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却是极为冒险,然而他说得那般轻巧,好似不过是稍微抬一下手从鸟窝里掏个鸟蛋般轻易。
以蛇泡酒,听来匪夷所思,看见泡在酒里的完蛇也绝对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功效却是寻常药酒所不及。
待他封好坛子,收拾干净案台,抬头看那天色,已是月落梢头。
方吹熄灯火,忽然注意到一个踉跄的身影走过院廊,不由得皱了眉头。他目力不弱,曾于三百步外箭射敌首,穿目而过,立毙
当场。天色虽暗,然既有月色朦胧,他自然也不会错看适才走过那人,正是隗天狼。
邯邱的生辰筵,他应该非常高兴才对,为何喝得酩酊大醉。
转念一想,隗天狼一向不拘小节,府里伺候的仆人不多,更不似军营有守备值夜,想必不会有人夜起伺候。思及此处,不由有
些担心,掩上庐门便尾随而去。
将军居室的门被相当粗鲁地推开而没有关上,一股浓重的醺酒之气飘在房内,地上散落着随意脱掉的衣物,大概是酒后体热随
手扯掉,然后便看到伸在床外那双鞋袜未脱的双脚,所幸六足围栏木床足够大,人也可横躺其上。偶尔还有几声头疼闷气的哼
哼声。
知无玥皱起眉头,到底是灌了多少酒才弄成这副鬼样子?!眼下欲至赵盾、隗天狼等人于死地的刺客无处不在,他居然如此掉
以轻心,简直就像把脑袋乖乖伸到别人的刀下,引颈受戮!
醉死的男人可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喉咙犹如火烧,本能地试图扯开身上最后一件衣物,然而总是不得要领,只能闷闷哼着:“
热……水……水……”
看他难受的样子,知无玥无奈地叹了口气,点起房内的油灯,然后摸了摸瓷壶,里面有茶,自然不可能是暖的,但半夜三更也
不好找人起来烧水,大抵也只有如此了。
于是倒来一杯冷茶,过去将人扶起,水杯凑到他唇边。
感觉到潮湿的水气,像野兽般敏锐的男人当即埋头猛灌,寒夜凉水,点滴透心,终于压下了些酒气。
隗天狼缓缓睁开了眼睛,带了醺意的目光落在扶持着他的人脸上。
火光掩映下,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双眉上扬挺拔,眉峰拉长呈棱度斜倾,眉下双目炯炯,睑裂内窄外宽以弧形而开,瞳色
因跳跃光晕而见半褐如琉璃珠,高挺的鼻梁,下面是细长略薄的嘴唇。
心里忽然蔓出丝丝苦涩味道,如此俊朗容貌,别说是邯邱,就连自己都不需要怎么考虑便会动心……他早该知道了不是吗?为
何如今才来不甘,又有何用?!
他挺了挺身,伸手过去扶住床沿,不再靠在知无玥身上:“我没事,只是多喝了几杯,麻烦你了。”
“不麻烦。”知无玥有些意外于他的见外,但他无意与一个酒醉的人计较,问,“还渴吗?”
一小杯水又怎浇得熄酒后干涸,可隗天狼却并没有再要,摇头。
“夜已深了,你回去歇着吧。”
知无玥挑眉,看他侧首捧头的模样就知是头疼难耐,然而这冷硬拒绝的态度却就像野狼驱赶自己地盘上的入侵者。
他虽不知为何如此,只不过自己并非要巴巴地贴上去讨好,既然对方驱赶,又何必自讨没趣?
于是起身,放下杯子,道:“既然如此,无玥告退。”
决然转身的背影,让隗天狼酒烈焚心的炽热骤然凉下大半,忽然有些着慌,仿佛他这么一走出房门,等他酒醒便会人去楼空。
“无玥!!”“小心!!”
