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 上+番外——叶凉

第十章：断念，遗忘

天界本是一片光亮的，牢内却昏暗得不可视物。杨戬蜷缩在角落，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崔珏的面容似乎变得模糊，就像是上辈子遇到的人一样。杨戬明明发誓，就算天下没有一人记得，自己也绝对不会将崔珏忘记，可终究抵挡不住时间的磨灭，那张绝美的容颜逐渐从脑海深处被抽离出去，有时要好半天才能记起崔珏长着怎样一副眉眼。这让杨戬十分的懊恼。

“夫君。”轻轻柔柔的声音在空荡的牢房中响起，颇有几分突兀。杨戬缓缓抬头，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不是寸心还能有谁。

杨戬盯着她看了好长一会儿，看得寸心心里发毛，皱着眉疑惑地问道：“夫君？”杨戬这才沉沉笑了，久不说话，喉咙干涩无比，声音也嘶哑万分：“寸心，看我这记性，都快认不出你了。”他笑得很勉强，寸心只觉心疼。手轻轻抚上杨戬消瘦的面颊，将他牢牢抱在怀中，一遍又一遍颤抖着唤道：“夫君，夫君。别担心，寸心一定会救你出去。到时你我和孩子三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好么？”杨戬安静地倚在她怀中，双目无神地盯着黑暗的走道尽头，那里有一丝些微的光亮透进来，光芒下仿佛站着什么人，温暖而美好。杨戬想伸出手去捉住他，但再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

我不想遗忘你，可怕的是，时间慢慢吞噬了我的意志。珏儿，我只怕自己再想不起你。你能原谅我么。杨戬闭上眼睛，断断续续笑出了声，那声音嘶哑可怖，回荡在死般寂静的牢房中更显凄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淌下，杨戬探手摸去，竟是两道血泪！刺眼的红残留在手掌，怎么都擦不去，仿佛是道嘲笑。杨戬怒吼一声，将寸心一掌震开，手掌死命向墙上劈去，试图抹消那道红痕。“夫君不要！”寸心怕他受伤，紧紧拦着他，然而杨戬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疯狂地向墙壁扑去。“不要啊，停下！”寸心哭吼着，完全没了平时温婉沉静的样子，撕心裂肺的呼喊让人心疼怜惜。

守卫像是这是才听到声音一样，匆匆赶进来将杨戬制住，念个昏睡咒后将他扔在墙角。而后恭敬地将寸心领出天牢。寸心站在牢房前，深深凝望杨戬的方向，下定了决心。

寸心在天帝房前跪了一天一夜，王母劝了好多次她都不听，只求天帝能放过杨戬。寸心就是这样倔强的一个人，认定的事情绝对坚持到底。她护着肚子，忍着劳累苦痛，只是倔强的盯着房门，希望天帝出来见她一眼，听她的求情。太上老君赶到的时候，寸心仍然坚强地跪在地上。太上老君觉得，自己是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他找上了月老，杨戬喜欢上崔珏绝对不是一见钟情那么简单的事，绝对是月老的红线出了什么问题。月老领着他到红线阁，思情和忆爱两个小仙正在整理红线，见到月老便恭恭谨谨退到一旁行礼：“大人。”“嗯。”月老点头，不理会他们俩，带着太上老君走进去找寻杨戬的红线。“姻缘谱上记录，杨戬的红线应是与西海三公主寸心的连在一起，按理说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月老一边说着，一边在纷乱的红线中查找，不需多时便找到了杨戬的木牌，顺着上头的红线搜寻而去，发现另一头赫然栓的是“崔珏”！“怎会？”月老一惊，连忙寻找寸心的红线，却发现寸心的木牌上空荡荡的连根线头都没有。月老蹙眉，想了一会儿唤道：“思情，忆爱。”“在。”二人停下手头的工作答道。月老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思情身上：“思情，你在整理红线的时候可曾用过仙术？”思情心头一颤，这些年基本都是用仙术整理红线的，明明没什么问题啊，月老怎么会查出来的？忆爱站在一旁担心的要死，心想完了完了，思情这回真的完蛋了。“说实话！”月老正色叱道。“回大人，我……用过……”“你！唉，你这孩子啊。”月老牵起那根连接崔珏和杨戬的红线问道，“这根红线你可记得？”思情看了好久，记忆里慢慢浮现出早被遗忘在不知何处的那个失误：“啊！”他恍然大悟，必定是这根红线出了问题，再不敢隐瞒，将那次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太上老君在旁边听着，喃喃道：“冤孽！真是冤孽啊！”月老也叹口气，屏退了思情和忆爱，抬头望着满阁的红线道：“这世间的事情总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杨戬崔珏会有今日的局面，只是因为小仙的一次失误。唉，也辛苦他们二人了。”这般说着，将红线用力扯断，轻轻连在寸心的木牌上。“这样就行了，只是命运在冥冥中开了个玩笑，就莫再怪罪他们了。”“嗯，这我知道。”太上老君伸手抚摸着红线，“希望那些孩子别再遭罪了。”

