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毅他们对他的这个决定十分不以为然。依程毅的意思,此人身份不明又是萍水相逢,况且看年龄衣着都不像是朝廷里有权势的官员,而这东京城里他们也住了这许多日子,有文名的人物也曾拜会过几个,却从未听说过士林中有个叫李信的。对于承启的这个邀约,他们一致认为不是圈套便是唬人的把戏。
杨衡却不管这一套,他向来胆大且恣意妄为,横竖这次不仅落第还换了个训诫,便是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他自读书以来一向自负,常以管乐自比,由此也养成了个自视甚高的性子,此次上京赶考,原是为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谁想拿到卷子后心里便凉了大半,通篇题目不是歌功颂德便是照本宣科,他心中苦笑随便写了几句,待到做赋时心中一动,便写上了那曲《鹤冲天》,原本是盼着有慧眼的考官看到后受此警醒,却没想到因此换来个训诫。此时他便已经心灰意冷,因程毅中举,他又一向敬佩程毅直爽的性子,才与诸人约了去赏花,心中却是打算着不几日后便要返回老家从此耕读不问世事的。
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虽未引起他的全部好感,却也让他燃起了一线希望。他反复咀嚼着“一语惊醒梦中人”这话的含义,那少年显然是有意而来的,难道他也与我一般已经看透这掩盖在太平盛世下愈来愈腐朽的朝廷吗?难道他也有意要改变这积贫积弱的国家吗?杨衡心里反复揣摩着承启的身份。难道是哪位执政相公的子侄?还是说他会是我的知音?抱着这种期待与好奇,杨衡依约来到了大相国寺。
与迎客沙弥报上李信李公子的名号,沙弥点点头,引着他一直往相国寺的后院走去。这后院乃是僧人们修行之所在,外人轻易不得进入的。杨衡跟着沙弥越往里走越吃惊,李信的身份愈来愈扑朔迷离,难不成自己当真遇到的是个世外高人?揣着这种想法,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一座红墙小院前。
沙弥行了一礼:“杨施主自去便是,小僧告退。”
杨衡胆大,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管那诸多疑团,抬脚便往里走。刚拐过月亮门,便看到那名自称李信的少年正袖着手站在廊下,笑意盈盈的望着他,赏花时所见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此时也站在他的身后,俩人显然是等候多时了。
承启拊掌笑道:“杨兄真乃信人。”他一面说,他身后的那个男人一面走上前来,比了请的手势。
杨衡拱了拱手,不卑不亢的答道:“此番前来,还盼赐教。”眼睛却看向王淳,他为了说话方便不肯带书童前来,对方却还有个外人在这里。
承启看出他的疑虑,笑着摇摇头:“不妨事,这个人是赶也赶不走的。”又道:“他叫王淳,一直跟着我,杨兄不必顾忌。”
杨衡抬抬手:“王兄。”
王淳还了一礼,却没说一句话。
三人见过礼,杨衡便随着承启进了内堂分宾主坐下,王淳帮二人倒好茶水便站在承启身后。杨衡心里暗暗诧异,看着这个男人的身形做派分明是个有武功的,却为何会做这端茶倒水的差役?而这名叫李信的公子既然能在这相国寺内院弄到这么一座院子,身份想必非富即贵,却为何连个书童都没有?而且两人举止形容虽好似主仆,但尊卑的感觉却不那么明显,这二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承启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笑道:“那一日杨兄发议论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却不知在杨兄心目中,有用的都是什么人?”
杨衡再未想到他会如此连寒暄都没有便直奔主题,心知对方是打定主意要问出个究竟。定了定神,答道:“我那日所言的‘书生’,指的是那群只会歌功颂德、死记硬背圣人教诲,全无半点见解的腐儒,真正的人才自不在此列。”
还以为他会有什么新鲜的见解,却也不过如此。承启心里想着,脸上微微一笑,追问道:“杨兄说真正的人才,那么以杨兄高见,何为真正的人才?”
