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晋候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
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
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
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
斗且出。提弥明死之。
第三十一章:枯骨槁,墙垣断。百年后,史说由。
隗天狼在宫外遇到赵盾。
赵盾还活着,只是一身长袍沾满血污与泥尘,显然一番恶斗几经艰辛才从重重围困的王宫中逃出来,而他身边,隗天狼也没能
看到提弥明。攻击赵盾的甲士密密麻麻地挤在宫墙下,赵盾带来的侍卫将赵盾团团护在其中,且战且退,但奈何敌众我寡,撑
不了多久。
此时隗天狼不由分说,从布中拖出长刀:“休伤赵相!!”
怒喝犹如虎啸山林,一瞬间仿佛连风都被喝停,在场众人耳朵一阵嗡嗡作响,抬头且见一道光弧横空而展,顿时在最前面一排
的甲卫中溅起如同瓢泼而出的鲜血。
众甲卫看清楚隗天狼手中饮血长刀,均不由生出怯意。时兵刃多以青铜铸造,青铜之材缺乏韧性,刀型脊背厚实而刃锋极利,
劈砍之时极易折断。更况青铜长刀形体笨拙,战场之上远不如长剑精巧锋利,故鲜少使用。然而隗天狼手中的长刀,却非寻常
青铜之材,乃以铁为铸,其时铁块铸之不易,不若青铜冶炼方便,且重量亦大大高于青铜,亦只有隗天狼这般臂力方能挥动这
常人需双臂之力方可扛起的长刀。
刀重虽不灵巧,但同时杀伤力更胜长剑,别说皮肉,就算是骨头,恐怕亦不过斩瓜切菜。更何况,天狼将,这个令晋国敌人胆
颤的猛将,同样令晋国上下心声敬畏,试问谁人敢与一匹最凶恶最狂暴的野狼为敌?
那把刀掀起了让人胆战心惊的血雨腥风,然而这一回,却并不在战场,却是在晋都之内。
知无玥并没立刻加入战团,他心知隗天狼虽以一敌百之能,奈何久战必疲,此番晋公早有预谋,为求击杀赵盾必已布下天罗地
网,而己方仓促遇袭,显然处于劣势。眼下断不可恋战,必须保护赵盾先行离开新田,否则困在邑内,绝难逃过晋公毒手。
他忽然看到在甲士后面有名将官坐于马上,心下错愕,他认出此人正是邯邱公主的未来夫婿——天虎将军范繇。
因天狼将军威名,这位天虎将军一直未被重用,屠岸贾狡狞,岂不知其心不甘?便暗自与他合谋,范繇得有此良机,心想只要
杀了赵盾与那隗天狼,他便能取而代之,成为晋国大将军,哪里有不愿之理?
此时他正狠狠盯住场中挥舞长刀的隗天狼,恨不得扬刀上前亲手将他剁成肉酱,然而天狼将威名在前,如今又见他浴血奋战,
杀人就像屠猪宰狗般,当令他无胆上前。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知无玥闪身闯入混战之中,从地上挑起一把不知何人遗落的长剑,他并不急于斩杀敌人,隗天狼与赵盾及众护卫是且战且退,
他却是反其道而行,孤身一人深入敌阵。世人只知荀氏箭法过人,不知剑术却是先于箭法为荀氏子弟启蒙课业。剑法展开,便
有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竟就让他渐渐靠近了范繇。
混战之中,那范繇他不断指挥甲士攻击隗天狼,竟未察觉知无玥从旁接近。
此刻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见他手中长剑一指,护卫在范繇马下的三名甲士当即被割断咽喉,护卫圈瞬即出现空漏,知
无玥借势踩踏倒下的甲士身体,飞身跃上马背,范繇料不到竟然有人斗胆冲入敌阵直接攻击他,不由大吃一惊,但想把剑已经
太迟。
还滴着人血的剑就撩在他的咽喉前,耳边响起犹如森冷不容拒绝的命令:“叫他们住手。放行。”
范繇惊恐,他虽受封为天虎将军,然而从未经历实战,平日与府内侍卫对练,对方亦不敢与之真斗,他自当是剑术高明,更胜
那只有一身蛮力、凭了运气当上大将军的隗天狼。一时间竟不懂该当如何:“你、你好大胆子!竟敢挟持本将军!”
