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感叹完,第一道题就开始了。李子鱼手伸进竹筒,取出签条一看:思乡,五言律诗。
老题目了,只是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写诗。眼睛向西边倌人坐的回廊处扫了一眼,暗暗担心。
一注半香过去了,大部分已经女子把诗写好放入帘外的白瓷盘里,由下人盛出去给莲花池边上坐着的文人雅士赏读。出律的偏题的人帘子前的灯都被取下来了。
西边倌人坐处尽头有一个隔间始终没有交卷。
想起那人说他不会写诗,李子鱼扶额叹了口气:第一轮就被刷下来总是没面子的。暗暗提笔写了一首五律,唤过贴身侍童低低吩咐:“送到西边最尽头的隔间里去,不要让人看见。”
这句话偏偏被赵秋墨听见了。他也唤过一个侍童,低低吩咐几句,兀自微笑。
过了一会儿,果然那个隔间有了动静。李子鱼的诗放到了帘外的白瓷托盘上,帘内人进了下一关。
李子鱼舒了口气。
画屏见帘外已经热闹起来,急道:“你倒是写啊,再不写时间到了!只会吹牛!”
原来迟慕还扒着竹帘看外面种种情形,评论谁家公子衣服布料好,谁家的前几天请客吃饭,谁家新高价买了小厮之类的市井八卦,并未动笔。画屏自然急得跺脚。
还剩不到半柱香了,迟慕才懒懒的拿起笔,疏疏朗朗的写下几行字。
远客远客忧远乡,流年不可量。
幽幽青井巷,浅浅野葵墙。
老妇常含饴,孩童戏买糖。
愿将此盛世,年年相延长。
“女子的诗要写柔一点,不能太刚硬了。倘若太柔了又无骨气,不如特地拙一点。差不多就这样吧。”迟慕把雪白的梨花素笺递给迟画:“写古风的女子少,这样较容易出彩。第一轮嘛,不必太用心。”
画屏接过诗一看,心中暗暗惊奇。纵是不善诗词,品读鉴赏的功底还是有的。看得出这首诗好的地方不在辞藻,而是笔下的美好,对市井之间常见之幸福的珍惜。非是经历过大难的人不能体察到盛世间平凡的可贵。画屏自小被卖,有过苦难经历,自然能感同身受。
诗交出去,外面小小喧哗了一阵。西边倌人坐的地方也喧哗了一阵,应当也得了好文。
几圈下来,红灯只剩两盏。
一盏在画屏隔间外亮着,一盏在西边倌人的隔间外亮着。
高台上李子鱼鹅黄色袍子透着几分风雅几分贵气。赵秋墨穿着紫色衣袍端着酒杯在旁边笑得邪气。
“你若在帮他写,他可就得梅冠了。”赵秋墨附在李子鱼耳边轻笑,“继续么,还是让他退出。”
李子鱼脸色不变,低声答道:“今天是我强迫他来的,自然要负责到底。”
“要是迟慕善诗词的名声传远了,你能帮他写一辈子么?”
“我说过我负责到底。”
最后一轮本来应该有三人的,只是四进三的时候两人同时出局,只剩下西边倌人隔间和东边仕女隔间各亮着一盏灯。迟慕不知道和他拼了这么久诗词的人竟然是高台上的主子。李子鱼也不知道一直和自己唱对手戏过来的隔间里那位不是女子,正是自己一直想保护的人。
两人都在暗自惊奇对方是谁。
李子鱼眉毛皱起,云杆狼笔轻轻敲打着砚台。最后三轮的诗歌都在高台上宣读出来。不管自己用什么典故,对方都可以轻易接上,若是自己的诗写得刚强,对方就写得越是柔弱,自己用词越是华丽,对方故意写得古拙,仿佛要避开和自己正面碰撞一样。就像玩躲猫猫游戏,李子鱼猜不透帘底的人是谁,性格如何,来自何处。
只知道那人的学识不在自己之下。
她真的是女子么?
