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聊以数日。
今日难得阳光明媚,我练剑练得满身大汗,沐浴出来后人却懒洋洋地不想再做任何事情,只坐在院中晒太阳,心中乱乱的毫无
头绪。
亘儿见我没精神,自己也不玩了,跳着到我身前,抱住我的膝盖仰起头望我,好看的凤眼一瞬间令我想起了原雪姮。
“二爹爹,二爹爹……二爹爹!”见我发呆,亘儿将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一个劲地撒娇,“二爹爹,我们出去玩吧!”
第一次见亘儿时,他才不过到我膝盖上一点,而此刻脑袋已与我的腰持平。而原本短短的头发也已经垂到了肩膀处,酒红的发
映着圆鼓鼓的脸蛋,可爱得像小动物。我望着亘儿,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发,心中却感叹时光如梭。自我醒来那日算起,已经大
半年过去了。
“亘儿,你不想你爹爹吗?”
亘儿似乎没有理解我的话,一言不发。
我重复道:“亘儿,你爹爹那么久没回来,你不想他吗?”
亘儿避开我的目光,许久才开口,神色有些无措:“亘儿不知道……”
这个孩子,明明那么想念,却都憋在心里。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爱之情,摸摸他的脸蛋道:“我带你回老宅子看看吧。”
“老宅子?就是有湖的那间?”亘儿睁大双眼。
我点头。
虽然仅仅在那里呆了两个月,可每当在皇宫路过庭院,瞟见那院中寥寥树枝的梨花,我都会想起西都老宅后的那片梨林。
世间或许再没有一处地方,有梨林那么美。
出宫前特地去找了找厥殇,可依旧无果。我便携着亘儿出宫而去。
连续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目的地。亘儿早已在我的怀中呼呼大睡。大宅没有上锁,我兀自进去,也不急着吵醒亘儿。
正打算将亘儿放上床。才发现床上的被褥已被人拾掇起来,只留下一块床板,上面灰尘满溢,于是我只能找来一块干布将床抹
干净,才将亘儿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又到柴房里取了个煤炉,在屋后拾了两块煤炭烧起来。
不多时,房间内已经温暖如春。
见亘儿睡得熟,我就一个人出去走走。
亘儿房间旁是原雪姮的房间。不知为何,我居然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柔软的阳光倾门而入,照亮整间朴素却整洁的房间。
我不由一愣……
原雪姮的被褥居然好好地叠着,走上前摸摸桌几也是一尘不染。
莫非……心中的激动难以掩饰……莫非原雪姮没有离开,而是回到了旧宅?
虽然不敢抱太多期待,我仍旧匆匆忙忙地将宅子翻了个遍,可一个人影也没有。
等一切忙完已日薄西山。
待我再回亘儿房间时,小人儿也已转醒。
“二爹爹你去哪里了?”亘儿一见我进来就飞奔过来紧紧地把头埋在我的身上,“亘儿以为二爹爹不要亘儿了。”
“傻孩子。”我摸摸他的脑袋。心头却是深深的失落。
那日醉酒,醒来后收到的页素纸上,不过写了八个字——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即便如此,原雪姮还是离开了,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他的不离不弃,他的生死相依,究竟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读懂过。
带着亘儿出来的一瞬间,夕阳的余晖肆意地洒在亘儿的脑袋上,将酒红的发染成好看的金色。我突然想,要是这辈子都见不到
原雪姮了,我会不会遗憾。
想到这个问题时,我的心平静地没有起一丝波澜。
于是我又问自己,如果是厥殇呢?
我以为我会痛如刀割,我以为我会痛不欲生,可是没有。
我的心,依旧很平静。
望向夕阳的一刹那,我才顿悟,原来真正的伤,痛起来是没有感觉的。
因为,早已结疤,早已麻木。
我始终以为我害怕的是告别,可当隔着揽月湖无意间回眸,撞入一抹白影间的刹那,我才突然明了,原来,相比告别,我更害
怕重逢。
原雪姮依旧那么消瘦,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梨影间茕茕孑立。酒红的发一如既往地倾洒在身后。突然,他弯下腰猛烈地颤抖起来
。即使看不见他的正面,我也能想到他此刻猛烈咳嗽的模样。
一定……很痛苦吧……
看到了爹爹,亘儿在一旁哇哇大叫,却被我捂住嘴,示意他噤声。
对岸,原雪姮似乎察觉了什么,猛然间转过身来。
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凝固。
灏灏湖水,皎皎花瓣。我们的双眸隔着柔软的夕阳遥遥对上。我的身体如同被固定在了原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使不出。
张开口,才发现自己吐不出一个字来。
“好久不见。”原雪姮的声音飘过湖泊,凌乱地传入我的耳中。
他的脸比之前还要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我冲他微微点头。下一秒,却抱起亘儿飞快地往外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跑了好久,我才气喘嘘嘘地将亘儿放下往路边一坐。亘儿的小手贴上我的面颊,惊慌道:“二爹爹,你怎么哭了?”
