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莽夫——欧俊呈

作者:欧俊呈  录入:08-27

现在还不想与大哥见面,否则他又得念叨我了。更何况,王全还在,我不想就这么放手。

定了和平饭店的房间,我换了一身白色西服洋装,头发抹了香油一字往后梳,配着西洋绅士帽,镜子里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招贴画的味道,满意地起身来到楼下,在岳维仁副官们一道开房的门前按了铃。

开门的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副官:“这、这位先生……您……”

见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笑道:“我梁皓啊,怎么不认得了?王全呢?”

他张大了嘴:“对对,梁先生,恕我眼拙,您这身真气派啊……”

这是没见过更气派的,我之前一直躺在病床上,旅途中穿着也简单,能有什么人样?

“王全跟我们怎么一样,他是外面带兵的出身,不惯副官的活计,一早就出门了。”

“去哪儿了?”他一个土包子,来了大上海还出门?

副官摇头。

我致谢后又下到一楼去了门厅询问。

“刚来这黄浦滩还能去哪儿?法租界的万国园啊!里面漂亮妞多的抓,吃大烟都不要钱,三十六门轮盘赌台日夜不停转……诶,这位爷,您这是要去么……”

见我快步向门口走去,他几步跟上来:“给您叫个包车?”

“多少钱?”我伸手去掏钱包。

“不要钱。万国园有定例,凡坐汽车去赌的,发司机五元饭费,有保镖再加五元,每辆车送三加仑汽油。坐黄包车的,发车夫两元,带太太去赌的,送法国香水。”

我愣了一下:“那拉我过去吧。”

招呼着坐上一辆黄包车,车夫一听去万国园便笑了,刚坐上车夫便边跑边开腔:“您是新到黄埔滩吧?这万国园可是人间天堂,您不去万国园就等于没来过大上海……抽吃喝嫖一律免费,只要您赌的开心……”

我心下还惦念着王全,有的没的应道:“全包?那费用可不少吧。”

“可不是嘛,听说啊,烟泡每天都烧两千只……不过这对罗先生来说可不算什么。”

“……罗先生?”

“哟,您还不知道啊!黄浦滩烟赌两门生意,可都是罗先生门下的产业……”

“……”

“罗先生名罗武,是青帮‘天’字辈的大佬,法租界巡捕长罗永荣家大公子。小的过了年还想入门呢,排在四辈以后了,也不是说入就能入的……”

层峦叠障的洋楼前停了下来,刚一进门我就不禁睁大了眼,却见中央大厅雕栏玉砌,周围环绕的大小赌室豪华奢丽,面迷宫一般的陈设,麻将挖花,牌九铜旗,沙哈摇缸,中西赌具,一应俱全。

每桌随侍都是清一色的美貌少女,烧烟挑土,侍奉巾栉,莺啼燕语……

的确是人间天堂……

美中不足……就是女人多了些……

“客人,您想玩哪种?换筹码在这边……”

回过神:“我来找我一个朋友,约好的,叫王全。”

“喔,您稍等。”那小侍领着我在一处柔然的皮沙发处坐下,便自己进了经理室,过了一会儿,他满面堆笑地出来:“您是来给王先生付赌债的吧?这边请……”

“……”

这……这是个什么状况?

我沉默地跟着小侍穿过一道道回廊,一直到了最内面的一个小间……

还没等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妈了个X的,再来一盘老子一定翻本!不就是三万块嘛,老子当年打个屁都不知这个数。别他妈狗眼看人低……”

我一推门进去,就僵在了那里。

却见王全只穿了短褂上衣,光着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老高的脚,那玩意儿就这么晃荡在腿间,他丝毫不在意地悠闲抽烟。

一看见我,他整张脸霎时就黑了,刷的别过了头去。

我心里也冒起一阵无名火,他怎么……

明明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带我来的小侍跑到另一个青年面前说了几句话。

青年笑了一声:“原来是王副官的朋友,您这边坐。”

我冷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青年不温不火地笑道:“这位先生,您别误会。规矩我们万国园是最懂的,没抵押谁家借钱?经理可是看在岳老总的面子上,先白白送了这位王副官三万大洋的筹码,后来玩儿没了,又找我们借了两万,可两万也收不住坏手气。他自己非要把裤子当给我们再借一万,我们经理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我从怀中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先把三万还了,再换七万的筹码。”

青年的眼睛很快眯了起来。

是啊,七万是个大数,能在黄埔滩好地段买个公馆了。

这十万块是大哥托人在码头给我的,已经是我全部身家,但看见王全光着屁股坐在那里的模样,我又不由得想把这笔钱全部花出去。

王全骂骂咧咧地穿上了裤子,我把换好的七万筹码递给他,他劈手夺了过去,就从我的身边夺门而出。

我回身追赶到廊上抓住他的手,看了四周无人便贴近他的身体,温热的气息扑进我的鼻腔:“怎么……一句谢也不会说啊?”

