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站在门边,看着王淳长身而起,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珍而重之的看了看,随后瞬间出招,便见空中霎时刀影纷飞,一片银光已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月色之中。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王淳刀法使尽,将长刀重又插回腰间,只听得门旁传来清清淡淡的掌声。阿九正靠在那里,千钧趴在他的脚下,两个见王淳回头,便一起望向他。
阿九笑道:“大哥真是好功夫!”
23.窈窕淑女
九日当归宁。
莞儿出嫁后,吕府上上下下便开始准备邺郡君归宁省亲的事情,吕夫人更是要事事过问,一应相关物品都要亲自过目,生怕准备的不精细惹了宫里人笑话,让莞儿心里不好受。吕宗贤在旁边看得直叹气,连连摇头:“莞儿卯时才会出宫,到家怎么也要卯时三刻了,吃了巳时饭,午时之前便一定得回去,一总也呆不了三个时辰,哪里用的到这许多东西?”
吕夫人却不管这个,在她心里,宫里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但必然比不上自己家里更周到。她一面惦记着莞儿在宫中不知使唤人趁手不趁手,又怕女儿脾气弱受了别人欺负,还隐隐有些担心她撒娇使性子,会得罪了太子殿下。
当莞儿容光焕发的在承启的陪伴下下了轿,听得家人的回报,吕夫人心中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按当时规矩,女子出嫁后归宁,夫婿是可陪可不陪的。承启日日勤于政务,吕夫人早有耳闻,眼见得太子殿下百忙之中抛下政务陪着爱女一同回来,莞儿脸上红扑扑的挂着笑,显见得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看来自己眼光没有错,成就了一对好姻缘。
承启陪同莞儿回来的事虽不能说是太意外,却也让吕宗贤觉得大有面子,不过面子归面子,依例,他这个右仆射见到太子与邺郡君是要行跪拜礼的。吕宗贤与吕夫人刚要率众人跪下,便见到一名尚宫匆匆走来,口中道:“传太子殿下口谕,今日私访,礼数当从家礼,其余诸礼皆免!”
莞儿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上来,对着吕宗贤、吕夫人盈盈下拜,慌得吕宗贤忙将她搀扶起来,口中连称不敢。倒是承启在一边笑了:“你这样拜来拜去的,这归宁的时间可都要花在礼数上了,等会回宫可别又哭着和我说想家。”
莞儿白了他一眼,噗嗤一笑,道:“我又何时哭了?你净胡说。”
“昨夜是谁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那抹眼泪的?”承启不肯放过她,一直拿她打趣。
“反正不是我。”莞儿笑着拉过吕夫人,“你和我爹说话吧,我要回后面多陪陪我娘。”
承启笑着应了。俩人的打情骂俏看在吕宗贤眼里,令他心中十分欣慰,谁说太子城府深心机重了?显见得是个多情多义的少年人!看来在这种男女之事上到底是夫人有见识,看二人情状正是浓情蜜意蜜里调油似的,女儿想来必不会受什么委屈……
待莞儿与夫人的身影绕过屏风,吕宗贤收回视线,向承启拱手行了一礼:“殿下请上座。”
承启微微一笑,还了一礼:“吕相客气了。”
后花园。
莞儿与吕夫人边走边说悄悄话,聊到这几夜的事情,直让吕夫人捂着嘴笑个不停,末了却嘱咐道:“你们呵!虽是新婚但多少也要节制,别让别人说你把太子殿下弄坏了身子!”