这个问题却难答了,杨衡沉默了一会,道:“治国安邦,根子只在一个字上。”
“哪个字?”
“钱。”
承启诧异的看着他,他倒不是惊讶这个答案,实在是因为以建宁朝士大夫言义不言利的风气,读书人这个阶层是不屑于谈钱的。诸如“孔方兄”、“铜臭”种种词汇也都是他们用来显示人品清高而发明的。杨衡身为一个读书人,即使见识高别人一筹,钱这个字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不可思义了,承启不由觉得十分有趣。
“我二十二岁学有所成,然后游历天下至今已有六年。南方富庶,百姓生活就好一点,北方多灾祸、战乱,百姓生活就贫苦。这些年虽可称得上太平,但地方上战乱不断,我朝军队虽多,平定地方战乱却往往要耗费半年乃至一年,军队疲于征战顾首不顾尾,国库空耗。自建宁十年至今,虽号称未加赋税,但地方官员为了政绩,徭役只增不减,百姓苦不堪言。归根究底还是一个钱字。”
承启默然,杨衡说的这些事他在理政时已有所觉,只是如此清晰的从一个外人口中听到,还是让他有些不能接受。
杨衡没有理会他的沉默,以手指蘸了些茶水,在红木桌上略略勾画,勾出一副建宁朝的版图,指着北方道:“现下北有夏、丹两国日益强大,对我朝虎视眈眈,听闻丹国新继位的储君是人中龙凤,更兼有名臣耶律尹辅佐,改革朝政锐意图新,其狼子野心不足道也。夏国虽说大权旁落,女主临朝,但夏国太后梁氏一族不可小觑。更兼有南方交趾蠢蠢欲动,我朝承平日久,从上至下早已不复有太祖皇帝开国时锐意进取之心,一心只想守着这太平基业做盛世明君。眼下虽种种问题未现端倪,但……”他顿了顿,道:“若继位者是明君倒还能守住,若是昏庸无能或资质在中等之下,不出十年,国必亡!”
“你!”承启心念急转,压下心中怒气,冷冷道:“你居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就不怕这话传出去治你个妄议朝政之罪吗?”
杨衡冷笑:“李兄曾言,不在其位未必不可议其政。况且在下亦不过发一家之言,李兄若不信一笑置之便可,又何必多此一问?”他这是将承启说他的话反敬回来了。
承启的视线落到那副茶水所绘的“天下郡县图”上,杨衡方才的话句句触动他的心事,甚至这结果……他心中苦笑,难道结果已经这么明显了吗?明显到已经亦有其它人注意到了?
王淳心中百感交集。这个杨衡虽说狂妄,但他所说的话却都是实话,实话未必好听但却有用,军队的情况是他所深知的,夏国、丹国的事情他也在暗暗的关心。杨衡身为一个文人却能看到现在建宁朝军队的弊端,也可以说见识高人一等了。
承启眉头紧锁,最终望向杨衡:“若病已入膏肓,如何得治?”
“病入膏肓,便是扁鹊华佗再世,仍不可治。”杨衡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坦言道,“但若施法得当,便可缓上一缓,然后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吗?……我有这个时间吗?承启心中暗暗叹口气,问道:“杨兄可有良策?”
“没有。”杨衡答得痛快。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少年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单从他刚才被激怒后迅速平静下来的自制力与冷静便可知晓,何况……他为何会如此关心政事、军务。杨衡心中一动,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这个自称李信的少年的身份。他心中暗暗拿定主意,千里驹虽须有伯乐辨,但千里驹亦可去挑它的伯乐。在李信未对他表明身份、目的之前,他绝不会将自己的全部想法和盘托出!
“没有?”承启一怔,这个人说了一堆话难道只为了告诉我没有办法?