寸心跪得迷迷糊糊快要晕倒的时候，王母将她扶起，丫鬟搀着她躺倒了榻上，寸心想支撑着起身，王母将她按回，在她耳旁轻声说道：“傻孩子，陛下原谅杨戬了，你好好休息，可别再做傻事了。”寸心听到这儿，才真正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次日，天地果然依言将杨戬放出牢房。杨戬双目无神，不论外界说什么似乎都听不见，天帝看他这副模样也算是放下心来，便令天兵下冥界取了一碗孟婆汤，当众给杨戬喂食，而后摆摆手，让寸心将陷入昏睡的他领回家。

至此，二郎显圣真君杨戬与地府首席判官崔珏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在众目睽睽下被无情斩断。今后相见，便是莫不相识。

时光如驹，飞逝而过，也不知道流走了多少个日子。二郎神与妻子寸心的恩爱在三界广为流传，成为了天下夫妻的典范。

崔珏是很想看看这对传说中的模范夫妻究竟长着怎样一副样子。很奇怪的，对于其他的八卦，自己从来没有这般上心。只是一听见“杨戬”这个名字，就会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绝不放过任何一条关于他的消息。每天在地府里和小鬼们聊天都能得知杨戬的很多事情，例如他又领军大败妖王，或是他与天帝吵得很激烈。听得最多的还是他对妻子寸心有多么多么爱护，对儿子有多么多么照顾。用女鬼们的话来讲，有个这样子的丈夫真是千年修得的福分，哪像我们家的死鬼，叫他洗个被单都磨蹭两三天。啊！还是二郎真君好！二郎真君是个宝！崔珏每每听到这里都会笑，但心底却莫名地泛起一丝苦涩，他抚上心口，皱着眉半天都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珏儿。”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崔珏听到这个称呼喜悦地回过头去，看到是钟馗突然就觉得胸口空落落的，似乎很久以前也有着这么一个人叫他“珏儿”，声音是带着几分慵懒的沉静，而那个人，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你怎么了？”钟馗看到崔珏有点走神，忙关切地问道。崔珏摇摇头笑答：“嗯，没什么事。你怎么突然有空过来？”他挪开了点位置，让钟馗在身边坐下。钟馗从身后抽出一壶酒，又变出两个杯子，递一个给崔珏：“酿了新酒，给你尝尝。”对面的女鬼看到了知趣地站起身，一边走还一边调笑道：“就不打扰二位大人饮酒作乐了。”还和走过来的女伴偷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偶尔听到一两句类似“钟馗大人怎么还不把崔珏大人压到身下啊！”“酒后乱性，说不定今天就……”“嘿嘿嘿嘿嘿嘿嘿……”而后余下的就是一连串的呻吟声，听得钟馗浑身发毛。崔珏很疑惑地问：“她们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钟馗尴尬地笑了几声，为崔珏满上酒：“我们喝酒，喝酒。”一边喝着一边在心里头暗暗想，你还不懂，最懂的就是你了。想到这儿又为崔珏那段时间的经历感到痛心，或许失去记忆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很快又到了地府汇报工作的日子，这次阎君把上天界的任务全权交由崔珏处理，自己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偷懒去了。崔珏在钟馗的陪伴下来到天界，在管理司那里交代完这一年的工作情况，见时间还早，便跟着钟馗在天界乱逛。

天界有一条街，是模仿人间的集市而成的，商店茶楼饭馆一应俱全，专门为了神仙休闲玩乐所用。钟馗带着崔珏从街头吃到巷尾，天界的食物就是不一样，比起地府那种不知道在罐子里阉了多久的东西来说，简直就是恩赐。崔珏吃得很开心，钟馗看着他开心自己的心情也变得很好。二人走走玩玩，不一会儿就买了很多东西。