知无玥话不多说,手腕一翻,那范繇惨叫一声,左手手腕竟已被齐口削断!
鲜血喷涌,范繇痛得几乎昏倒,便连四旁的甲士亦惊于此人迥异于外表的狠辣。范繇抱住断腕,又痛又怒,难以置信地惨呼:
“你竟敢、竟敢斩断我的手腕!!”
但闻身后那人声冷如冰:“往日我只斩颈项,削腕之术技艺不精,还望将军见谅。敢问将军,是愿命令部属退开,还是愿一式
无玥的斩首技艺?”
命悬一线,范繇岂敢不从?慌忙嘶声下令:“住手!通通给本将军住手!!”围困的甲士听命停下攻击,隗天狼等人方得以喘
息,此时赵盾身边的侍卫已所剩无几,若非知无玥之援,恐怕赵盾亦难保不失。
知无玥挟住范繇,那天虎将军断了手腕早已吓得如同一滩烂泥,与隗天狼护了赵盾往城门方向撤去。欲投鼠而忌器,甲士见天
虎将军被擒,虽然着急,但群龙无首之下只有亦步亦趋地尾随赵盾等人。
绕过城道,眼见城门就在咫尺之外,忽然马蹄急响由远而近,却是那屠岸贾!屠岸贾见双方僵持不下,而甲士因范繇被擒不敢
上前,当即大喝下令:“主上令尔等擒下赵盾,若有违者,立斩不饶!!”
这一声令下,甲士哪里还顾得那天虎将军,马上操戈上前要将正欲退出城门的赵盾包围。隗天狼见状,横刀于胸,拦在内门之
前,一刀砍掉冲在最前的一名甲士头颅,正在退却的侍卫连忙举剑相迎,然而势孤力弱,眼见不敌。有侍卫一身鲜血地倒在乱
剑之下,嘴巴里还不住地高叫:“大人快走!!快走!!”
隗天狼的声音在乱军之中炸响:“无玥!快带赵相先走!照我之前所说,去军营!!”
当日他早有所料,已与知无玥合计,若然生变,便即赶往天狼军军营,这里的五千天狼军只听隗天狼号令,即使是晋公亦驱使
不动。
然而知无玥又岂可容他舍身御敌,怒道:“我不走!!”
“此乃将令!!”
“你——”
城门狭窄,并未容得更多甲士冲前,隗天狼又是一刀斩断敌手双膝,狼性见凶,这已不是心存仁义之时。
“我应你,隗天狼不会死在这里。”
知无玥知晋公与屠岸贾的目标是赵盾,若他带赵盾逃走,屠岸贾必定会分出兵力绕道西门出城追赶。他狠一咬牙,突然飞起一
脚将那范繇踢得凌空飞起,砸在汹涌冲前的甲士头顶,范繇身披重甲,便似巨石从天而降,顿时把人群撞散,隗天狼面前压力
大减,连环几刀又将数人斩杀。
知无玥圈马弯身,一臂将赵盾拉上马背。
“无玥就等将军践诺!!”
马匹长嘶,绝尘而去。
“快冲过去!!莫容赵盾逃脱!!”
屠岸贾岂有不知赵氏家族在晋国根基之深,赵盾于朝中为相多年,更是把握晋国国政,若此番容他逃脱,必定后患无穷。
然而城门之前,那隗天狼的长刀犹如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城墙,封住了所有去路。在他脚下的尸体越垒越高,他非但不退出
城外,反而越是逼前,长刀所到之处,绝无活路。然而一批批如狼似虎的甲士仍不断涌前……
杀得性起,只觉浑身衣袍已被血水浸得湿透,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隗天狼抬手一扒,将已经被刀剑割破许多
口子的上衣一气撕尽,露出精赤身躯,血水混着汗水在古铜色的肌肉上滴落,脊背上的天狼纹身更如同饱饮鲜血,凶悍噬魂。
“痛快!!”