隗天狼顾不得自己仍未甚清醒,腾身而起便一把拉住知无玥,岂料脚下踉跄,失了平衡,人是拉住了,可自己却惯倒在地,知
无玥没料到他如此莽撞,匆忙间沉膝探臂托在隗天狼腋下,将人捞了起来。
只不过隗天狼分量不轻,知无玥也险些被他拖到在地,当下忍不住笑了起来:“美女投怀送抱本乃一大美事,不过若是隗将军
的话……无玥,敬谢不敏。”
第二十三章:醉酒言,轻有失。龙逆鳞,不可触。
隗天狼尴尬地笑了笑,他也不曾料到自己竟然如此失态,但抓住知无玥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他那手劲因为酒醉加上一时着慌,没怎么控制力度,恐怕是能把人的脖子生生扭断。换了旁人,只怕早就疼得哭爹叫娘,知无
玥也觉得臂骨疼痛不已,不由皱了眉头,却未用力甩开,只道:“适才将军吩咐无玥退下,怎么又要拉住?莫非还有其他吩咐
?”
“我并无此意……我是……我是……”隗天狼脑袋里就像卷了一团麻,理都理不清,眼下只记得先把人留下,又怎会仔细来想
缘由?酒醉加上心里的郁结难解,不由得暴躁起来,发泄般一拳砸在床上,“咯喳!!”一声闷响,床板给他砸出一个窟窿!
知无玥瞪了他半晌,末了叹了口气,关心则乱,自己怎么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较劲?于是放松下肩膀,拍了拍那只死死钳住他的
大手,道:“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隗天狼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抓了人的手臂不放,自知力大失控,便连忙松开手。
“没事吧?”
手臂被他抓住的地方传来痛楚,想必已是瘀青一片,知无玥只是淡然一笑:“无妨。”他坐到隗天狼身边,问,“你今夜不是
去赴公主生辰筵么?”
隗天狼闻此问,神情现出落寞,随即也就点了点头。
知无玥又循循问道:“庆贺生辰,喝酒庆贺也在常理,只是,当也不致酗酒失仪。莫非发生了其他事情?”
隗天狼心中一阵闷痛。
无人看顾的水池边,形单只孤的倒影,那张俏丽脸庞上的笑容是何等苦楚,回荡在耳边,是少女无助的叹息,他便只觉得胸口
烦闷无比。之后在殿中,见她似戴了一张虚假的面具般微笑着,受众臣逢迎,更不拒绝范繇的讨好。隗天狼戎马半生,胜败之
争,生死之斗,也不能牵出他半点愁绪,然而当时那种难以宣泄的积压之感,却是他从未有过。唯有以酒压下,不知不觉间,
竟喝得酩酊大醉。
看他神情恍惚,知无玥亦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不知多久,方才听到隗天狼道:“她……要婚配了。”
知无玥在心里叹息,果然如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隗天狼对公主邯邱的心意虽从未昭见日月,但却
暗地流露,如今闻公主即将另嫁他人,一时失态,也就没什么好奇怪。
女子适龄婚配,乃寻常之事。邯邱以公主之贵,婚配之人亦必定是士族子弟,却不知是谁。
“是范繇。”
知无玥尚记得此人,那日箭伤隗天狼,便带着一众武骑匆忙逃去的天虎将军。没有半点武将风范,遇事慌张,只懂逞一时之勇
,如此人物也只能在邑中作威作福,若当真让他领兵上阵,便算他领兵十万,他自问只需区区五千之众便可将其诛灭。
只是纵然知道范繇并非可付托之人,然而若是晋公与襄夫人均认可这头婚事,他隗天狼再有能耐,也是无力挽天。知无玥总算
知道缘由,然而也知此时无法好言劝慰。
情爱之事,千古难明。
身畔为情所伤的男子,就像一匹受伤的狼,不愿将伤口昭示人前,只有躲在巢穴里径自忍痛舔血,让他禁不住心生怜惜。
忽闻隗天狼道:“我想带邯邱离开邑都。”
知无玥心神一震。
离开,意味着背负骂名,舍弃所有。当初离开齐国,孑然一身,可谓受尽人情冷暖。如今隗天狼竟甘心为公主而为之,可见其
对那公主之情,已是深扎在心。
想到此节,不觉喉咙干涩,嘴舌泛苦。
黯淡灯光,照不真他的脸色,而隗天狼既醉亦是恍惚,并无注意到他略变的神色。
知无玥很快隐去异色,稳住心神,晒然一笑:“无玥猜想,公主必已拒绝将军所提。”
“你又怎知?!”
