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二人遂赶往相府,行至相府门前,闻得内里骚乱之声,披挂盔甲的侍卫在大门戒备,显然已有事发生。
此时一队甲兵迎面而来,为首之人隗天狼认得,正是那日于宴上所见,赵盾之族弟——赵穿。
赵穿行色匆匆,显然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赶来,一见门前两人当下认出隗天狼,不及施礼,便拉住隗天狼诉曰:“天狼将军,兄
长遇刺!”
隗天狼神色一凛,反手握住赵穿手腕,急问:“相国可有受伤?”
赵穿只觉手腕被捏得如同骨断之痛,他乃襄公之婿,平素养尊处优,岂受得隗天狼手劲,当即疼得满头冒汗,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知无玥见状侧上前来,轻搭隗天狼小臂,轻声道:“将军且莫着急,门前虽戒备森严,但院内未闻啼哭、亦无煎药之味,
料想眼下相国应无大碍。”
隗天狼愣了一下,这才察觉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赵穿的手腕,连忙松开告罪:“邯郸君君莫怪。”赵穿为王婿后曾受封邯郸,
故朝中士大夫常称邯郸君。
赵穿虽皮肉受痛,但见对方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心知这位天狼将军与兄长交好,一时情急,亦属人之常情。于是道:“无妨。
”而后他又打量适才出言相阻的知无玥,他倒是与知无玥有一面之缘,但当日并无在意,此时见此人斯文儒雅,尽管与诸侯均
惧之天狼将比肩而立,竟亦未屈于其势,自有一派施然自在,更兼行事冷静,观察入微,绝非寻常人物,便也不由暗暗见奇。
“确如先生所言,天狼将军暂且放心,前时送来消息,道兄长虽然遇刺但并未受伤。”
隗天狼方才点头。
此时知无玥又道:“将军,此处多有不便,还是入内说话吧。”
众人入了相府,便被引至内堂。
赵盾正在内堂阅卷,抬头见族弟与隗天狼、知无玥来了,便放下竹简,起身相迎。
隗天狼两步上前,急问:“相国安好?”
遇刺一事,赵盾只是通传了赵同、赵括、赵穿几名族中兄弟,并未对外宣扬,闻隗天狼问,不由有些奇怪,但对方言辞恳切,
显然是急了一路,便道:“有劳将军记挂,本相无事。”
隗天狼松了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此时才放松下来。
待众人落座,赵盾看了赵穿一眼,道:“不过一点小事,何须惊动隗将军?”他道是赵穿心急一并将隗天狼叫来,语中不由带
了些责备之意。既是强晋之相,想要他死的何止一人,怕是邑内蛰伏欲取其性命者不在十数之下。
未等赵穿解释,隗天狼已道:“相国误会,此事并非自邯郸君通传。今日遇刺的,不只相国一人。”
“此话怎讲?”赵盾方注意到隗天狼发鬓濡湿,显然是已沐浴更衣,但他身上仿佛方从杀戮场上下来的淡淡血腥杀气,却始终
无法完全洗净,当即神色略变。
隗天狼遂将野猎遇刺之事悉告之,赵盾闻言眉头渐渐紧拧。
须知一日之内,接连暗杀两名朝中重臣,虽说并未得手,但事态之严重,却绝不能掉以轻心。
赵穿性情急躁,当即拍案而起,怒曰:“这还了得!连相国、将军也敢暗刺,简直不把晋国放在眼里!当真可恶!待我彻查凶
徒,定要将主事者千刀万剐!”
然赵盾却依然沉默,隗天狼亦无做声。
赵穿见无人回应,不由愕然。
反而是一旁知无玥淡淡一笑:“邯郸君不必焦急,刺客来历,相国想必心中有数。”
赵盾看了知无玥一眼,目中不由流露赞许之声。想这荀家么子,本就不比寻常人物,不纳家族庇佑而在齐国创出一番事业,自
然更见其能,而他赵氏虽亦不乏有能者,但始终无人如知无玥有般白手兴家的魄力,更没有一人有这种舍弃家族盛名庇佑的洒
脱。
“先生高明。”晋国权相的嘴角泛出一抹苦涩笑意。
隗天狼沉眉敛目,叹息道:“果然是他吗?”