我离离光光间抹上自己的脸。
“二爹爹没哭。”我慌忙地用袖子拭干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二爹爹跑得喘了,没大碍的。”
亘儿是信非信地点点头。待我休息完毕,才有领着亘儿回了宫。
那一夜,彻夜未眠。
我躺在床上时,始终有种冲动,想要立刻飞奔到老宅去找原雪姮。
可是……即使见了他我又能对他说什么?
我在心中反复问自己,你值得原雪姮爱么?如果原雪姮回来并且依旧无怨无悔地对你,你会接受他么?
我不知道答案。
突然想起厥殇,如果厥殇突然愿意接纳我,那么我是否会快乐地投怀送抱?
这个答案,我也不知道。
那个夜晚,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情感中,我觉得无措而茫然。
脑海中反复掠过原雪姮与我隔湖而望的情景。
他站在那里,站在梨花丛中,分明只有一个湖的距离,我却恍然觉得,我与他相隔的似乎不仅仅是空间。
其实我知道,至始至终原雪姮爱的都是失忆前的柳洛城。他每每望向我,眼中满溢的是对往事的回忆。
这些回忆,属于他
不属于我。
再次见到厥殇时已是五日之后,厥殇出现的也真是时候。若再不出现,祭天活动大概也得因为皇帝有事而推迟或取消。
“这几日还好吗?”厥殇像是没察觉我的闷闷不乐一般,自顾自地喝茶。
我叹道:“好,从没这般好过!”
厥殇笑道:“怎么个好法?”
我瞪他一眼:“天天睡了吃,吃了睡,比猪还猪!当然好极了!”
厥殇走到我身边,笑着将我拥进怀里:“不要生气了,我向你赔罪。”
我一愣,随即红着脸推开他。心却怦怦跳个不停……要不是他才刚把我晾了那么久,我差点就要以为自己真的有多么重要。
摆正心态,我便不觉得这个拥抱有多么的至关重要。
气氛正僵着,由火突然火燎火燎地走了进来,刚张嘴,见了我又将嘴闭上。
我心知肚明地往外走。
不就是不给我听么!越想越不服气,我刚出殿门便身影一动,用轻功登到屋顶,掀了块瓦片将耳朵对着洞口听。
幸而我的轻功算是小有成就,再加上外面风声大,厥殇和由火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异常。探耳之时刚好听到由火的一声长叹。
长久的沉默后,由火开口道:“你就真的这么杀了他?”
厥殇道:“对。”
由火又是一声叹息。
“从此以后只有厥殇。再也没有原雪姮这个人。”
“我算服了你了……”
之后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一个人在屋顶上吹了好久的风,直到月亮爬上枝头,下面,许多侍从奔走着来回呼叫我的名字。
待自己终于有力气动了,我才施展轻功奔回厢房。
第十三章:故事
门外,叫喊声脚步声嘈杂纷沓。点点暖黄色的光射进来,窗棂映出一个个来回移动的人影。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死大,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望什么。
门被推开,灯笼的红光夹杂着月光倾泻而入。厥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人不是在这里么!”平淡的声音中难得带了点怒气。
一旁的侍卫畏畏缩缩道:“刚才柳公子还不在这里……”未说完就被厥殇打断:“罢了,你们下去吧。”
门被关上。
屋子又恢复原先的微暗。
厥殇走近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道:“你去哪里了?四处都找不到。”
我张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嘴唇不知为何干裂得不行,“没去哪里,就是外面转了一圈。”
“宫门处的侍卫怎么没看到你?”厥殇在床沿处坐下。
我握紧拳头,决定赌上一次。
“陛下知道原雪姮去了哪里么?”
厥殇一怔,道:“你想见他?”
“……嗯。”
“马上就能见到了。”厥殇淡然道,“虽然会有些不同。”
心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有些不同?难道厥殇准备把原雪姮的尸体带来给我看么!
手越握越紧,隔着夜色望向厥殇的脸,“我前几天看到过他。”
厥殇没有说话。
“他在郊外的旧宅中住。”我继续道,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和,“我们明天去找原雪姮,让他入宫吃顿饭吧……”
厥殇依然沉默。
“亘儿也有好久没见到爹爹了。”我挥霍着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陛下,我们明天去把原雪姮接来,好不好?”