突然巷子口一阵喧闹，人群一窝蜂的向前涌去。崔珏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便听到身旁的小贩兴奋地吼道：“娘啊！在天界干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活着的杨戬啦！”“杨戬”这个关键词明显引起了崔珏的兴趣，老早就想看看二郎神的样子，这会儿终于见到了。于是他也不顾钟馗，兴冲冲地挤进人群中去，随大流奔向巷子口。钟馗反应过来的时候，崔珏早已经混进人群中找不着了，这可急坏了钟馗，又不好施法挤开旁人，只能伸长脖子在茫茫人海中搜寻崔珏的踪影。

话说崔珏一路跟着人潮往前走，离杨戬越来越近，心中泛出的酸楚也越来越强烈。他看见了那个欣长的身影，一身勾金云袍，飞凤帽将墨发束起，脸上是颠倒众生的微笑，而那个笑容的对象，是身边那个容貌迤逦，端庄有礼的美妇人。这便是三界传诵的杨戬夫妇啊。崔珏暗自想着，心却是又疼了几分。

杨戬和寸心来这儿只是为了购置些小儿的玩具，岂料东西还未买就被众人围堵得严严实实。好像自己是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心里有些不适，却又不好发泄，只能无奈地对着寸心笑：“心儿，这……我看我们还是走罢。”寸心难得见杨戬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轻轻笑了，瞬间就震倒一大片人，还有另一大片人流着口水，痴痴盯着这个三界难见的大美女。自己的妻子被一群人这样赤裸裸地盯着看让杨戬更加不爽，微不可见地皱眉，牵起寸心的手就要走。“别急着走啊，东西还没买呢。”寸心开玩笑上了瘾，甚至作势将杨戬往人群里推，却在一瞬间看见了挤在一堆商贩中间的崔珏。他依旧是那样淡如细墨的男子，即使混在人群中央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只是他看向杨戬的眼神不再是贪恋，而是些微的疑惑。寸心突然不想再让杨戬呆下去，杨戬忘记了，崔珏忘记了，可她没忘记。她至今都会做噩梦，梦到天牢里那个男子狼狈而疯狂地将手往墙上挥去，脸上的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她拉拉杨戬的手，没了刚才的揶揄：“夫君，我们走吧。”杨戬也没多想妻子突然转变的态度，只当她是被人群围得累了，应下声来牵着她往外走。就在那一刹那，他看见了崔珏站在人群里，显得那么的落寞和孤寂，周围的喧嚣仿佛与他无关，下一秒他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他忽然有种冲出人群将他紧紧拥住的欲望，那个男子很熟悉，仿佛是认识了好多年，却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寸心见他看着崔珏的方向失神，担忧地死死攒着杨戬的衣袖，杨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终是回过了头携寸心离开。

杨戬走后，人群渐渐散开，大家都回到原有岗位上继续工作，街市这才又响起了小贩的叫卖声。崔珏还愣愣站在原地，视线始终没离开杨戬离去的方向。钟馗找到他时心下一惊，怕崔珏是恢复了记忆，小心地唤道：“崔珏？”“啊？”崔珏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刚刚丢下你自己跑了，你没怪我吧？”钟馗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脸颊：“你为什么哭？”崔珏反应过来，原来脸上传来的冰冷是泪水，他摇摇头，不知所措地低声道：“对啊，我为什么会哭？”这就像是在做一个悠长的美梦，突然有一天梦醒了，自己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拥有。

第十一章：轮回

钟馗在忘川河畔找到崔珏的时候，他正在跟孟婆说着些什么，孟婆直勾勾看着他，时不时发出两声娇笑。

钟馗看着孟婆不怀好意的笑容不由打了个寒噤。“崔珏。”他走上前，假似不经意横插在崔珏和孟婆之间，挡住了孟婆炙热的视线。孟婆把目标转移向钟馗，笑得更加淫荡。钟馗暗叹不好，怎么就忘了孟婆是地府第一腐女呢，看她这笑容，定是误会了。“那个，我说孟婆……”

