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把碗归位,拿起毛巾擦擦手,问他:“明天我带你出门好不好?”
某狼的眼睛立刻发光,忙不迭点头。惊蛰叹口气,看来真是把这只野生动物憋坏了。他在家喜欢光着脚,脚底沾了点水,一路走到客厅就踩了一路水迹。十九总是会对着惊蛰遗留的一点点细小痕迹出神,蹲在地上用手指抹了一点,被惊蛰回头看见,狠狠凶了一句。他马上站起来,乖乖跑过去,盘腿坐在惊蛰身边的地板上。
十九如今已经有点习惯直立行走,盘腿坐着的姿势也格外自然,但谁想得到十九为之付出的努力?
小狼走路的时候总是有点外八字,膝盖撇着,但出奇的快速。大概他奔跑起来也是风一般的速度吧,惊蛰拉着他的手,在自家客厅里转圈。迈出左脚,重心放在左边,迅速迈出右脚。十九握着惊蛰的手,看他故意放慢速度给自己看,弯曲的膝盖努力伸直,迈出左脚,刚想弯下来的时候,跟上右脚。
学习走路,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这是惊蛰第一次体会到十九的聪明和学习能力。
惊蛰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取出拼音卡片,昨天他已经把拼音都教完了,今天让十九从头说一遍,就可以进行下一程序。
顺利读出所有拼音之后,惊蛰翻开笔记本,上面是慕辰帮他列出来的课表,具体课程参照慕辰姐姐那刚上幼儿园中班的儿子。今天这课应该是……Apple?惊蛰甩甩头,英语这种东西他自己还不会呢,教别人?直接蹦到下一课吧。
他从盘子里取出一个苹果,摆在桌子上,又取出一个,远远地摆在一边,然后转过身,尽量循循善诱:“十九,这是几个苹果?”
十九眼巴巴看着苹果,不知道说对了能不能吃一个作奖励。他咽了口口水,刚想张嘴,惊蛰的手机响了。
惊蛰与他对视一眼,接起来,那边嘈杂的很,男子的声音带着些飘忽和笑意:“惊蛰?”
惊蛰心里“咯噔”一跳:“雷准?”
“惊蛰,我在DATE,过来吧。”
“我今天休息。”
“那我过去找你。”
“你喝醉了就早早回家睡觉,别醉醺醺吐我家里。”
“我不会的……”雷准轻轻地笑,似乎走到了一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乖,让我见见你好么?”
惊蛰深吸一口气,张张嘴,再深吸一口气,雷准低沉带点嘶哑的声音让他无所适从,沉淀了许久情绪,才打破沉默:“你是不是很不愿意娶她?”
“你知道了?”雷准似乎很意外。
“今天看了新闻,股价涨了这么多,是件好事。”惊蛰觉得自己都没力气直起腰,肩膀一松,倒在沙发上,“你总是要结婚的,她能不介意你之前那些事还愿意嫁给你,你就好好跟她过日子吧,别再出来玩了。”
“哼,轮得到你来教训我?”雷准忽然变得尖刻,“你算我什么人?”