王全被我禁锢在墙边,使劲推我,又怕掉了一手的筹码,究竟是没推开。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轻声道:“我这儿……”说着我看着他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直给你留着。不管你要不要。”

他皱了眉,我拿起西洋的帽子,侧面遮住了我和他的脸,在帽檐的阴影里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他瞬间涨红了脸,我退开一步,他抱着筹码像一阵风一样走了。

戴上帽子,我双手悠闲滴插在裤兜里,一步一踱地向赌场走去。

******

人声鼎沸,在“摇摊”的桌子边发现了他的身影。

却见他搂起了袖子,一脸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发现我已走到了他的身后。

只见赌台上放一只摇缸,投入三颗骰子,赌场坐庄,赌客下注猜点。

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别的赌客都有输有赢。唯有王全连输数局,连战连输,我心下不禁诧异。

就在我诧异的当口,王全喃喃地开口:“老子今儿个算是撞见鬼了,可就是不晓得这鬼到底出在哪个节骨眼上!”两眼死死盯着庄家捧摇缸的双手。

“慢!”王全忽然暴喝一声,把庄家吓了一跳。

难道他看出了庄家作弊的破绽?却见王全单押“三”点,倾其所有,大约近两万大洋的筹码,全部推到“出宝”门上,意思是向庄家单挑。

这赌注下得大,招数也险,周围的观者和参赌的气氛骤然紧张。其他赌客都咋舌不语,退到一旁观战。

庄家抱着摇缸,连摇几下,只听骰子“哗哗”作响。

“开缸!”摇缸在赌台上放定,缸盖猛然掀开,赌客们都伸长脖子向缸内看去——

三颗骰子,两颗四点,一颗二点。——这是“二”点,恰好落在“白虎”门上。

庄家统吃,王全输了。

“哎——”只听观战的赌客们齐齐地发出一声叹息。

“慢着!”庄家准备清账,王全却忽然道,“老兄,你输了。”

众多围观赌客一听,嘴角都包含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我一愣,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

看着王全的神色,见他睁着赤红的眼……我这才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他……要硬吃!

按赌场规矩,一局揭晓,摇缸内摇出的点必须保持原状,然后清算赌资——赢的吃,输的赔。待台面赌资统统结清之后,才能将摇缸盖上,连摇数次,等骰子点色全部换过,方可重开下局。

而这次庄家打开缸盖,让所有人见证了缸中点数之后,不知是一时高兴忘乎所以,还是手忙脚乱粗心大意,不等清算赌账,便将摇缸盖上,连摇几下,放到了一边。

“少废话!”庄家说过之后,看看摇缸,似乎察觉自己出了大错,不由得一怔,软中带硬地道,“摇出来的是二,你押的是三,想耍赖么?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

“老兄,点子还在缸里,明明是三,这和谁的地界不生关系!”王全哈哈一笑。

现在谁也不敢保证摇缸里现在是“三”,但是“二”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我摇来的是‘二’,各位都看到的!”庄家说。

“是‘三’!”王全嗤笑了一声。

赌客们似乎存心看热闹,都默不作声。

我笑道:“是‘三’,我看的清清楚楚。”

王全这才发现我一直站在他身后,立即转头对庄家道:“看见没……都说是‘三’!”

“你……”庄家诧异地瞪着我睁大眼,一咬牙:“开缸!”

掀开缸盖,我挑了挑眉,庄家傻眼了——竟然真是“三”!

王全朗笑一声: “看清了?赔钱吧!”

“赔钱?”庄家火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不信你小子敢硬吃!”

这时几个本来还凑在桌边的小姐都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个保镖走上前来。

王全大叫道:“老子是岳维仁岳将军的副官,你们干什么?”

一个管带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是刚才在小室中的青年,跟那庄家嘀咕了几句。

就在这时,入口处忽然骚动起来,大批的赌客放下手中的赌具,一窝蜂地向门口涌去。

接着招呼声,问候声此起彼伏。

却见中间分出一条道,由十二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开道,清一色的黑绸黑褂儿。整个赌场瞬时间嘈杂起来……就连刚才还跟王全计较着的庄家,也一脸惊异地看着门口。

赌客们擦身而过间就听见什么“来了……”“罗先生的……”“快去看……”

却见中间千拥万簇地走出来一个短褂打扮的青年,一双丹凤眼末梢上挑,相貌清越中带着狠厉。

青色的衫,青色的褂,料子一看便是江南手工织造,面上勾唇带着笑意,双手上却青筋突起,行步下盘及稳,一风不漏。

我悄声问身边的人:“这位就是罗先生?”