忽然一个名字冲入脑海,挥之不去。想起赵秋墨那句“你不让人家说那个名字,自己却一直念念不忘”,又强行斩断自己的思绪。
迟慕也在惊异西边隔间里的人是谁。不管自己如何回避锋芒,对方都迎刃而上。就像一场森林中的狩猎,不管自己如何逃避,猎人都紧追不舍,逼自己露出藏在文字下本性。本来觉得可以轻松取胜,却不料如此艰难。
他自然不知道和自己紧紧相逼的是自己的主子,高高在上的白王。
本来只是小小的游戏,两人都玩得尽兴。
最后一场,宰相张知正信手在纸上写下斗大一个“春”字,考春词。
“这次要写得十分婉约。你要是再露锋芒,小心被看出是白王的词了。”赵秋墨低声说。
李子鱼不答,只是呆呆望着点灯的竹帘,压抑不住心绪激动。
那个人将怎样作答?
到现在,李子鱼几乎确认,帘内的不是一位女子。这种才气,这种文底若有若无透露出的清疏之气,像极了青衣,又像极了迟慕仰头看自己时那一瞬间眼神的清亮。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西边廊下的人是不是迟慕。恍惚觉得迟慕就坐在东边的廊下,与自己对诗。
又叹口气,迟慕终究不过是不通文墨的下人罢了。自己一时情错。
第八章
画屏看了题目,催迟慕快写,写了好留出时间细细改一遍。
迟慕却顽皮一笑:“姐姐慌什么,且看那边怎么交卷。”
画屏不解的看着迟慕,半柱香的时间就过去了。
那边果然先交卷。题目是《暮春》,词牌是不常见的“媚妩”。
故意用这么生僻的词牌,是为了隐瞒身份么?迟慕暗自思忖。
迟慕仔细听声音清澈的小童当众诵读这首词,渐渐莞尔。
眉妩野云浮闲意,雁唱凉州,新纸写薄暮。便有飞红渐、残秋千,摇妩春树。盈盈侧目,笑语中,闲愁极处。叹搁笔,低锁碧窗户,挡繁景无数。
年岁依稀如故,季转天云褪,昏暗人物。庭院堆烟柳,藏一段,杏花街巷闷苦。留人不住,几声莺,啼落晚雾。绿葵色青青,遮了远人行路。
“人家都交卷了,你倒不慌,还笑。”画屏埋怨道。
“姐姐,”迟慕笑容更明显了:“我刚刚一直在想和我们对诗的人是谁,现在看来不是简单人物啊。这首词里有特意掩饰的痕迹,仿佛有人生性爱写壮词,这次却出于某种原因故意把词写得婉约。其他都好,单单那句‘雁唱凉州’露出边塞风味来。那边的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倌人。”
“那我们怎么办?”
“没关系,他写得越是清冷我们就越是旖旎,越是出世我们就越是入世,他叹暮春凄凉我们就写春闺繁华,不和他正面碰撞。梅冠还没有授予倌人的先例,都是优先授予女子。只要我们不和他写同一类词,就不会明显输给他。不出所料的话,梅冠就是我们的了。”
说罢揽笔,疏疏落落的填了一首,竟然十二分婉转慵懒。脂粉气浓郁却不低俗,旖旎却有幽幽空旷之感,深闺少女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跃然纸上。
写完笑着把纸往画屏前一推:“这样填便肯定没人认出是男人填的。”
这也是首长词,难度不在《媚妩》之下。
贺新郎 春闺怠看浮云涨,绿纱窗,薄薄衫儿,懒懒梳妆。榴落秋千清明老,寂寞残园断巷。慵自起,暖色空望。帘底笑声听渐琅,转西楼,花盛无人访。闲搁笔,对新酿。
樱桃浸酒一二两。正粥香,碟温盏小,试新梅酱。莫等年华成惘。海棠褪,天穹宽广。风底纤纤剥橘瓤,待人尝,却逗黄莺想。三月事,与谁讲。
在迟慕小人得志的笑时,李子鱼正拿着他那张纸,千万种情绪从眼底过去,没有一种浮到脸上。
那人失策了,绝对失策了。