莞儿轻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是他要嘛,我又哪里拗的过他?而且他也不是个多欲的,好几天也只是一同宿了,什么事都没做。”
吕夫人点点头:“为娘的不过是让你以后注意,你们夫妻恩爱自然是好事,只是怕旁人闲言闲语,还有,他的其它侍妾们,你也该宽容些,这才显得你有母仪天下的肚量。”
说到这个莞儿便有些得意:“还说呢,我第二日跟他讲,说要去见见宫里的妹妹们。他就笑着不答我,我问了宫女才知道。定了要娶我的事后,他就把原来的昭训和孺人都遣散了,其它品级的妃子也没有,眼下后宫里只有我一个。”
“这孩子倒有心。”吕夫人心里也跟着轻松了,“他是怕你麻烦呢。”一面说,一面又用帕子掩了口轻笑起来。
“反正,他待我挺好的……”莞儿想了想,忽然拉着吕夫人的手,撒娇道:“娘,你跟我爹讲讲嘛,让他在政务上多帮帮他,他刚开始接触政务,好多事情忙都忙死了。”
听得莞儿如此说,吕夫人倒吃了一惊,她细细打量莞儿表情,发现她仍是一脸天真的娇痴,便有些不放心的问道:“这话……是他教你说的?”
莞儿摇摇头:“没,他从不和我说政务。只是他有几次从御书房回来都挺晚的,还一直嚷累,看得人家好心疼。”一面说一面又挽住吕夫人胳膊,不依不饶的撒娇道:“娘~你就和爹说嘛,爹最听你话了。有爹帮他他肯定不会这么累了,还……还能有时间多陪陪女儿。”
“哎哟哟,你怕累到他,就不怕累坏你爹啦?”吕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在莞儿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都说女孩儿外向,我以前还不信呢。你看看你,才嫁过去几天啊?满嘴都是你的太子殿下,娘就不明白,他除了生得比别人略好些,还有哪里值得你这么满心满眼的惦记着?”她听说承启并不曾和莞儿说政事,又看女儿神情不似作伪,心才算微微放下,也不禁拿莞儿取笑起来。
“娘!~”莞儿见吕夫人如此,心知她已经允了一多半,便耍起了小女儿的赖皮,“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好嘛,他就是对我好……好多事他都会替我想到,还总担心我人生地不熟受委屈。他怕我在宫里的时候想家,说可以让家里跟我亲近的侍女进宫陪着我,也好一起说话解寂寞,他还说,以后会跟皇上讲,有机会就让我回家来看爹和娘,娘如果想我,派人和他说一声就可以进宫来和我说话……娘,你说他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也该对他好啊?”
“是是是。”吕夫人总算完全放了心,“他的好啊,你全说了,娘又怎么能不答应?只是能不能帮他却还要看你爹的意思,这种事上娘是做不了的主的。”
“好!”莞儿知道,说服了吕夫人基本就是说服了吕宗贤,想到将来承启终于有时间陪她弹琴画画,她心中便忍不住快活的想唱歌,这才是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呵。
正说着,便看到有丫鬟过来禀告时辰已近巳正,省亲家宴已经设下,来请吕夫人与邺郡君移驾朝华厅。
母女二人对望一眼,只觉得今儿这时间过得太快,但终是皇家规矩森严,她二人也不敢误了回宫的时辰,只得一同往朝华厅走去。一路上,吕夫人对莞儿又是好一番谆谆教诲,无非是些彼此体谅莫涉政事的嘱托。
这一顿饭虽是极尽繁复,众人却都是吃得索然无味,只除了承启,他正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一名吕府的女奴。当时风俗,凡是官宦人家少不得要买一些十二三岁的女子充当歌伎,请专门的人教她们种种乐器技艺,教养几年后或是送人做结交的礼品,或是养在府中待有客前来以娱声色。以吕宗贤的身份地位,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莞儿早已习以为常也不甚在意,承启自小生长在宫中,对于官宦人家的这种习惯早有耳闻,他自己也曾接受过这一类馈赠,只是这名女奴却与承启之前所见过的女子大不一样。
她肤色黝黑云鬓高挽,鼻梁很高,眼窝却是凹陷下去的,一双大眼顾盼生辉,正盘腿坐在乐班中弹一把半梨形的木质乐琴。承启侧耳细听,只觉琴音古朴淳厚,音量幅度变化甚大,与在民间广为流行的琵琶音色大相径庭。
他便笑着对在旁边伺候的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见那太监快步走到女奴身边,将她领至承启面前。
莞儿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她不明白承启为何会对自己家中的一名歌伎如此感兴趣,待见到那女子抱着琴款摆腰肢走上前来请安的姿态,她心中不由便生起一丝醋意,看向那名女奴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敌意。
吕宗贤与吕夫人面色也都不大好看,只是碍于承启身份,他们都不好质问什么。吕宗贤便轻咳一声,意在提醒太子殿下旁边还有他这个岳父在。
承启却不理会他,只笑着看向那名女奴,待她行过礼后,他便温声问道:“这可是北朝时的曲颈琵琶?”