“说了好多次！别叫我孟婆！”孟婆，不，应该说是孟丫头，原本好端端一二八年华的清秀佳人，硬是被民间传得是个老态龙钟的丑恶妇人，她别提有多生气了。“地府的鬼魂也就算了，不知者无罪。你明知道我的情况，还叫我做孟婆么！”孟丫头狠狠戳着钟馗的胸膛，一脸很不爽的表情。钟馗心知犯了这丫头的大忌，这丫头平日看起来柔柔弱弱，生起气来那必定是要闹得一个天翻地覆，只得默默任由她发火，一句话都不敢说。

“孟丫头，钟馗兄也非故意，你就饶了他吧。”钟馗在中间当起和事老，扯开了二人的距离。孟婆横了钟馗一眼，总算是停止吵闹。小丫头片子的女儿心思全写在脸上，钟馗还真是不习惯她对着崔珏一副娇羞的样子。“对了，你来找孟……丫头有什么事啊？”钟馗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会让崔珏特地跑来十殿轮回道。崔珏愣了一下，眼神突然暗下来，沉默了好半天没说话。孟婆受不了这沉默的气氛，嚷着替他说明：“崔哥哥是想去人间一段时间啦！”

钟馗就不明白了：“上人间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啊，干嘛非要……你不会是！”崔珏点点头，神情有些落寞：“我想步轮回道投胎为人。”“为何？”钟馗急忙问。崔珏抬起头，地府的天空一如既往的灰暗：“有些事情不明白，想弄清楚。”“崔珏你！”莫非是想起了什么？不可能，喝了孟婆汤的人是绝对无法寻回失去的记忆的。崔珏轻轻笑了：“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这些日子我想了好多，呆在地府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替自己想过，现在我想出去，好好休息一段日子。”神情里是从未出现过的疲惫不堪。钟馗无话可说，那天见到杨戬终究是对崔珏造成了影响，纵使他想不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杨戬，终究还是在崔珏内心深处烙下了印记，这是喝多少孟婆汤都无法抹消的记忆。

“随你。”钟馗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很生气，很不甘，却无可奈何。钟馗想，我只是希望你幸福。

崔珏越来越搞不懂身边的人，钟馗远走的背影很是落寞，崔珏却不知他究竟为何忧郁。所谓旁观者清，孟婆在旁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了然于心。早就对崔珏的事情有所听闻，现在看来并不是只有崔珏卷入了风波中啊。孟婆虽喜欢崔珏，却只是小女孩对大哥哥的依赖之情，毕竟像崔珏这般温软如玉的男子有谁能不动心呢。孟婆拍拍崔珏的肩，语重心长地安慰：“别担心啊，小钟馗只是青春期叛逆罢了，莫在意莫在意。崔哥哥准备妥当了就来找我，我随时等着啊。”说罢又回到奈何桥边继续熬她的汤。

崔珏更加莫名，这些人，越来越搞不懂了……

话说地府里因为崔珏的决定乱成一团，天界也不太平。杨戬虽是丢失了记忆，对天帝的厌烦和忌恨却没有消失，仍是三天两头就找茬，完全不把自己的这个舅舅放在眼里。天帝忍无可忍，终于还是怒了，一张圣旨让杨戬收拾收拾再次下凡渡劫。

“夫君，你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寸心倚在杨戬怀里，内心很是惶恐不安。杨戬呵呵笑着安慰她：“心儿，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至多两月我就回来了，不必担忧。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寸心低下头，默默不语。她总有一种预感，杨戬这次离去，似乎再也不会回来。寸心有些怨玉帝，他们夫妻俩好不容易在一起过安生日子，还没过够就又把杨戬打下凡去，“小心眼！死老头！”不知不觉就骂出了声。“哈哈。”杨戬乐不可支，第一次听到有除他之外的人骂天帝，“心儿，天帝外表看起来是不老的，他最恨别人说他老，我说就够了，你别让那小心眼的老头子抓了把柄。”“我才不怕，我愿意和夫君一同下凡渡劫！”寸心难得小女人一回，任性起来更增添几分娇媚。杨戬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前额，轻轻柔柔地摩挲：“下凡了可是要消退记忆的，你就不怕到时我认不出你？那这一辈子不就白白浪费了么。”寸心不再说话，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她不怕。可她明白的，自己半点信心也无。杨戬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倦了，将她抱至床上，盖好被子：“累了就睡吧。”“夫君！”寸心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杨戬了然，坐回床边：“我陪着你，直至你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