知无玥叹息摇头:“晋国的公主,岂是寻常人物。将军所提,或许能让她自由一时,然而后果却不可预计。晋国若当真传出公
主与将军私逃之传言,不出十日,楚秦必大军压境,晋国危已。”
“晋国之内也非只有我一个将军!!”
“可天狼将却只有一个。”面对头脑发热的男人,知无玥冷静得近乎可怕,“就算有能人取而代之,但主将一去,军心岂不涣
散?!你常年领军,应知军心动摇,败局必定!!”他语意森然,“便连一位身居内宫的女子皆能看透时局,为何将军却执迷
不悟?”
“我……”
他若是连这个都看不透,他便妄称为晋国天狼将。
只是当局者迷的道理,千古不变,他痛苦地捧着脑袋:“我知道,不能走……我不能。”突然,他抬起头来,一把抓住知无玥
,眼神中折射出希祈的光芒,“你能!无玥!!你可以带邯邱离开新田!!”
知无玥一时未曾会过意来,就闻隗天狼径自说道:“若一同离开的人是你,邯邱定会愿意!你们先行离开,在你山中居所暂留
数月,待一切平息,我再于阳泉安排一所宅院……不,阳泉位势险要,前时赵相有意于此地修筑平坦城,以屯粮驻兵,拦阻楚
秦二师……不能去那里,还是晋阳城比较稳妥……”
然而听着他的一一安排,越是妥当,却越是让身旁的人冷下心来。
“将军何出此言?”凉凉的声音,不带半分感情地打断他的盘算,“将军与公主情谊深厚,尚不能劝公主出走,无玥何德何能
,能担此重任?!”
“我不行……”隗天狼苦恼地抓了抓早是折腾得一片蓬乱的头发,“你的话,她当是愿意的!”
知无玥冷笑:“无玥与公主既无夫妻之实,亦无兄妹之谊,为何将军一昧认定,公主愿随我离开?!”
被他咄咄逼人地追问,隗天狼恼了,忍不住吼道:“邯邱她喜欢你!!”本来这话不该由他来说,但事态紧急,隗天狼也不顾
得其他,将这层隔着的薄纱挑破。
然而知无玥闻言,半晌,却不见半点惊喜之色。
“公主厚爱,无玥感激。可惜无玥早有心仪之人。”
隗天狼没想到对方竟出如此惊人之言。邯邱貌美如花,又贵为公主,他本以为就算知无玥一开始没那份心思,但只要知道邯邱
心怀爱慕,必定会欣然接受,假以时日,定能两情相悦,却未料到知无玥竟早已心有所属。
“为何?……邯邱她哪里配不上你?!”
知无玥突然大笑起来,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此时方觉,隗天狼在他的心里面早已不是寻常朋友,否则,为何他如此问时,自
己会觉得心底升起了一股难于自抑的恼火,就算当年齐国流亡亦不曾有此浑身发冷的愤怒之感。
“尔之兰芝,吾之鲍肆。缘法自修,岂可强求?”被惹毛的知无玥,不复之前温和颜色,如剑出鞘,寒光厉人。
隗天狼一时恍然无语。
知无玥站起身,向隗天狼施下重礼,然后直言道:“无玥乃将军座下客席舍人,将军若有差遣,无玥无有不遵。只不过,若非
军令,请恕无玥无能为力!!”言罢转身,直步离开房间。
隗天狼愣愣地坐在床榻上,一时反应不及,知无玥一向温悦,何曾见过他勃然大怒。然而这位曾经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齐国将
军,一旦震怒,不必怒言吼叫,言语之间犹如利剑出鞘,锐芒削目,令人汗湿衣襟,把他从半醉之中彻彻底底给吓醒了过来。
此时方察觉自己酒后失言,说了这么些胡话,明知知无玥最厌他人强迫做事,而自己适才所为,明明就是蛮不讲理地强人所为
。
大开的房门被风吹得吱吱作响,早是人影全无。
“该死……”隗天狼往后重重躺倒,任得脑袋狠砸在硬邦邦的床榻上。沉闷的响声从脑后传到耳际,眼前金星乱冒,却仍旧掩
不去心里空空落落之感。
却不知这空落之感……
是因为邯邱?