“没有。”杨衡道:“李兄与我,俱是白身,便是要做白衣卿相也须龙头回望。”他微微一笑复又坐下:“方才议论诸事乃是庙堂诸公该操心的,李兄又何必忧心忡忡?”
“好利的嘴!”承启笑道。他回转过身望着杨衡,下巴微微抬起,神态中自然流露出睥睨天下的气魄,“我乃是信国公李承启,为何不可忧心忡忡?”
信国公!果然!杨衡心中又惊又喜,忙起身便拜:“方才小子出言狂妄,全为试探君上身份,望勿见怪!”
承启笑着搀起他:“不妨,是我隐瞒在先。”又命他坐下,杨衡却不敢再坐,只同王淳一起侍立一旁。
承启见状心中已经明白。杨衡与王淳到底不同,不……应该说王淳与诸人皆不同,杨衡表面上被科考挫得心灰意冷,内里却是一团烈火满腔抱负,在不得志的时候他可以狂妄不羁,一旦看到仕途的希望立刻会被世俗礼法所拘,也像诸人一般开始逢迎,这样的人一旦得志,必将会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王淳表面上规规矩矩处处谨慎,像所有野心家一样,在未得志时表现出种种忠心,实际上他才是真正不将权势、利益、礼法、身份放在眼里。想及此承启心中难免要摇头,两个人一个似忠实奸,一个似奸实忠,这就是我将来的左膀右臂呵……
他也不再勉强杨衡,只笑道:“方才说到‘没有’,是说身处白衣的位置没有法子,不知身处信国公的位置,可有良策?”
杨衡恭谨答道:“不敢称之为良策,只敢称之为缓策。”
“愿闻其详。”
“治国如治病,国家积弱,非一日之过,故用药不可太猛,过刚则易折;但因病已入膏肓,药亦不可太柔,过柔则无济于事,故当刚柔并济,觅其本源方可去除病根。”杨衡徐徐道,见承启微微点头,顿了顿又道:“方才所说一个‘钱’字,是为本源。本朝有三弊,冗兵、冗官、冗费,因此虽逢太平盛世国库依然入不敷出,百姓不能轻徭薄赋。欲理政事必先要理财,欲理财必先要节流。”
“然节流者,柔剂也。初期尚可,在此病入膏肓之时难有大用,且恐招致天下物议。故节流之外还应开源。”杨衡说到此,见承启脸色微有变化,已经猜到他将“开源”二字想错了,他也不说破,笑了一笑继续道:“方才殿下问人才,依在下之见,天下人才可分为五人。”
“哪五人?”
“农、工、商、士、兵,是为五人。”杨衡道:“选天下懂得农田水利的人才,则可保大河不涝,粮仓皆满;选天下懂得手工技法的人才,则可保技术发明可得应用,有新工具以助农商;选天下懂得经济贸易的人才,则可保货物流通于大江南北,得利润不计其数;选天下懂得治国安邦的人才,则可保内政无忧,朝纲不乱;选天下懂得带军练兵的人才,则可保军队战力增强,外不受敌侮内可防不测。是为天下人才五人也。”
承启默然良久。杨衡的话解答了他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只是他毕竟不是杨衡,亲涉政务的这些日子让他对建宁朝的种种问题比杨衡更加了解。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有多难却是连杨衡都未曾想过的。
其实说到底都是人的问题,承启思索着,在一张白纸上建立一个新的制度并不难,难的是破坏掉旧有的种种制度。杨衡这个人,他可以做到吗?……旧有的那些顽固势力像一座大山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承启心中微微一笑,无妨,杨衡,你便去做我冲锋的刀与枪吧!