赵盾缓缓摇头。却不知这意思,是否定隗天狼的想法,还是表达无奈之意。
“这回来了几个刺客?”
“倒是不多,只来了一个。”
隗天狼与知无玥相视一眼,后道:“相国无恙,当属大幸。”
赵穿不明所以,便问:“幸好只有一人,想必转眼就被护卫们斩成肉酱了!”
赵盾眼神略有深意,却是摇头:“并非如此,那刺客,却是触槐自尽的。”
“怎会如此?”
“此人于黎明之时,潜入府内,连毙十名侍卫竟未被发现,手段之高实属罕有。及至内堂,其时尚早,本相盛服将朝,便坐于
房中假寐。那人看了,竟上前与本相行礼,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转身触槐而
死。”
“……”
众人闻之沉默,半晌,赵穿闷声道:“虽是贼子,却亦是位义士。”
知无玥见赵盾与隗天狼二人面色阴郁,冷冷一笑:“便是贼人也感赵相勤勉,为国之栋梁,不忍杀戮,偏那主事之人,闭目塞
听,枉顾晋国大业,屠戮忠良,实在令人心冷。”
二人不由心头一震,均露出诧异神色,显然并未料到这位看上去沉稳斯文的先生居然会骤出锋利言辞。但见知无玥目光如电,
脸容冷酷,言谈间杀伐决断,一改前时温文气质,如此魄力,俨然是那位铁蹄踏鲁,杀敌衅鼓,北伐山戎,逐狄太行,敌若闻
之,退避三舍的齐国大将。
“无玥,”隗天狼按他手背,他又岂会不知,知无玥是为他二人隐忍而一时急怒攻心,方有此妄言,但他不欲将他卷入危险之
中,遂道,“此事相国自有主张,只管听相国吩咐,不必多言。”
知无玥腾然而起,向赵盾深施一礼:“无玥敬重相国,晋国若无赵相,焉能有尊王攘夷之盛举,如何建诸侯会盟之霸业?相国
高义,奈何朝中小人当道,国君穷奢极欲,湛湎荒淫,相国骤谏,亦只落得深恶为患的下场。须知从善如登,从恶是崩,君若
不君,宁择贤能。”
言罢再施一礼,也不再看众人脸上神色,朗声道:“无玥告辞!”便就转身大步离去。
隗天狼连忙回过神来,一跃而起,匆忙与赵盾拱手道:“无玥一时冲动言语莽撞,还望相国见谅!刺客虽亡,但这几日仍需作
提防,请相国多留侍卫在侧,一切小心,末将告辞!”
看那隗天狼匆匆追赶而去的背影,赵穿这才从知无玥那如同大山在压的气势中缓过劲来,大大出了口气,方觉颈背汗湿。
“如此人物,若入朝堂,当可为将……兄长,此人若只在隗将军府上当个舍人,未免可惜。”
赵盾看了自家族弟一眼,却是摇头不语。
荀氏么子,荀玥,既有舍下齐国三军大权归隐山野的气度,又岂会为权欲于朝堂屈膝?
第三十章:殿伏甲,嗾獒犬。君不君,戮良臣。
“无玥!无玥!”
隗天狼在大街追上知无玥,可是追上之后,却又不说什么,只是与他并肩同行。
知无玥胸中怒气早在相府中宣泄一空,此时便就余下烦郁之感,往日孑然一身,心若不愿为之,便是位高权重的将军之位亦即
可卸甲求去,岂比眼下隗天狼这般,深陷漩涡苦苦挣扎,然却始终无果。
此时已近正午,大街上行人稀乏,他二人并肩行至铁匠铺外,里面传来阵阵打铁声音,隗天狼忽然一拉知无玥:“停步!”
“何事止步?”
“前时说好了要给无玥打把好剑,今日赶巧经过,又是休沐,你且到对面的茶摊吃茶稍待,我这就去给你打把好物!”
