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亨利一耸肩,「没事。对了,我还没说那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你或许早就知道了……威廉大概会有好
一段时间没办法过来,这段时间他们家发生了不少事,比八点档肥皂剧还精彩。」
安杰垂下眼,又喝了一口水。
从那天分手之后,他不曾和威廉联络。只是,他每晚上网时总会习惯性的看国际财经消息。好象潜意
识中被不知名的咒语催眠似的,侦测到「Tourbillon &Time」或「贺林」几个关键词时,就会忍不住
多注意一眼。
原来,Tourbillon & Time公司的机芯部总监梅斯罹患阿兹海默症,是名表公司内非常棘手的问题。威
廉的父亲鲁道夫·贺林原本想趁梅斯运行的时候慢慢进行交接,然而却在不久前传出病情突然严重恶
化的坏消息。
此时,鲁道夫的前妻法兰斯坦突然偕同梅斯的儿子一起召开记者会,宣布已取得几项重要机芯设计机
密,将脱离Tourbillon& Time,和数名钟表技师一起,组成独立机芯供货商。
顿时市场哗然。
机芯制造技术是顶级名表的命脉,这个动作如同支解了企业,顿时让名表公司的股价大跌百分之二十
,鲁道夫非常震惊,开除了几名财务和行政人员,企图止血补救;威廉的母亲更气到突然昏厥而紧急
住院。
威廉立刻赶回日内瓦照顾母亲。经过诊断发现是代谢和免疫系统的问题,威廉于是求助该科最权威的
医生,并于几日后以私人飞机专程接来医生为母亲治疗。
等母亲的病情较稳定之后,为了使Tourbillon & Time免于被分割的命运,威廉临危受命而接下了机芯
部门。
威廉迅速进行几项大刀阔斧的变革:首先筛选精英机芯技师;接着,公布法兰斯坦带走的设计内容,
让机密不再神秘;最后,他办了一场大型名流酒会,热热闹闹的庆祝他以最年轻总监身分走马上任的
事。
安杰在计算机上很仔细的看了酒会上的照片,威廉穿着剪裁合身的名牌男装,穿梭在一群群俊男美女
、名流贵妇之间;老实说,他觉得心里有点酸。
然后,从脑中某个角落就会冒出一个细小的声音说:『没答应威廉去日内瓦是对的!要不然语言不通
又人生地不熟,绝对郁闷死。看看,这就是威廉的真面目:花花公子一个。你们根本从外表、打扮、
年纪、思想都不配!』安杰如此说服自己,然后关上计算机。
过了两日,他上网时又看见威廉的消息。报导上说,威廉新官上任后随即发表了最新款的手表,得到
包括制表工会、奢华品评论界等的最高评价,被认为是「十年度最令人赞叹的腕表」。报导上夸张的
称赞该款腕表功能强大、机芯复杂,是制表艺术顶级表现……还说以该款腕表足以重振机芯厂。许多
原本对于威廉抱着怀疑心态的人也完全改观,认为这个狂放不羁的年轻人将会为业界带来新旋风。
对于这些安杰不是太在乎,因为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几张威廉捧着新腕表展示的照片。
「这是我们重新出发的重要里程碑。」威廉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只表具有最完美的机芯,融合了
所有的复杂技术、更有创新功能……是我们机芯部的灵魂,命名为『The Unique』,是独一无二、无
法取代的……」
