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莞儿快要入宫了,她将是目前他政治上最重要的一步棋。他的理想,杨衡的抱负,王淳的命运……甚至这天下千万人的命运都将系在这个弱女子身上,绝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王淳近日的平静和沉默让承启有些忧心,这个男人的情感太过深沉,这样的情感一旦迸发就像炽热的火焰要燃尽一切方肯罢休,承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因此才会在文宗面前一力保荐,试图让他得到文宗的赏识,暂时远离庆宁宫和未来的太子妃,然而承康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将他剩下的举荐生生堵了回来。
承启看了承康一眼,承康意有所指的朝他眨眨眼,承启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二人告了退,一同离开文宗寝宫的路上,承康便趁机道:“二哥,你要大婚了,那些事上也得注意些。”
“那些事?”承启不答反问。
“呵呵,那个王淳嘛。”承康笑道,“刚才你跟父皇保举他,难道不是想借机收他做个驾前承奉的人?”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也值得你冲我使眼色?”承启不慌不忙的笑道:“这话你是打哪儿听来的?宫里的嘴真是越发杂了,好好一件事传的都不成个体统。王淳的才能眼下朝廷正可以倚重,我对父皇提起他也不过是本着爱惜人才的心,想让他去做个都指挥使,或是参军虞侯守卫国土,总好过在禁中做这个侍禁卫。”
“啊?”承康听得目瞪口呆:“可……可……”
他本来想说可你们在大街上那算怎么回事?碰到承启的眼神才好容易把这句话咽回去,这话绝对是不能说,但这里面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他也不敢再往下问,只讷讷的跟着承启,也懒得分辨是在往那个方向走,兄弟二人边走边说着话,承启又问了问他最近的功课学问,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庆宁宫前。
庆宁宫殿前,王淳正穿着一身侍卫衣服,焦急的张望着。
“哎哎,二哥,那个人是王淳吧?”承康瞬间把刚才承启的眼神抛到九霄云外,遇到绯闻另一主角让他感到非常快活。
承启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个人不是王淳又是谁?他觉得太阳上一阵抽痛,勉强答道:“是他。”此时他倒不好教训承康了,否则反显得自己心中有鬼,只好见机行事。
“叫他过来!”承康十分积极。
承启没办法,唤了个小太监过来,吩咐道:“去唤王侍卫过来,就说庆国公有事找他。”
小太监答应着刚要去,却见王淳已经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了。承启又觉得一阵晕,好好的你过来干什么?!添乱吗?
承康却搓着手满脸兴奋。王淳走近,发现承启脸色不太好,小心翼翼的唤了声殿下,承启勉强应了,王淳还没来得及向承康行礼就被承启冷冷打断:“什么事这么急?”
王淳看了承康一眼,他不知该不该说。这动作落在承康眼里又多了几分暧昧,承启十分不耐:“直说吧。”
王淳才道:“方才殿下刚走,便有人送了十数个少年来,说是……服侍殿下的。”
“噗嗤!”承康已经忍俊不止的笑出声来,待到看到承启的眼神才慌忙假装咳嗽了两声掩饰。
“送回去!庆宁宫也开始随便进人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承启面色十分不善。
“可……可他们说他们是吕大人府上的。”
“他倒贴心。”承启冷笑,“女儿还未嫁过来,倒送来堆娈童。好个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
承启正在气头上,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他这话其实是冤枉了吕宗贤,吕宗贤再如何也不会拿爱女的幸福去博自己的政治前途,况且宫里才开始传的流言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传到他耳朵里,送这些少年过来的却是承康。
承康转转眼珠,嘻嘻笑道:“依我看,若郑重其事的送回去,传出去恐怕要损了皇家体面,不如先假装收了,派个妥贴人暗暗嘱咐下吕相莫要做得太明显,这些人么……二哥随便赏给侍卫们便是了,毕竟比外面买的贴心。”
承启眼皮一跳,狐疑的打量着承康:“你倒知道贴心了?”
承康心中暗自叫糟,承启太精明,自己一句话就被他听出破绽,他忙嘿嘿傻笑道:“我……我不是以前试过么。”
“哼。”承启冷哼一声,转头对王淳道:“既然庆国公这么说了,不如直接都送给庆国公,也省了分的麻烦。”他已经隐隐约约感到此事不对,平时承康见到他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哪会像今天这样一直没话找话的跟着他回庆宁宫?