之前那么确定东边帘廊里的是位男子,他又拿出这非女子填不出的婉约风格来。一天之内风格变来变去,不是掩饰是什么?不过能把各种风格轻松驾驭,玩弄于股掌中的自己只遇到一个人——青衣。
而他应该已经死了。
正出神中,宰相张知已站到他面前,正色道:“这次梅冠的得主,还请白王公决。”
李子鱼心乱成一团麻,哪里有心思裁决,于是一挥手:“本王今日不舒服,让护国大将军裁断吧。”
赵秋墨深深的笑了,附在李子鱼耳边:“不要以为西边帘下的文是你写的我会护着你,我可是十分想看东边帘下的人是谁呢。”
“我也想看,你就快宣布吧。”李子鱼扶着额头十分不耐烦,“再唧唧歪歪我掐死你,我今天头痛。”
赵秋墨一秒钟思考时间都没用,直接宣布东边廊下的女子获胜。宣布的同时手撑着下巴,居高临下的笑得深沉。
最后一个环节是猜帘内人是谁。
放下竹帘一半就是为了这个乐趣。
猜中的人可以向帘内佳人任意要求一件事情。
有求诗求字的,有求佳人一笑的,更多的人比较低俗,求共度一宿春宵。
大户人家中始终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徳”的传统,参加文会的女子多来自青楼,本业就是媚床。这个游戏向来深受欢迎。不过要是哪次帘内女子被同时五六个人猜中,那当晚她就惨了。
外面纷杂一片,猜什么的都都,迟慕只是笑着在里面听,估摸着找个机会溜出去。
忽然声音静止了,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脚步声。
有人走到迟慕的帘子外面。
脚步缓慢却坚定。
“你是谁?”李子鱼站在帘外静静的问,声音不大,却不可抗拒的威严。
迟慕没发话,偷偷冲画屏一努嘴,示意她回答。
在堂堂白王面前,画屏竟然紧张得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迟慕暗叹口气。
“你不说也罢,你不说我猜便是了。我猜中了你可要陪我一晚——媚床。”
李子鱼故意把媚床两个字说的缓慢,回味无穷。
迟慕忽然觉得很有趣,十分有趣。嘴角往上翘起来,笑道像只小狐狸。
变换回原本澄澈的声音,迟慕清脆的一拍手,低低应道:“好!若是你猜不中,请白王让刚才和我比文的倌人陪我一晚,也是——媚床。”
这一问一答声音极低,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
迟慕不知道和他比文的人就站在面前,就是他主子。不然纵是有豹子胆他也不敢。不过他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不管李子鱼猜谁迟慕都打算中流抽身,功成身退,找个间隙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画屏和白王周旋——她若能得白王垂,青藏芳楼中就再也无人敢为难她了。更别提故意用琴弦划伤她手指的事情。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白王却迟迟不发话。
“不敢猜了?”迟慕想原来主子办事也有拿不定的时候。
“青衣。你是青衣。”
李子鱼说得坚定,对迟慕来说却是措不及防。
听到“青衣”两字,迟慕忽然苦笑,种种不愿回想的东西转过脑海,化作千年尘埃。
幽幽一叹,叹息落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白王猜错了,我不是。”
“我没有!”