主意已定,承启已不欲多谈,他微笑起身:“杨衡,我给你两条路。”
“第一条路,现在入信国公府做太子侍读,我用你之才华定治国之策;第二条路,你今科既然不中三年后再考,若进士及第,我必上奏父皇,定你为进士及第第一名,立授翰林院修撰。”承启缓缓道。
太子侍读是正七品的官职,比起三年后,进士及第才授予的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几乎可以说毫无风险。但太子侍读入朝堂后,最高不过是做为皇帝的秘书参赞机要,提提意见,并没有什么实权;而翰林院修撰在做上数年后一般会被提拔为宝文阁、龙图阁直学士,还可以兼任吏部或户部的职务,最终甚至可入中书省政事堂。两相权衡之下,杨衡几乎是想也不想便答道:“小子不愿无功空受禄,愿凭才名闻达于朝堂。”
鸿鹄之志,其志必不在千里。
承启心中感慨,他已料到杨衡的志向绝不会在三品之下,说这番话的用意不过是试探他的野心程度罢了,眼见目的达到,便温和笑道:“好。三年后待你崇政殿对答。”
二人从相国寺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暮色降临,整个东京城笼罩在淡淡的晚霞中,东北角上隐隐挂着一勾弯月。承启心情显然很好,他不肯骑马,拉着王淳一同步行,遇见新鲜的吃食玩意便要王淳去买回来,看到新鲜的铺子就走进去看一看,俩人沿着潘楼街一路南行,待走到汴河附近,天已经黑透了,天气却极晴朗,苍蓝色的夜空上点缀着点点繁星。承启仰头看着星空,忽然问道:“你觉得杨衡如何?”
王淳老实的答道:“我不懂政务,不敢乱说。”
承启轻轻一笑,夜色里王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承启悠然道:“是啊,你不懂。”
“不过,不懂有不懂的好处。”承启回过头,看着这个高大的,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憨厚的脸,“你懂我吗?”
“……不很懂。”
“呵……不懂有不懂的好。”承启的脚步忽然变得十分轻松,他步履轻快的朝那座有红砖小路铜鱼锁的小院走去,“你只要懂你自己就够了。走吧,回去了!”
“好。”王淳觉得这个要求十分简单,一直以来他不就是只懂自己的心吗?
20.计计攻心
三月十八日,司天监上表言:“尾宿星南落,苍龙尾斜,主孟夏之月太子婚,吉。”文宗大喜,命卜筮、奉制问名、龟筮请期……一通折腾下来,承启大婚的日子便定在了四月初十,时间紧任务急,直把礼部官员忙了个四脚朝天。
承启此时已回到了禁中。他这次微服出访带回来的诗词墨宗颇得文宗赏识,承启又将桃花诗会上诸士子的话细细讲了一遍——当然,话中真假已不可考,便是诗词亦有一多半是承启自己写的——文宗听得甚悦,承启趁机又把王淳一番夸奖。恰巧承康也在文宗处问安,听得承启果然是在前番日子出了禁中,心中不由一动,又听得他夸王淳就留了意,待到听完,联想到那日街上所见情景心里已猜到八九分,承康便故意笑道:“难得此人武艺又好,人又老实,二哥何不将他升为舍人?值夜轮省更加方便。”
他的本心却是歪的,以为承启是打算将王淳收进宫中,便先替他找个方便行事的理由。谁知他这是自作聪明了,别说承启没有这份心,便是有也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禀明文宗。一言既出恰恰触动了承启心事。
从民间回来后的这些日子,起初一切都好,但随着承启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出来,他和王淳之间就开始变得十分别扭。
俩人都没有提大婚的事,承启依旧早出晚归处理他的政务,王淳则依旧值夜轮省守着庆宁宫后殿。有时候承启回来后乏极了,便唤王淳进去给他揉太阳,王淳的手劲依然恰到好处,但却谁也不肯说话,常常揉着揉着便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种时候王淳一般便会告退继续去执勤,承启也会唤太监进来擦干身子回到床上休息。关于那个铺了红砖小路的院子,那一夜的风雨,那满眼的桃花还有那天晚上回来时满天的繁星,承启不愿再去回想。他的时间不多,已经过去了的事便过去吧,他的眼睛只能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