“诶?诶、诶、诶!”知无玥想把人叫住,可隗天狼已转身跑进铁匠铺,铁匠铺子的人都认得这位常来打铁的天狼将军,自然
不敢怠慢。隗天狼一把脱了上衣,露出彪悍结实的上身,狰狞狼纹刺青让人望而生畏。
且见他轻车熟路地找了位置,还真是挥动锻锤,在砧上敲打起来。
知无玥拿他没办法,天狼将的行动力绝对不弱,他既然有心而为,更是打算将亲手锻造赠与他,知无玥当也不会拒绝对方好意
。
便在铺头寻了个位子坐下,铺子的老板见他与将军乃是一道前来,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了,便也好生招待,送茶送水颇为殷勤
。知无玥以前也是士族子弟,当也被伺候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径自接受,也乐得悠哉。
只是这全是壮硕汉子,火星四溅黑烟滚滚的铁匠铺外坐了这么个斯文儒雅的白衣男子,倒引来不少路人侧目,甚至有人借故问
价打量,反而让铁匠铺的生意比平日多了几成。
万军丛中多的是眼睛,所以知无玥全不在意,只盯着里面挥汗如雨的裸身男子。炉火熊熊,天底下无旁物可媲的烈火光芒映照
在他赤裸的身躯上,就像涂上一层桐油般,每一块着力隆起的肌肉健美结实,而背部那头凶狼,更如同脚踩熊熊烈焰,目中火
光跳跃仿佛活过来一般。
隗天狼手中铁条渐渐成形,知无玥喝着手中茶水,不由得半眯了眼睛,颇为闲适地等待属于他的剑出炉。
突在此时,两名府中仆役急匆匆地赶到铁匠铺前,一见知无玥连忙上前见礼,急问:“先生可是与将军一起?”
知无玥起身,一指铺内:“将军在里面。你二人有何要事?”
知无玥在府内极受隗天狼器重,故仆人亦无相瞒,其中一人道:“公主委人送来急信,说是要将军亲启。”
另一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竹筒,交与知无玥。
邯邱公主虽是年纪尚轻,但生在公侯之家,行事稳重,今日送信却暗暗流露焦急之意,更有不便亲临的意思。知无玥心中见奇
,但对方明言隗天狼亲启,他自不便打开,于是拿进去铺内,拍了拍敲打出一身热汗的隗天狼:“将军,公主有信与你。”
“哦!”隗天狼遂放下锤钳,接过竹筒,拧断盖上朱漆,倒出内里一幅缣帛,上面字不多,而且字迹略见凌乱,只有触目惊心
的几个字。
‘宫中伏甲,相危。’
隗天狼神色一凛,问跟在知无玥身后进来的仆人:“此物可是邯邱公主所递?”
仆人点头:“确是公主亲随婢女所递。”
隗天狼捏紧缣帛,知无玥也看到内里所言,压了声音:“将军可能分辨真假?”
便见隗天狼点头:“确是邯邱笔迹。”未料到那人竟在所使之刺客失手后,即另图他法以杀赵盾,不惜布甲于殿内,这一回显
已全无顾忌,不惜与赵氏家族为敌。
“怎可如此……他既是晋国之主,焉不知如今天下之势,若非有赵相一力支撑,晋国又何来如此安稳局面?!怎可如此?!怎
能如此?!”他自幼为襄公收养,立志报效,自从军以来,沙场打滚,浴血征战,只为晋国稳立于乱世,称霸于诸侯,然而却
未想到,如今一而再,再而三欲置他们于死地的,不是各国诸侯,而是他们的主上。
知无玥见他神色愤然,显然大受打击,心中亦不免叹息。
他伸手拍了拍隗天狼肩膀,轻声道:“君子之心,小人度之,自然以为赵相既已悉知其谋,若策反,必杀之。眼下却非计较之
时,将军应知,兵马交锋,一先下手,大事便去。”
隗天狼凛然,猛转头与铁匠铺老板问道:“前时嘱你重铸的刀可已铸好?”