还是因为无玥?
******
第二日等隗天狼酒醒,想找知无玥说明事由,再作道歉,可怪就怪在,在府里怎么也找不到人。
知无玥并未曾不告而别,但若问府里仆人,他们都说曾见过知先生,要么是一大清早交待了一声说去寻人就出去了,要么就是
晌午用饭之后又说去买药材,夜里回来也有仆役看到他替他开门。
将军府说大不大,说小确也不小,任他隗天狼绕了几天却偏偏碰不上人!
到了第五日,隗天狼总算是明白过来。
古语有云,龙之逆鳞,触之则怒而杀人。
他虽然不至于被宰掉,不过,却已经彻底把知无玥给得罪了。
第二十四章:攻心策,兵诡道。文相轻,武相重。
日上三竿,天狼将军坐在演武场的台阶上。
他并非不曾得罪过人,身为晋国将军,却偏偏流有狄人血统,多的是看他不顺眼的大臣,言语上少不免挤兑,或者偶尔有些过
火之为。他也不是吃素的羊,自然不会束手受之,一来二去,得罪的人绝对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对这种心怀偏见之人,纵然位
高权重,他也一向少理,更别说是亲自上门道歉。
他确实未曾试过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而为之低头,可偏偏想要低头认错时,连人都找不到。
好吧,就算他之前所为确是强人所难,但那也不过是酒后失言,总得给机会他补偿过错吧?
对方相当冷静地划清了己方立场,之后也完全没有责喝没有怒斥,不愠不火的态度,把事情高高晾起。
兵者诡道,攻心者为上。
前齐国大将知无玥,显然深谙此道。
而善于强攻以勇悍无匹着称的晋国将军隗天狼,也显然在攻心一策上,落入败局。
“启禀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隗天狼抬头瞅了他一眼,一副心不在焉。那仆人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毕竟他们这位大将军,平日精神健旺,牛犊般强壮,老
虎也能打死几只,这几天居然颓靡不振,一副吃了败仗,铩羽而归的模样。
“何人求见?”
“此人自称提弥明。”
“提弥明?!”隗天狼一跃而起,“把人带去偏厅!快去把知先生请过来!就说他的朋友来了!”他神色急迫,带着点莫名兴
奋,似乎对这位客人的到来期待已久,但若再听真切些,却不知道到底天狼将军想见的人是客人,还是他府里最近常常失踪的
知无玥先生。
偏厅之内,隗天狼先于知无玥见到了那位据说能与知无玥过三百招而两败俱殒的能人。
此人面容方正,眼细眉长,阔额宽腮,高颧骨,下巴浑厚,膀阔肩宽,中等身材,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不过是个贩夫走卒之
流。
隗天狼在军中多年,自然有识人之能。
他看到的不是此人落魄的外表,而是此人衣下均匀有力的身躯,坚挺笔直的腰板,行路之时可见其下盘稳健,应是常年习武之
人。且此人睛若悬铃,犹见彪悍之气。
“提弥明见过将军!”
此人态度坦然,虽然知道面前这位乃晋国之中号令三军权倾一时的天狼将军,却未露出半点卑躬屈膝之姿,不卑不亢地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