“我什么也不算,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就不要听吧。”惊蛰干笑了一声,“没事我收线了。”
他等了很久,那边安静着,刚刚的嘈杂都不见了,只能听见一点点风掠过的低响,惊蛰按下了挂断键。
十九仰头望着他,手里抓着苹果,刚咬下去第一口,一副被抓包的表情。惊蛰笑了一下,指着那个被一口咬掉一半的苹果说:“十九,你看,这是一个苹果……”
有些粗糙的手指忽然按在脸上。
十九丢了苹果,去蹭他眼角。
“你看,这是一个苹果,再拿一个过来,就是两个,一加一……”
他低下头,眼泪都流进嘴巴里了。
十九坐起身,不着痕迹地下床,脚沾着地面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把手也放在地上。习惯直立行走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半个小时足够他学会,却不能让他习惯。狼是夜行动物,不知道多少个夜里他这样睡不着,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用惊蛰交给他的,直立行走的姿势。没有人是天才,十九现在走路堪比男模,只是因为,他感激惊蛰让他不必再拼了命才能填饱肚子。
他在屋子里走了一会儿,把头探进拉合的窗帘里去。这个城市有彻夜不灭的灯火,有低飞而过的飞机,有狂欢晚归的男男女女,却惟独没有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星星和月亮。
他想念他的森林。
抚养他的母狼死后,狼群就再也没有接纳过他。他独来独往,用比狼更凶猛的牙齿和爪子抢下好一块地盘。填饱肚子的晚上,仰起头,月亮在层层树影之外,那高得碰触不到的地方。夏日的夜里,十九晃晃头,把头从窗帘里抽回来,转身回到卧室。惊蛰翻了个身还在睡着,他从后面抱住这温暖的身体,沉入了睡眠。
惊蛰睁开眼睛,身后那人的呼吸绵长有力,他眨眨眼睛,也睡过去。
昨晚掉了那么两滴泪而已,睡觉前眼睛已经肿了,早晨悄悄早起去冷敷,身子刚挪动一点十九就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晶亮亮,比谁都有神。惊蛰拍拍他的脸,对他说:“我去洗脸。”狼躺下了,没过半秒,跟上。
惊蛰只能举着小冰袋一边敷眼一边跟十九聊天。
现在两个人晚上睡觉就在一张床上,雷准的床偶尔躺一躺还行,时间长了谁知道那个洁癖会不会有意见。十九对此毫无意见,跟惊蛰睡一起就行,半夜搂在怀里,比什么都安心。惊蛰其实一直很心急要教会十九说话,总是找一切机会启发十九,聊天更是少不了的。十九喜欢看电视,就让电视保持开启状态,十九手劲大,遥控器第一次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一用力,遥控器就断了两截。惊蛰无奈,下午就买了十个回来,防止他哪次反应过度。
他不会忘记,第一次教十九上厕所解腰带的时候,十九是用怎样一种无辜的眼神硬生生扯断了金利来的牛皮腰带。
不过,看电视的时候一旦出现身着白大褂的身影,十九就会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进攻前特有的低嚎,有一回甚至险些冲上去打碎坚硬的电视机屏幕。他怀疑十九是在研究所受到什么非人迫害,可每次想仔细问问,十九都非暴力不合作。
惊蛰调整了一下冰袋的位置,暗暗思索,果然还是教育方式有问题。
他决定言传身教。
把冰袋放回冰箱,时间还早,晨光大好。楼下小区里遛弯的老爷子刚出门,一只不知道谁家养的狗又往花园里贡献花肥。惊蛰指了指卫生间,十九就去洗脸,回来的时候,已经找好了今天给他穿的衣服。
十九腿上的伤好了,但留下一条难看的伤疤,短裤是绝对不能穿的,惊蛰的长裤穿在他身上都成了九分裤。他使劲拉拉裤脚,稍微好了一点,大腿那里紧绷着,并不是因为十九比惊蛰胖多少,实在是……肌肉太结实了。平日里为了避免十九再破坏衣服,惊蛰只给他穿一条肥大的沙滩裤,上面夸张地画满了花,夏威夷旅游回来一样。看十九别别扭扭的样子,惊蛰瞪了他一眼:“别着急,等会儿出去就给你买件合适的穿。”
小区门口不远就有卖早餐的,挂着政府定点的牌子,牛逼哄哄地鄙视旁边那家炸油条的。惊蛰搬过来大半年了,邻居是一个也不认识,当然,也没人认识他。他带着十九坐在油条摊子里,额头上满是皱纹的师傅笑呵呵问他:“吃点什么?”