安杰瞪大眼睛。威廉手上捧着的「The Unique」正是那天被他退回的表。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从那天之后,他不再看任何有关威廉和Tourbillon & Time的消息。
安杰从大大小小的模型中取下巧克力,两两相对在一起、用软巧克力糖胶合;用彩色糖霜点上装饰,
然后再依照大小、一个套一个,最后桌上只剩下几个将近五十公分高的巧克力娃娃。
这是某家俄罗斯企业主要办活动特别向他订的巧克力Matryoshka(俄罗斯娃娃),另外更指定某些不
好找的热带水果做Pavlova派,以及相当多的手工巧克力糖:安杰特别设计在黑巧克力中包着伏特加酿
芒果,让俄罗斯老板吃得眉开眼笑,海派的付了他双倍的价钱;还热情邀请他参加豪华邮轮派对。
安杰不太想去,茱莉倒是非常兴致高昂,怂恿安杰一定要出席:说那是最好的PR(公关)场合、如果
不去打广告就是大白痴等等,好象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认识几个金主;她甚至已经开始选晚宴服了。
安杰只淡淡的表示等完成了巧克力再说吧:他那阵子或许会很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厌烦。
其实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安杰发现自己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没什么耐性,和茱莉相处时更是如此。
他在Rive Gauche工作超过十四小时、回家后非常疲惫;别说和茱莉约会、甚至没精神见面,她已经抱
怨了好几次。
安杰也觉得自己很矛盾:那天他吃了番瓜炖饭之后,决定选择茱莉、重新开始正常男性的人生;但他
没有满足或快乐感。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安杰深吸一口气,继续装饰着Matryoshka。
时近中午,安德烈突然闯进厨房:「安杰,快逃!」
安杰错愕的抬起头,「有人闹事?」他直觉这么想,立刻放下手边工作冲出去。
「别去!」
安德烈来不及拦阻,安杰已经来到前场,卷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模样。「我刚好想揍人消消气……
」
来不及了。安杰看到靠角落的一桌坐着三个他非常非常熟悉的脸孔,让他瞬间急速冻结成冰人。一个
见到他便垂下头、另一个惊讶的瞪大双眼,最后一个则嘴角下垂、双臂抱胸、满脸责备。
「爸、妈……玛莉亚?」
「哥。」玛莉亚有些无奈的抬起头,「他们知道了。」
「……说谎是罪恶的!」安杰的父亲严厉的说:「你说谎,代表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羞耻、内疚,你
的心里知道自己是错的!如果问心无愧,你就不会说谎。」
安杰脱下围裙,垂头丧气的站在桌边听着老爸教诲。「我们以为你是会计师,也到处告诉别人你来纽
约当会计师,现在整个镇上都知道你在做蛋糕,我们却……」
「爸,没那么严重吧……」
玛莉亚想帮腔,父亲立刻怒道:「小姑娘,你没有立场说话!私自和那个剪头发的订婚……」
「你和亚当订婚了?」安杰插嘴。
玛莉亚点点头,露出甜美的笑容,亮出手指上一枚小小的戒指。「爸,亚当是整体造形设计师啦。」
「还狡辩!忘了圣经的教诲?过度修饰是羞耻的,因为爱慕虚荣是原罪……」