隗天狼手中握的刀柄不过麻布所围,斩杀间依然松散难握,却见他不看旁人,缓缓以手中染血的衣布,连同他握刀的手一圈一
圈地紧紧缠绑。
众甲士目睹天狼将如斯悍勇,明明他此时已露破绽,竟亦未有人敢上前攻击。
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变得无比寂静。
马蹄声已远得听不到了。
他信知无玥定能将赵盾安然护送到天狼军营。
那把几乎卷口的刀再度指向前方。
刀尖,滴血。
背后,残阳落尽。
无玥,天狼终归是骗了你。
只是未曾料到有朝一日,我的刀指向的不是晋国的敌人,而是晋主。
更未曾料到身死之处并非烽火沙场,而是家国的城墙之下。
未能践诺,待他日黄泉之下,再当请罪。
盼你大量,莫要恼我……
知无玥急策快马,赶至城外天狼军驻地时天幕已尽数见黑。
营门前守兵见过知无玥,又见马背上的两人一身鲜血,立入内通传,副将邹延匆忙迎出,他认得赵盾,连忙命人将赵盾扶入营
中。
却未见隗天狼同来,心中略感疑惑,不由问那知无玥:“知先生,将军何在?”
知无玥并未多作解释,喝令道:“邹延听令!!”马上布衣男子虽见衣鬓沾血,鬓发略见蓬乱,不见一丝惊惶慌乱,其不怒而
威之势,犹有点将台上号令三军之威仪!
邹延乍惊,将军的朋友自非等闲,尚记得上次隗天狼曾亲自吩咐,要他听从知无玥号令,于是连忙应诺。
“全军拔营,保护赵相撤出新田,沿汶水取道晋阳,若有追兵,不可恋战,必以保护赵相为先。即刻启程,不可有误!!”
“诺。”
邹延起身,看向知无玥:“先生不与我等一同护送赵相?”
知无玥却道:“赵相是何许人物?一个辅助幼主主盟诸侯的正卿权臣,岂会败于屠岸贾这般佞臣之手?赵氏世家在晋国深根固
柢,今日晋公之所为,不过是替赵相拿了个主意。”
邹延不明:“是何主意?”
知无玥冷笑:“重择贤君的主意。”
他话已说尽,一圈马头,看向新田城的方向:“你们的将军尚欠我承诺。若此诺不兑,便是黄泉之下,他也得给我交代……”
声音在这里哽了,夜色迷蒙,邹延看不到他的脸色,却见“叱——”的一声,知无玥一夹马肚,犹如离弦快箭,疾奔而去。
凝望那渐渐消息于夜幕中的一人一骑,邹延忽然觉得,他或许不会再见到他那位勇悍无匹的将军,还有这位知先生。
此时此刻,这位跟随了隗天狼十数载的副将,见惯沙场生死的他,竟也感到无比苍凉。
城墙之外,尸骸堆积如山,几乎把城门给埋掉大半。
屠岸贾果然如知无玥所料那般,率兵绕道西门追赶赵盾,故此无暇顾及收拾残局,只任得尸体堆在城墙下。
新田内自是宵禁,城内百姓闻得杀声震天,却尚未知发生何事,人心惶惶,也无人敢出来查看究竟。
马蹄的嘀嗒声在一片死寂中尤其突兀。
知无玥停下马匹,城墙四周的土地饱饮人血,弥漫着一股死亡气息。
堆积如山的尸体早已冰冷僵硬,死前痛苦狰狞的表情足叫人心惊胆颤。
然而知无玥却觉得或许比尸体还要冷。
一直藏于云后的月亮透出半张脸来,微微的光晕落在寂静的城墙上,让这片晋都城墙看似牢不可破。
然而谁又会料到,击破晋国护卫墙垣,非他国诸侯,乃城内之人……
历载,赵盾逃亡之后不出数日,尚未及离开晋境,其弟赵穿弑晋公于桃园,迎赵盾归。赵盾重执朝政,命赵穿赴雒邑迎公子黑
臀,立为晋公,史称晋成公。
成公乃长君,不似灵公姬夷皋那般跋扈,更倚重赵盾,命其执政辅助。赵盾进言立异性大夫为公族,其下赵括、赵同、赵婴位
列大夫,赵氏家族权势如日中天。