厥殇缓缓开口:“好。”
我愣住。
夜色中,厥殇丝毫没有发现我的不同。捋了捋我的额发,叮嘱我早点睡,便掩门而去。
我一个人呆呆地躺在床上。
夜,静得可怕。
漆黑的夜色中,我只能隐隐看到垂在帘帐之下的流苏,在空中静止着。
恐惧与疑惑如厉鬼般向我袭来。
再也克制不了自己内心的冲动,我一股脑爬了起来,飞奔到宫墙处,一个鱼跃而出便发足力往旧宅奔去。
待到了旧宅时,晨曦微露,空中透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冲进雪姮的房间,一切事物便如那日闯入时安然无恙,唯独寻不到原雪姮的身影。我又冲入梨林找了好多遍,除了一块没有名
字的墓碑,别无他物。
看到墓碑时,心中还咯噔了一下,等仔细辨认却是古旧之物,才安下心来。
可原雪姮……依旧不知所踪。
脑海一片混乱。
如果他真的死了……厥殇该如何将他请来?
但若没死……他又去了哪里……
回宫的路上,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住。回身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凌霄。
从一旁的林子中出来,与往日不同的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他见我面如死灰,惊道:“小洛洛你家死人了么!”
我无心与他辩嘴。
他绕到我跟前:“有什么苦恼说出来!苦着脸干嘛!”
我望着他的双眸,许久,才开口道:“原雪姮……可能死了……”
凌霄怔了三秒,第四秒捧着肚子极其没有风度地大笑起来。
我不由怒火袭心,冲他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刚吼完眼泪就自己扑扑直下。
凌霄好久才接上气,拍着我的肩膀道:“哭什么!放心,就算天皇老子死了,你的原雪姮也死不了。”
我抹泪看他。
“哎……”凌霄望了我一眼,“原因这种东西,还是当事人来解释的比较好。”
“可是……厥殇对由火说……”
“就算是厥殇亲口对你说!”凌霄打断我:“只要是厥殇说的,原雪姮就绝对死不了!”
我怔忪地望着他,这算什么逻辑!
凌霄见我不解,笑道:“跟你讲个故事!”
得到了凌霄的保证,我心稍微安定,便随他坐到一旁听起故事来。
“从前有个痴情的种子喜欢上另一个痴情的种子……”
我斜眼看他,好个词汇贫乏的家伙!
凌霄自然听不到我的腹诽,继续道:“那时候第一个痴情种子尚为少年,得了一种怪病,痴情种子二为了医治他的病,不息将
毕生功力倾囊相赠。终于救活了少年,可他自己也撂下一堆顽疾。却偏偏少年失忆了,根本不记得自己……“
“等等!”
“怎么,不过是个故事罢了。”凌霄戏谑一笑,“连听故事的胆量都没有么?”
我咬唇,“你继续……”
“痴情种子二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少年在自己眼前一派漠然冷傲的模样,却没有一点办法。有一次,当他穿着另一套衣服出来
的时候,少年却没有认出他,还满目桃花地盯着他瞧,于是痴情二号决定永远变装,以另一番面貌与少年永远在一起。”
我微微皱眉,这什么狗屁故事!没头没尾!
“世界上哪有因为一个人换了衣服就认不出这个人的傻子!”
凌霄一愣:“佩服佩服。”
我的眉头越州越深:“佩服什么?”
“佩服有人敢于直视自己的弱点,还承认的那么直接。”
不知所云!
我隐约觉得凌霄讲这个故事是想传达给我一些信息,可这种乱七八糟的情节,怎么看都像是现编出来唬人的。加上个失忆大抵
就是为了蒙蒙我。
想到此,我也没兴趣再对这个故事做任何评论,与凌霄告别后就一溜烟回了宫,只待厥殇如何将原雪姮完好无损地请入宫来。
到了宫门外,却见人头攒动,华盖蔽天,旌旗乱舞,好一副浩大声势。
思忖着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却想不出个头绪。
进了宫,一名熟识的侍卫匆匆忙忙地跑上来,一张脸苦得像是欠了八辈子债。
“柳公子,您这又是去哪儿了呢!奴才我找了你一早上。”
我笑道:“出去逛逛。”
“现在可不能瞎逛了!祭天提前了,今日下午就要启程。”
我皱眉:“今日下午?”
“对!温水泥流崩塌,阻了道路,大队只得绕道而行要通过麒麟山再往北穿过元城,现在过去来不来得及还是问题。”侍从将
我引入一间厢房,取了件洁白如雪的衣裳恭恭敬敬地递给我,“这是祭祀着的服饰。”
我接过衣服:“我也要穿?”
不是皇帝进行祭祀仪式么?
“皇上身旁会选择二人随同上香天坛,柳公子便是其中一名。”
换上衣服来不急收拾东西便被侍从催促着赶快上路。
我被告知与另一名祭者同轿。上了轿,却见另一人也一身白衣蜷着腿抱膝而坐。长发垂落,他将脸埋在膝盖间,看不分明。
可我怎么看都觉得这个身影似成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