「够了,我们来纽约的重点是安杰。」安杰的母亲拉拉丈夫的手肘,「安杰,我们很惊讶的原因不是
你转行做蛋糕,虽然我搞不懂你为什么放弃会计师那个好工作……」
「让我们没面子的是,我们竟然是镇上最晚知道的。」她从提包中拿出一本杂志,「如果不是贾克太
太请我们吃饭,我们还不会知道。」
安杰看了一眼杂志:LuxuryLife&Style,叹了口气,拉张椅子坐了下来。
贾克是地方上的望族,除了富裕优渥之外,也经常捐赠教堂做公益,非常受到尊重。
一周前,贾克太太突然打电话邀请安杰的父母到家中聚餐。
两老欣然前往,在席间气氛愉快,上甜点的时候,贾克太太突然拿出一本杂志,非常亲昵的拉着安杰
的母亲说:「你们的儿子那么有名,哪天能不能请他回来跟大家见面?」
看到杂志,安杰的父母傻了。
「他是市长的朋友?」贾克先生立刻指着女儿说:「还未婚吧?我小女儿也还没结婚……」
听完两老的叙述,安杰的下颚掉了下来。
「安杰,你年纪不小了,该做什么自己清楚。」安杰的母亲说:「我们只希望这种事能由你告诉我们
,而不是让我们以那样的方式发现。」
安杰愧疚的低下头。见气氛有点僵,玛莉亚立刻到柜台请安德烈将蛋糕柜里的甜点各拿一份送过来。
品尝了儿子的手艺,两老没说什么,但表情渐渐柔和下来;他父亲还多要了一份拿破仑派。
稍后,安杰带着父母里里外外仔细参观了RiveGauche。看咖啡店经营颇上轨道,两老点点头,似乎不
满意但只能接受。
晚上,安杰带着一家人到餐厅用餐,茱莉也来了。
吃饭时,安杰父亲又开始耳提面命的叮咛安杰,现在事业虽然有些小成就,还是要注意好好规划人生
,要结婚生子组成家庭,总之就是个受社会尊重男人的责任和义务。「我看贾克家的小女儿很不错…
…」
安杰的母亲也帮腔:「是啊,气质很好……」
天啊,父母竟然帮他相亲。安杰脸上浮了几条黑线。玛莉亚不动声色,偷偷比出「很胖」的手势,安
杰看见忍不住笑了出来。
茱莉机伶的看了几人一眼,突然敲敲水杯,故意对安杰使个眼色:「杰,你还没和伯父伯母说吗?」
安杰一脸疑惑,「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等准备好再给大家一个惊喜。」茱莉笑着说:「我和安杰要结婚了。」
第十九章
出乎安杰意料的,他要结婚了,和茱莉结婚。
他的父母带着好消息满意的回到老家,已经开始准备礼物。玛莉亚却颇为讶异,一直问:「哥,你确
定?」
不,他不确定,但事实就是这样:他会结婚生子、建立家庭、成为受社会尊重、有责任尽义务的男人
。
茱莉已经开始找婚礼顾问、试礼服、找房子:两个人一起住、有独自房间又有共通生活空间的房子,
还要备留一个小孩的房间。
「我孙女快过十岁生日,我想订一个姜饼屋。」一个瘦小但精力充沛的妇人说:「栅栏前面要两只…
…不,三只小熊。金色的,像小熊维尼那种,不要棕熊。」
安杰机械化的记录下对方的所有要求,「姜饼屋要几个房间?」他脱口而出。
「可以做那么细吗?我想想:三房两厅双卫,还要阁楼……」
安杰错愕的抬起头,「我是开玩笑的。」
他瞄了一眼随手堆在置物柜上的一叠房屋中介小册子,突然觉得心悸窒息、头昏眼花。
这真的是他追求的「现实」吗?
安杰突然有股想逃走的冲动。他跟服务生说有事得出去一趟,然后就没命的夺门离开。站在后巷,他
深深的呼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四肢竟轻微颤抖。这或许是所谓的……婚前恐慌症?