那老汉连连点头:“启禀将军,业已铸好,但尚未及钉连刀柄。”
“无妨,你且取来。”
“是,将军。”
铁匠捧来那柄寒光冷冽的长刀,虽无刀柄,但见刀身锋利,管是重铸之物,却未减前时曾饮无数人血之凶,却见隗天狼一手取
过,顺手执起麻布在短铁柄上捆绑成柄,又用粗长的布匹将刀身裹了,转头与知无玥道:“我们走。”
二人往相国府而去,且到府前,门前护卫认得天狼将军,向他打听,便言说半个时辰前相国受国君相邀,入宫饮宴。
隗天狼闻言捏紧手中长刀:“迟了一步!”
“来得及。”知无玥此刻仍非常冷静,“赵相入宫,提弥明应为侧护,有他在,可暂保赵相性命。我们快去接应!”
隗天狼亦不多说,二人转道急往王宫。身后急风骤动,卷起残叶,看似平静的晋国都邑,暗涌渐生……
且说那赵盾,闻主上来请,其时心中存疑,但所谓暗刺,刺客既已身死,并无证据为主上所为,夷皋此人虽是荒唐,但毕竟是
一国之君,料想此番行刺,约也不过有意警示,毕竟赵盾多次进谏,国君早已对其厌烦至极。
于是赵盾带了侍卫前往王宫赴宴,然到宫门前,侍卫便被拦下。赵盾虽有不悦,但亦未有拂袖离去,只带了车右提弥明一同入
内。
内殿中果然设下酒宴,晋公端坐台上,一旁陪客是那屠岸贾。
晋公夷皋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见赵盾入内,神色大喜,居然起身摆手招他快些走近:“相国来了!”他言辞素来轻率孟浪,赵
盾早便知道,只是皱了皱眉头,堂前跪拜行礼。提弥明为车右,不得上殿,便只在殿外站了。
“奏乐!”晋公挥手示意,马上有十数乐师垂首上前,敲击悬挂在青铜磐架上的玉石编磐,玉石编磐所奏之音韵清脆明亮,更
有笙竽琴瑟相伴,音韵悠扬,余音绕梁。又有仆人捧上羹食,置于众人桌上。
宴上寒暄也不细表,赵盾见主上兴致不错,便又动了劝谏之心,道:“前时闻主上欲重赋税,臣认为不可。若为修建宫殿苑囿
,不恤臣民,晋国虽强,恐亦难长久。”
晋公的脸色当即变沉,手中青铜盏险些就要摔扔地上。一旁屠岸贾忽是出言:“相国高见!薄取赋税,乃福泽百姓之善举,有
如此良相,实乃晋国大幸!屠岸贾斗胆,敬相国一爵!”言罢起身上前,要与赵盾共饮。
赵盾虽不喜此人平日迎合巴结,教唆主上荒诞淫乐,但对方毕竟是晋国大夫,故亦起身举杯。
此时提弥明正站于殿外,忽察觉编磐笙竽声中,竟隐约有戎甲交磨、金刃碰撞之声!!赵盾于殿中并未察觉不妥,仍与屠岸贾
对饮,提弥明不动声色,待见赵盾连饮三爵之后,举步上殿,朗声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复伸手扶了赵盾,赵
盾知提弥明平素行事稳重,若非情况有异,断不会突有此举。
那晋公见赵盾要走,当即急了,忽然一跃而起,怒喝:“赵盾休走!!来人!!放獒!放獒!!”
便马上有犬奴叱了一头恶獒入殿,那恶獒为晋公所饲,平日用草人以盾之衣饰裹穿,草中塞满肉食,令獒犬撕咬草人破肚取食
。恶獒被饿了数日之长,如今见了赵盾,立时狂吠,张牙舞爪要扑咬赵盾,犬奴死命拉住绳索,那獒竟凶得上身扬起,吠得唾
沫横飞。
獒犬虽凶,却未令赵盾惊惧,他怒视晋公,叱道:“弃人用犬,虽猛何为!”
犬奴手上绳索竟被恶獒挣断,黑硕獒犬扑向赵盾,提弥明拦在赵盾身前,怒喝一声,一拳砸在恶犬额顶,将那恶獒砸落在地。
屠岸贾突然将手中青铜爵掷于桌上,编磐鸣遏,伏于殿中的甲士推到门帘,一涌而入,但见盔甲锃锃,兵刃寒光烁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