曲颈琵琶在北朝大为流行,但到了建宁朝却少有人弹奏,纵有图案也是仅存在于书本中,乐谱已近失传。承启博览群书,也是第一次见到类似的乐器,更不曾见过有人演奏,不由好奇心大起,才会有此一问。
女奴微微一笑,回道:“殿下,这是乌德。”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乐器交给了旁边伺候的太监。
“哦?”听得自己居然猜错了,承启心中也有些诧异,他从太监手中接过乌德,细细打量,只见琴上有镂空花纹,且用芦荟木制成,果然不是书上所说的曲颈琵琶。他又取过羽管拨弄了几下,将乐器复交还给太监,颔首笑道:“果然不是,这乐器倒真是少见。”又向那名女奴问道:“看你形容做派,似乎不是我中土之人。”
女奴躬身回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人,乌德是故乡的乐器。”她这句话说出来便略显生涩,且不是纯正的汉音。
承启笑道:“原来如此。”挥手命她退下。莞儿见承启只不过问了几句乐器的事情,连女奴姓名也不曾关心,便敌意稍减。何况她自小甚通音律,此时也掩不住好奇心,问道:“黑衣大食是在哪里?”
承启看了她一眼,答道:“西边。”他心中却另有一番盘算,此时对于莞儿的问题没有丝毫详细解答的兴致,何况对于黑衣大食那一片并不属于建宁朝的广袤疆域,他的全部知识也仅仅来自于大食商人带到中土并经人翻译过的书本,对于细节并不清楚,此时当着吕宗贤,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回答?
吕宗贤笑道:“殿下真可谓是博古通今。这女奴正是从来自西边的大食商人手中买下的,他们那些人常常将族中的女孩子在年纪甚小的时候便带出来,自小教养,十二三岁时再卖个高价,当时老夫见她身世可悯又弹得一手好琴,也是爱才,便将她收留下来命她教导乐班,殿下一眼便从诸歌女中识出,真是好眼力。”
承启笑了笑,不再接口。他无意去理会吕宗贤看似单纯的奉承,这单纯之下藏的东西太深了。对于这名与众不同的歌女,他自有打算。
午时启程。
承启与莞儿携手上了一辆马车,若是换了旁人,吕宗贤这个以“保守”着称的守旧派大臣一定会暗示御史弹劾此人“闺门不肃”,但当事人是自己的爱女,他便只看到了佳偶情浓,忍不住在一旁捻须微笑。
承启最后也没有再提那名歌女的事,这让吕宗贤在宽心之余不禁要暗想是不是自己多心。太子好学是出了名的,对音律也一向精通,也许,刚才的小插曲仅仅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呢?……
归去的马车上。
莞儿看着承启凝神思索的样子,心中一动,忍不住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此时车中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她与承启早不复当初的生疏,也知道承启对自己甚是优容,因此在他面前一向自在,想到什么便会说什么。
承启摸摸她的发,轻声道:“那歌女,我想接到宫里来。”
“啊?”莞儿吃了一惊,忍不住抬头看向他,却见那双眼里仍旧是满溢的温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你……喜欢她?”