安杰斥责自己别荒谬,接着不断自我鼓励:他只是对未来感到不安而已,这是人生的必经阶段、是大
家的期望、每个男人都该负的责任……
漫无目标的乱走了几条街,安杰逐渐觉得心情稳定多了。不知不觉的来到市区,往来的人声喧嚣和车
水马龙打乱了他的注意力。一抬头,他发现自己竟来到了Tourbillon &Time的旗舰店前,顿时呆愣。
其实旗舰店已经开幕一段时间了,似乎还曾寄开幕酒会的邀请函给他,但被他很刻意的不小心忽略了
。他总是下意识的回避经过这里,好象害怕被揭开心灵深处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既然已经来
到门口,他不能再逃避,于是深吸一口气,开始浏览橱窗。
橱窗里展示了好几款名表,在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则是那只「The Unique」的图片广告,右下角的说
明卡中特别标示着「限量款,仅接受预订,每年手工打造两只」。他瞪着手表放大图上的扇形窗,记
得那个秒针是逆行的,相当有趣。
不知道是欣赏手表或陷入朦胧的回忆,好一会儿之后,安杰才别开头,继续往前走。
在隔壁的橱窗一改典雅高贵的奢华风,而是标榜年轻时尚的Lifestyle商品系列:「街头玩艺家」。
这是名表公司经历危机之后与设计师合作开发的新系列,标榜某种「实时玩乐」的生活哲学,内容包
罗万象,有餐具、3C配件、钥匙圈等小饰品、钢笔、记事本,还有……
安杰以为自己看错了。还有好些色彩缤纷的烹饪定时器——当然,多复位时和闹铃指示,不是阳春型
的。
那小子到底是……
安杰有点喘不过气。他转过身,背对着橱窗不敢看。
「……就是这个!最近很夯……」他听到旁边一对小情侣以兴奋的声音热烈的讨论着橱窗中的商品,
他几乎想堵住耳朵。
「……好可爱,还有小食谱!番瓜炖饭……」
安杰的耳朵竖了起来,立刻转过头,「什么食谱?在哪里?」
在橱窗的深蓝色背板上,以印刷装饰着几张手写羊皮纸似的生活杂记:虽然小而且不算明显,但他可
以认出是威廉的字迹。
大少爷的拿手菜之一:番瓜炖饭
材料简单:米、番瓜、洋葱、奶油……
安杰觉得头好象被雷当中劈下,耳中嗡嗡作向。
晚上,安杰提早离开Rive Gauche,去接了茱莉下班,一起吃晚餐。用餐的时候,茱莉同时翻着一本婚
礼型录,「……回礼选什么比较好?这里有几种搭配好的礼盒组:陶瓷糖果系列?好象很寒伧。水晶
烛台系列?我很喜欢这个纯银茶具系列,可是会不会太贵了……」
茱莉一直叨叨絮絮的说着,安杰则一句话也没吭,只是偶尔哼两声响应,感觉上就像茱莉一人自言自
语。「杰,你在听我讲话吗?」
「有啊。」安杰终于开口,「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不在家里吃饭?」
「谁煮啊。」茱莉脱口而出,然后又顿了一下,「在Chef大厨面前我哪里敢献丑。」
「怎么会。你上次为我煮的那锅饭就很好吃,更让我明白谁才是我命中注定的伴侣。」安杰说:「那
个饭叫什么?」
「喔,番瓜炖饭。」茱莉笑了。「那是特殊情况。不能常煮,免得你不知珍惜。」
安杰也笑了,「是啊,不知珍惜。可是我真的很想再吃一次……你在里面放什么?」
茱莉笑而不答。
「我猜猜。」安杰仰头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有米、番瓜……」
「废话!」茱莉拍了安杰的手一下,「别猜了,好无聊。下次有机会再做给你吃。」她将型录推到安
杰面前。「你看,这组室内熏香系列怎么样?」
安杰不理会,继续说:「……洋葱、奶油、高汤……还有酒,对吧?」他看着茱莉的双眼,问道:「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酒?」
「雪莉酒。」茱莉随口回答,「杰,你认真一点好不好?看这个……开头字母的抱枕系列,好象量身
订做的感觉,很亲切。」
安杰点点头,向后靠在椅背上。嘴角轻咧出微笑。接着笑容越来越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邻桌许多人以异样眼光望向他们,茱莉觉得很糗。「安杰,你笑什么!」
安杰摇摇头,还是大笑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容。「茱莉。」他轻握着茱莉的手,语气坚
定的说:「我不能、也不会和你结婚。」
上午十点,巴黎。
安杰拉着两箱行李,从戴高乐机场搭乘RER进入巴黎市区,再转搭出租车来到歌剧院大道附近的旅馆。
办好Check in手续、将行李拉进房间之后,他披上灰色双排扣短风衣下楼走出旅馆。
他深呼吸一口巴黎空气,在隐藏的香烟与咖啡味之外,还有一股奶油香,他寻味走过去,看到街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