,正午犯困竟跌入池塘,他幼时便喜欢清静,
幸得季归宁想着给他送些茶水点心去……
后又想来,皆是由水起的缘,自然转瞬便散了,只余了孽。
“你让我走吧。”
水声灒动,季归宁入了定般动弹不得,任那两条冰冷湿凉的手臂搭上自己干燥净洁的衣衫,低下视线
见说着话的人,如孩童时候央糖吃的那个小娃娃,跪于面前,着面与膝上。
一口气哽在喉间难以应声,眼前尽是过往数年,粉嘟嘟的孩童怎地渐渐抽条作俊秀少年,浮光略影,
匆匆。凝玉一般的脸庞,此刻不带丁点温热,正盈盈的贴着手面。
家人商议,何须议。
经那冷水一冻隔日便感伤寒,一病月余不起,离期一推再推。
季归宁守在病床前,揉捏着手里的皮囊骨肉,恨不得吞了他,化了他,不舍不忍不放。端水喂药都只
经他一人的手,还要时不时与他说些自己都听不清的话,日子久了整个人都像陪着生了场大病。
听竹昏睡中恍然看着着他瘦了一圈的脸,不尽迷糊的想,一定要快快走掉。清寂了太久,希图的也薄
。只是,那声音越是温柔,自己就越是喘不过气。
像由一根丝线穿透着气息,一个竭力挣扎透不过气,一个苟且残喘不愿放手。
只到一日清晨,半夜守不住睡去的季归宁醒来,从床上昏睡中的人手里抽出把纸扇,展开了一看惊心
顿悔:留人,即是要命。
那扇子上似着了梅花,点点印染的红梅。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荆棘翻过,不见落木繁花。
洛昭澜病症月余后骤重,心口夜夜三更悸痛不已,已是旧疾,更无可医无可解。
翻箱寻出纸扇子,不知是烛光昏黄,或是胸口痛不可挡,目之及,洁白扇面上隐然铺就着血意,再细
细看,又空无一物了。
23.始终
佛堂,
虚怀抚着少年青丝,目色悲悯,“与其它弟子不同,你并无慧根,佛缘仅是你有愿相求,不剃发,只
取你一物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