竹帘一角忽然明亮,洒进一方外面明亮的天光。李子鱼强行掀开帘幕,不给迟慕躲藏的时间。
迟慕没料到这么突然,顿时僵住,画屏也呆了。帘外已经看得到主子鹅黄色的衣袍一角。
忽然竹帘又落下。
赵秋墨抓住李子鱼的手笑得很开心:“别急,这个游戏也算我一份嘛。”
“可以,你猜。”迟慕巴不得有替他拖延时间的人出现。只要一分钟,他便可以完美的隐藏起来。
“你是迟慕是吧。我猜对了哦。猜对了我今天晚上可要来找你了哦。”
“他是青衣。”李子鱼决绝的说。
“迟慕。”
“青衣。”
“迟慕”
……
(迟慕抹了一把汗)
帘外很热闹,帘内却迟迟没有声音。
最后李子鱼一把掀开竹帘,天光泄入。
帘内不过三米见方的小室,只坐着一位大眼睛的女子,大眼汪汪若秋水,一脸无辜的望着外面的两人。
幽室内只有一张小桌,放着笔墨纸砚,别无他物。
再无其他人的影子。
李子鱼环顾四周,眼睛里的渐渐火熄灭。没有迟疑,他弯腰,很绅士的扶起画屏:“请姑娘跟我去领取梅冠。”
两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远。英雄抱着美人归,众人喝彩。
赵秋墨还留在原地,倚在廊柱上。
他用折扇柄有意无意的敲着柱子,嘴角是一抹微笑。
“迟慕,或者我该叫你青衣——下来吧!”
第九章
赵秋墨还留在原地,倚在廊柱上。
他用折扇柄有意无意的敲着柱子,嘴角是一抹微笑。
“迟慕,或者我该叫你青衣——下来吧!”
三米见方的幽室空无一物,赵秋墨的声音显得空空落落。
良久,才有人回应:“不愧是护国将军,就知道逃不过你眼睛。”
隔间内是没人,声音是从高高的梁上传来的。方才人们只顾环顾四周,竟没发现头顶上横梁阴暗处藏着个人。
迟慕猫一般轻巧的跃下来,了无声息。
“连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要不是之前听你说,我还真不知道人家叫我青衣。”
接近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迟慕脸上,没有收敛光华的眼睛流光溢彩,摄人魂魄。
之前院里的人都随着白王转移到大堂里去了,迟慕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只有残杯剩酒,和一个笑得深藏不露的赵秋墨。
“你不是总穿青色长衫带青色面纱么,自然被人称做青衣了。”
“噢,”迟慕很没形象的抓抓脑袋,“那是因为比起文士爱穿的白色啊鹅黄啊,青色衣服经脏,半月才用洗一次。”
赵秋墨脸上顿时多出两道黑线。
“上次你给子鱼解毒的时候不是自己也中毒昏过去了么?”
迟慕呆滞一分钟后回忆起来,点点头。同时回忆起来的还有难得柔弱一次的美人主子。
“那时候我在你身上种下了辨魂香,一种只有我才分辨得出的味道。第二次看到你我马上就闻出来了。这次也是隔着竹帘我就闻得出你的味道。”
“好鼻子,快赶得上我们院里的大黄了。”迟慕从心底深感佩服。
“你为什么乔装打扮去子鱼府上做杂役,不觉得委屈么?”赵秋墨隐去脸上的笑容,正色问。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知道那夜救李子鱼的人是青衣。”迟慕也收起脸上促狭,眼光骤然变冷。
“因为我见过你。”
“在哪里?”
“在你父亲的后花园里。”
迟慕袖底青光一闪,一把短刀已经抵着赵秋墨的脖子:“你绝对不能把我的秘密告诉李子鱼。”
“死人最安全了,你何不杀了我?”赵秋墨也不慌张,看着他微微一笑:“你知道你认真起来眼神摄人心魄么?”
“你既然不反抗,说明你不怕这把小刀。一把小刀如何奈何得了护国大将军。纵使我杀了你,我身上前些日子的伤还没好,又如何能从宰相府众多高手的天罗地网中逃出去。这算起来是我输了。”迟慕叹一口气,把刀扔到地上,闭上眼睛:“你要杀要剐要剐随意,但请不要把把我的身份告诉李子鱼。”
“为什么,内疚么,怕连累他么?”赵秋墨的声音里有一丝戏虐的成分。
迟慕不答,只是在暖风中闭着眼睛。身子绷得直直得,却有些发抖。日头明明这么好,为什么骨子里却攀爬上侵人的寒意?
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护国大将军,当朝皇上的左手,如何能放过有叛国罪的自己?但求不要连累到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