“我……我可不要。”承康连忙拒绝,开玩笑,让唐胖子辛苦挑了半天的少年自己再带回去?那这钱不就白花了?他还想做垂死挣扎:“吕相疼女儿,才会这样……”
女儿二字一出口,承启立刻想到了还未入宫的吕莞儿以及他对王淳的种种顾虑。他心念急转,抬手止住承康的话头,对王淳道:“把那些少年叫到前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姿色,可入得了我的眼。”
庆宁宫的前殿里,正站着十二个白衣少年。
承启逐一扫过他们的脸,每个人面容都尚称得上清秀,但……他心中满是不屑,不柔不媚,姿色可比之前抱过的差远了。
一抬头却看到王淳的眼睛正定定的望着其中一名少年,承启心头一紧也跟着看了过去。那少年不过中上之姿,气质却十分恬淡平静,亦是细长的眉眼如水的眸子。他心里略一盘算,已经猜到这些人绝不是吕宗贤送来的了。
八成是承康在捣鬼。
他目的何在?难道只是单纯要看我笑话?还是要搅了我的婚事?还是说……他故意选这些容貌和我仿佛的少年送过来,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针对王淳?
不过不管承康目的如何,他都必须应对。
就让我将计就计吧。
定了定心神,承启看向王淳:“我大婚在即,宫里不宜再留这些人。既然庆国公如此说了,王淳,把这些少年连同我宫里那些以前伺候过的一并带下去,告诉殿前司卫队,有看着合适的就留下来自用,不合适的送他些钱让他回乡罢。还有……”
他走到那名王淳注意的少年面前,用力抬起他的下巴,少年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畏怯的看着他,那清秀的眉目正与自己仿佛。承启只觉得心头一阵苦涩,他终于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人都唤小人阿九。”少年嗫嚅着答道,却是一口柔软的苏音。
承启点点头,将少年的下巴松开:“王淳,阿九以后就伺候你吧。”他停了停,又道:“你一向忠心不二,我今日禀明父皇,特赐你京师宅院一所,有司处已备好地契文书。”
言毕,也不管承康还在那里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头也不回的进后殿去了。
承康独自一人往宫外走,他心中十分疑惑,难道那一日的事真是我想错了?二人不是那种关系?承康忍不住用扇柄敲了敲掌心,一声长叹:“难啊。”
21.剪不断,理还乱
夜雨阑珊。
承启已经睡下了,细雨打在庆宁宫的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更添了几分寂寞。
他翻了个身,还不到四月,为何天气竟会如此闷热?竟连薄被都盖不住了。承启心里烦躁起来,他也不喊人伺候,也不点蜡烛,借着朦胧的月光独自走到窗前,打算开开窗子透透气。
后殿的院子里一如往昔,有诸率府值夜的岗哨在不远处值哨。
却不是那个人。
承启按在窗棂上的手指紧了一紧,他到底没有推开窗户。那个人不在这里,他会在哪里?是在诸率府卫队的宿处吗?还是在我赐他的宅子里?他此时此刻是一个人吗?还是……和阿九?……
承启的心猛的一窒,他会喜欢阿九吗?他会待他好吗?自然会的……承启在心里自嘲的笑着,单凭那个家伙又笨又傻的老好人性子,一定会将那个少年照顾的无微不至,就像……当时照顾我那样。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他借着月光看着那双保养得近乎完美的手。我用这双手把你推了出去……我给了你一个容貌与我仿佛的少年,断了你对我的全部念想。呵……承启忽然觉得这庆宁宫的空气里透着薄薄的寒意,他用薄被将身体裹紧,似乎那层被子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侵害。……不断又能如何?给你一个永不会兑现的承诺岂不是更残忍的事吗?我虽然卑鄙,却也懒得卑鄙到这份上……
王淳确实和阿九在一起,却不是承启想象中的那样。他和阿九在一起是没办法,太子殿下莫名其妙塞了个人给他,书童也好床伴也罢,是说不得打不得赶不得骂不得,转送给别人……王淳干不出来。
阿九就像初生的雏鸡,一眼看到王淳便认定了似的要跟着他,王淳走到哪他便跟到哪,王淳走他也走,王淳停他也停,王淳腿长迈两步,他就小跑三四步追上,总之王淳方圆一米以内,必有阿九的影子。
王淳十分无奈。
他很想摆出个凶样恐吓一下,但一看到那张貌如承启的脸和小鹿一般的天真的眼神,王淳自己的气焰便先弱了七八分,最后他也是实在没办法。走出两道宫墙后,王淳看看已经出了内廷,终于硬着头皮说了平生第一句谎话。
“我要去巡视了,你……你不能去……就等着吧。”
阿九乖巧的点点头,应了声好,目送王淳离去了。
到了傍晚,天渐渐多了几片乌云,入夜后更是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沙沙的雨声就像梆子鼓一样,一声声敲进王淳心里。不知道阿九是不是还在那里等着呢?我……我真不该骗他。
他越发坐不住了,随手找出件蓑衣披了,幸好今日不是轮到他值夜哨,王淳心里一边庆幸,一边离了诸率府司,匆匆向与阿九分别的地方走去。
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上没有半点月色与星光。王淳提了个明瓦灯笼,灯笼光线极弱,在这样的夜里照明范围不过三米左右,五米外便是一团漆黑,王淳凭着感觉一直走,好容易才看到细雨中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不是阿九又是哪个?