后世论之,赵宣子虽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雄才,然在史书之上,却终落得弑君之名。
更因其独大于晋,乃至君权日衰,卿权日强,如月掩日形。
两百年后,晋国之政,卒归赵、魏、韩三家。
战国启始。
尾声
青云衣,白霓裳。举长矢,射天狼。
乱世春秋,金戈铁马,但这腥风血雨,却与深山之人无由。
且闻得枝上翠鸟轻啼,林中野鹿灵跃,山水潺潺而过,青衫素巾,挑水生火,袅袅炊烟起,隔世有嵯峨。
只忽然……
“叮!——铛铛!——叮!——铛铛!——”
吓得鸟儿弹枝而起,展翅远飞,野鹿惊抬头,撒腿逃去深林。
知无玥直接把手里装水的木瓢甩回水桶,大步走向屋后,那脚步当真是蹭蹭生风,待到屋后小舍前,就看见石炉燃起了熊熊烈
火,男子正抡起大锤捶打铁棍。
男子上身精赤,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皮肤,点点汗珠在火舌之下更见晶莹,背上凶狼纹身被几道极粗极长的刀疤撕裂,竟不见突
兀,更显彪悍凶戾。只是他下半身却是坐在一张木头靠背椅上,那椅子两旁装了木轮,双腿虽仍健在,但似乎无力支撑身体,
需以木轮椅子代步。
面前铁砧比寻常的要低矮许多,而炉头也是刻意为他造得更低,令其不必费事便可添加柴火,炼铁锤打。
约是听到脚步声,男子转头与知无玥笑道:“无玥稍等,这剑快要铸好了。”说完继续回身锤打剑身,边道,“前时那柄未及
铸好,留在邑内不曾带出,实在可惜了。”
知无玥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回道:“敢问将军,山野荒民,要剑何用?你还是给打把砍柴刀吧,正巧之前那把
折了。”
“哦!好,回头给你打上一把!”
“……”
知无玥站在原处,听着这扰人清静的声音,不由闭目轻叹。
城邑血战,已如隔世。
当日在城墙之下,待他寻到隗天狼时,其血肉模糊之状几如死人,胸膛微弱起伏,气息更仿佛随时断绝,双膝奇怪地被剜去膑
骨,知无玥料不到这竟是那侥幸未死的天虎将军范繇所为。
范繇待得隗天狼力竭近亡之时,本欲加害,岂料看得那几死之人坐在累累尸体之上,刀虽断,威犹存,竟也未敢亲自上前一刀
砍掉其颅。遂命人剜去其膝以报断腕之仇,留下两名甲士处决隗天狼。
然而天狼将虽不为朝中大夫所容,但在晋国军民心中,却犹如护国战神之所在。两名甲士更曾跟随天狼远征河中,亲眼目睹天
狼将之威,不忍诛杀如此忠义之人。其中一人毅然以剑毁己之面目,自刎授首,另一人不动声色,携这颗首级向范繇复命。
范繇一夜惊战心神不安,也未查看究竟,只命人烧了头颅,对外宣称天狼将已殒。消息一经传出,四方诸侯震惊,隗天狼一死
,各国蠢蠢欲动者有之,风动云涌,此处自不细表。
待知无玥寻到他,却已是命悬一线。
此时一辆马车突然穿透夜幕出现在城外,车上竹帘掀起,正是那邯邱公主……
“好了!”
隗天狼爽朗之声打破了知无玥的思绪,也罢,如今赵盾已平安归邑,重立新君,邯邱公主虽未随他们一同离去,但在邑中亦保
无恙。至于屠岸贾与范繇下场如何,他已懒得打听。
只是……
“将军当真愿如无玥一般归隐山野,不问世事?如今赵相归朝,一切平定,若将军有意,应可……”
“无玥。”隗天狼打断知无玥的话,“我早便说过,天狼将已死,死在晋国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