“傻瓜!”承启哑然失笑,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想到哪里去了?我有你就够了。”
是啊,对于他来说,有一个女人就够了。
他柔声道:“我因想着娘娘也是个爱音乐的,这乌德音色淳厚,奏出的曲子她一定喜欢。才想与你商量,令她在娘娘身边做一名女官,一来可以代你我朝夕陪伴,正是为人子女的孝心,二来有一个你的家人在宫中,你时常便可叫她来说话,多少也能缓解你的寂寞。”
“哦。”听得原来是这个原因,又见他话里话外处处是为自己着想,莞儿心中一阵甜蜜。她将头复又靠向承启:“不早说,害得人家担心。”
“担心什么?”承启明知故问。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很乐意给莞儿一些类似的柔情,一个正值花季的妙龄女子,不管她的用处在哪里,听到她娇羞着表达对自己的绵绵情意,总不会是一件令人不悦的事情。
就像那时的王淳……不知怎么,眼前这如花的容颜竟令他想到了那双温和湿润的眼睛,两人明明是不同的啊,莞儿虽说常常羞涩,但她一向不吝于表达对自己的深情;王淳呢?王淳从来不曾说过,他的眼睛只会默默追随自己的身影,默默的将感情化作另外一些东西。承启的心里不禁抽痛,自从大婚后,他为了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夜夜宿在莞儿居住的华严殿,也不知那个家伙是不是还每日在庆宁宫执勤站岗,像路边的狗尾巴花一样顽强生长着……
承启有些出神,有些东西并不是不去注意它便不存在了,一旦想起便如潮水一般上涌,管不住也关不住,他发觉自己心中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意愿,他想见到他,就在此时。
莞儿见到他突然就变得心不在焉,心中也是诧异,她聪明的选择了沉默。
“一会儿你自己先回华严殿吧。”承启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要去庆宁宫查一些典籍,晚上再过去。”
“嗯。”莞儿乖巧的点点头,看来他真的很在意乌德的事情,还要特特去查书呢。掌心传来的温柔让她心神荡漾,不禁娇俏的一笑:“早点过来哦,我等你。”
“查完就过去。”承启承诺的十分巧妙,“还有,那名歌女的事,记得和吕相说。到时直接送到娘娘宫里吧,倒也不必提是我的主意,娘娘面前正该尽你的孝心。”
莞儿垂眸一笑:“那,你这个想主意的人,岂不是没有半分好处?”
承启顺势搂住她,笑道:“你我是结发夫妻,你心里欢喜,我心里便比得了好处还要高兴几分。”
24.君子好逑
承启带着几名随从的太监、侍卫,大踏步走进了庆宁宫。
四下环视,那个人却不在这里。
他心里涌起一阵失落,随便唤过一名侍卫问道:“王淳呢?”
侍卫偷偷抬头望了承启一眼,答道:“今日不该王大人轮值,想是没过来。”太子殿下自从大婚后,一直宿在华延殿,庆宁宫诸人虽说是如常做事但难免懈怠。今日见承启来得十分突然,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都暗自惴惴,一听说原来是要找王淳,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便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就有机灵点的在旁边道:“已经着人去喊王大人过来了。只是……听说他现下已不在诸率府司中住着了,来得只怕要慢些,恐怕要劳殿下候着他呢。”
承启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攥成了拳。
轮值不在宫中倒也罢了,他也不指望他时时刻刻都候在这庆宁宫里,只是如今竟然连一句禀告都没有就搬出了禁中……你做这副姿态给谁看?我吗?!
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回禀的侍卫,声音干巴巴的:“他来了叫他到我书房去。”那侍卫连忙答应下来,再抬头时,承启的身影已经在四五步开外了。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都知道八成今儿太子殿下心里又有了什么不愉快,跟随承启的小太监们见得多了,早已有了对策,大家互相望了望,都不肯再到书房去找那不高兴,便心有灵犀的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