那人一愣,随即好笑道:“怎么可能……这是罗先生的大弟子金贵,罗先生为人谦和,深居简出,来赌场都是极少的。”

就在我说话的这一会儿,那个之前在小室中的青年却恭敬地上前几步,悄声在那个叫金贵的青衫者身侧说了几句话,那青衫的青年的眼神像开刃的刀锋般向王全投了过去。

那人边走边笑,露出最深处一颗金色的虎牙:“不就是十万块钱么?就当我金某人资助岳老总军需了。”

说着他刷的签了一张支票递给王全,王全愣住了,没接。

我走上前去,淡淡地道:“金先生,您话可不能这么说。照您这么算计,赢了钱算资助军需;那我们在这儿输了钱是不是算你挪用军款哪?”

这时周围的马仔吆喝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么?金哥是看在岳老总的面子上,别给脸不要脸……”

我走上前一步,一掌就抽得刚才说话那个人摔地上了。

几个马仔蠢蠢欲动,就在我以为要动手了的时候,叫金贵的青衫青年仍是面带微笑,眼里却透出寒光:“这位先生说的对,是金某失言。”

王全似乎回过了神,一把夺过了支票,揣在自己兜里。

我对王全道:“走吧。”

见他还呆滞着,便一把拽了他的胳膊往外走。

经过金贵身边的时候,那双上挑的凤目却毫不忌讳地直直盯着我,带着掂量和探究……

心下疑惑,面上仍是一脸坦然地带着王全,离开了赌场。

第15章:王全番外

他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在一个黑黢黢的山窝子里,讨口饭。

虽然年幼,但冬天的时候他会将稻草铺好,自己钻进草堆里睡觉,如果还是冷,他会在身上压上一些柴,然后安然入眠。

他的生活在旁人看来几近暗淡无光,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别人怜他没有衣来伸手的衣穿,他却早已习惯了天为衣衫地为床。

别人怜他没有饭来张口的饭吃,他却早便自通了四海之物皆我物,他人之食乃我食。

他砍过柴,下过矿,做过工,行过乞,不是被人发现了“取物”的行迹而遭毒打,就是被赶出一行在也无法入手。

幼小的他,四处漂泊,一身破衣烂衫,鲁直天真,下手无情。

年纪渐增的他,见稠识广,一口市井粗俚,豪迈不羁,铁刀大马。

自然而然搭帮结伙,行事自谓盗亦有道。

多少次一瞥而过,他总会怔怔地望着那些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

那些人语言文雅,口若悬河,高高在上。

或者在车驾间一闪而过,或者在官道上趾高气昂。

每每低头看自己的手,厚茧,黑垢。

抽抽鼻子,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带着艳羡嫉妒和憧憬。

那天他刚化装成挑夫进了县城,四处探寻着城中富户,就见一青年纵马而过。

连面容都没瞧清,恍惚间只见一抹挺拔潇洒的背影,马蹄声便已然远去。

他想,这便是所谓‘富家公子’罢。

循着蹄声,他寻了过去。

“李宅”两字笔法巍峨遒劲,但他自然看不出,只知那青石板接缝密合,宅前石狮雕工精致,显皆新铸,蒸蒸日上的旺富之家。

他托人找了城中相识的旧友,便入了李家做短工。

看见那小厮左顾右盼的扭捏神情,他心中一笑。

这样妮子似的小子,他见过不少。

以前他还全身黑灰的时候,一见到那白花花的小屁股瓣儿,便能来精神。如今他略一小示,那小厮便一副笑模样跟他入了柴房。

上那小厮的时候他不禁想,这小子下面也太松了,莫不是早被别人用旧了吧。

不知为什么,他脑中忽然浮现出几天前从他身边纵马而过的那个潇洒身影。

那个人……

便是这小厮的少爷么……?

正沉寂在满足中时,门扉大开。

月光带着烂漫的星辉瞬间占满了整个柴房,却见门口一个人影长身玉立。

玉色的长衫,玉色的挂配,玉色的面容……

人净如玉。

夜中的夏风有些凉,掀起青年额前的发,他几乎看见了那门前的柳絮,落在青年的肩头。

青年的眼睛在月辉中泛着亮光,如深山中的鬼魅精灵。

颀长的身姿,潇洒的风度,骑马的时候不羁,如今静立,却更加神秘。

只是一瞥,便惊为天人。

夜风虽凉,却凉的他心中沁润酥软。

就连气息都不稳起来,回过神,青年却已然赶走了小厮,回身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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