他心里一阵愧疚,连忙跑过去。出来的急了,竟连油纸伞都忘了拿,阿九犹自在那里痴痴的站着,待王淳到了近前才似惊觉一般回过头来,发现是王淳后,那张被雨淋得苍白的脸露出一抹笑容:“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王淳一把拉过他,将蓑衣披在他身上,阿九也不推拒,任王淳给自己披了,二人拉扯着便往诸率府司赶。
热水、浴桶、干净衣服、擦身子的干布……在诸率府司卫队那不多的单人房间中,王淳看着这个与承启容貌仿佛的少年做着那个人每天晚上都会做的事。庆宁宫的后殿中,小院落的正房里……也是伴着如今夜一般的风声雨声。有些影像在王淳脑海中重叠了,但很快便被他摒弃。这两个人,哪里像了?
承启会在雨中等着我吗?会一直跟着我吗?会有这样天真的眼睛吗?会用这种依赖的眼神看着我吗?不用想也知道,答案是否定的。承启的眼睛中只有他自己和这片江山。
阿九已经洗完,自己把身上的水擦了个干净。王淳怕他生病,找出丸药来让他就着些热水咽下,又找了床半新的被子给他盖上。阿九很安静的依着吩咐咽了药,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望着王淳。
屋子里静的可怕。王淳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找到一句可以打破此时尴尬的话:“你是哪里人?”
阿九老实答道:“苏州虎丘人氏。”
“东京城里……可有什么亲戚?”王淳想的却是要送他回家的主意。
谁知阿九却摇摇头,眼里隐约有泪光闪动:“没有了……五年前家乡水患,我跟着爹娘,妹子到东京这投奔一房远亲,路上遇到盗匪,我被一个仆人护着才得了生路,爹娘、妹子他们都……”说到此,已经滚下泪来。
“好容易到了东京,远亲却放了外任不在京师。我们身上一无所有,他给人做苦力挣一些粮食,后来他生了病无钱买药,我……我实在……恰好梁家大管家出来买小厮,我就签了卖身契……后来又辗转换了几个主人,也不知怎得就到这宫里面了。”阿九将脸埋到膝盖里,双肩微微颤抖。
王淳笨拙的拍着他的肩:“我和你一样,也是无父无母,却比你幸运的多。”他想到顾老兵和侯录事,心中不由感慨万千,“我遇到的都是好人……你本名是什么?”
“姓徐,大人唤我阿九便好。”阿九微微仰起脸,泪已经止了,脸上却泛起了潮红。
“我叫王淳,莫要叫我大人。”王淳在他身边坐下:“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自……自然是跟着大人,伺候大人。”
王淳挠挠头:“我看你像是读过书的。我大字不识几个,就会写自己的名字,若是说你给我当书童那就太惹人笑话;要是说做小厮,我自己惯了,也不习惯有人跟着伺候……”
阿九的头垂了下去:“我……我可以……”
“好了。”一只大手摸摸他的头,阿九抬起头,王淳正温和的望着他:“用不着。你好好想想吧,要是想回家乡我帮你出盘缠,想留在京师做个什么买卖生计也由你,学个手艺或是继续念书也行。横竖你也比我小,我生下来后没见过我爹,我娘也死的早,虽然有几个叔伯兄弟也总不说话,我就当今天起多了个弟弟……你的卖身文书我烧了啊。”
王淳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摸出早淋得看不出字迹的一张纸,呵呵一笑:“都快烂成泥了,看来是天意。”
那一篇浸了雨水的纸在王淳手中变成了一团泥,阿九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那团泥又撕了个稀烂,忍不住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王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说了几次了,我叫王淳,不是什么大人。”王淳自顾自的往床上一躺,目光投在了天花板上:“你也不用谢我,我就是觉得……唉!我不会说话。其实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也不止我一个,你记着这个就行了。”
“嗯,我家的那个仆人,他就是个好人。”阿九痴痴呆呆的讲着心事,“日子很苦,他把吃的省下来给我,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可笑我居然信。后来他开始呕血,怕我知道就一天一天的不回来,还是隔壁婶婶告诉我他生了病。”
“唉……不早了,睡吧。哪一日闲了,带你去找他。”王淳不愿意再听下去,当事者迷呵!那个仆人用情至深,他这个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阿九对他应该也有情吧?不然怎么会为了买药甘愿卖身为奴?这些年他倒说的简单,中间不知吃了多少苦。
但愿那个人还活着。在王淳心里,阿九就是承启在凡间的缩影。承启太高了,轻轻冷冷高不可攀,都说中了状元是蟾宫折桂,承启却比那月亮在的地方还要高。承启不懂情爱,阿九懂;承启不能懂情爱,阿九能,若阿九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王淳觉得作为一个旁观的人看着也会打心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