惊蛰想了想,道:“二斤油条,两碗豆腐脑,不够再要。”
“好咧!”老板响亮地应了一声,老板娘立刻称好两斤油条端到他们面前,豆腐脑上好几勺麻汁,闻着就这么香。惊蛰食指大动,暗自发誓以后早晨要尽量早起,那边十九已经咽下两根油条了。
“就着豆腐脑喝。”惊蛰说了这一句,忽然重复了一遍,“这个叫油条,这个叫豆腐脑,说一遍我听听。”
十九咽下嘴里的东西,喉结动了动,就着咀嚼的动作哼哼两声就算是说了,又低头猛吃。惊蛰气得暗骂饿死鬼投胎,旁边老板娘凑过来,笑着说:“你弟弟挺好玩啊。”
惊蛰横了十九一眼,道:“好玩什么啊,不听话,整天气死人。”
老板娘又笑了两声:“你当哥哥的要耐心啊,教说话也要有时有刻,不能耽误人家吃饭啊。”
惊蛰应了一声,那边又来一桌客人,老板娘赶忙招呼别人去了。惊蛰心里不爽,油条咬得松脆。十九向来吃饭狼吞虎咽,这么长一根油条他也就两口,早早吃完了,看着惊蛰,忽然清清嗓子,字正腔圆:“油条,豆腐脑。”
“恩,不够再要……”惊蛰忽然抬头,“你说啥?”
十九伸出手替他把嘴角沾的一点渣擦去,对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就是不肯重复一遍,一脸坏相。惊蛰其实听清楚了,干笑着低头继续吃,没吃几口,又抬起头。
“多说才能会说。”
十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电视是好东西,十九自己抱着个电视机看了好几天,学会了许多以前对他而言不可思议的事情,道理虽然不懂,好歹不会大惊小怪。惊蛰打车的时候他甚至用堪称绅士的动作让惊蛰先坐进去,自己再迈进一条腿。
这可真是……
打车到步行街,因为是周六,五颜六色的女孩子成群结伴而过。季末打折总是特别凶狠,街头的第一个店大大方方挂出一折的牌子,惊蛰对一个女生抛过媚眼,直接就冲了进去。
7.花裤衩
他平时跟小满常到这里淘货,因为嘴甜,男女通杀。第一家店的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美女,见惊蛰笑呵呵进来,本来爱答不理,可见到跟在后面的十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有些兴奋地叫:“惊蛰,你们店里来新人了?”
这世界上有种女人的嗅觉惊人,惊蛰第二次来的时候就被她猜对了身份,但八卦几次之后,就失去了对这一特殊行业的兴趣。
惊蛰瞪她一眼:“瞎说什么,这是我表弟!”
“啊,表弟,真是充满奸情的美好称呼啊。”女人几步蹦到十九面前,伸出手,“表弟,你就叫我阿腐姐姐就好。”
“我呸。”惊蛰翻白眼。
十九跟着翻白眼。
阿腐浑不介意,犹自YY着:“多好的一个美攻啊,这身材,这野性,这眉这眼……你介不介意我照几张照片发论坛上?”
十九哪知道她在说什么,看她说得吐沫星子乱溅还以为她浇花,果断跳后两步。惊蛰知道,自己不打断这个女人,她连重生穿越的剧情都能帮十九想好,于是拽过她,无奈道:“你到底要不要做生意?给我表弟推荐几身吧。”
阿腐淡定了一会儿,仔仔细细把十九头发丝到脚尖看了一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软尺,量过三围,对着如此标准有诱惑力的数据发了五秒钟花痴,刷刷刷挑出几套,挨个摊在台子上搭配好。惊蛰凑过头,从学生装到收保护费的无所不包,这个女人对搭配服装的热爱仅次于给人配对。
惊蛰对十九招招手,把衣服比在他身上,学生装太书卷气,保护费太黑社会,休闲装无疑最好。卡其色的短裤配白色上衣,惊蛰自己都想要这么一套。阿腐看出惊蛰在想什么,冷笑着打击道:“个子矮了穿起来不好看。”
惊蛰几乎自暴自弃地把衣服摔到十九身上催他去换下来。
十九穿衣服并不是很熟练,惊蛰在外头等着,随手翻起阿腐刚刚在看的书:“呦,够惨的啊……”
阿腐双眼星星状地把书夺过来抱进怀里,嘴角挂上一个似魔似幻的笑:“嗯,《焚心劫》,太虐了……”
“结局怎么了?”惊蛰立刻感兴趣,要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可是用一种很淡定的语言与他聊过极品调教。
“别提了,四时江南不是人……”阿腐低头看了一眼封面那一栏的作者姓名,狠狠啐了一口,“她还真下得去手!”
惊蛰寒了一记,这女人已经开始念叨“清浅清浅”,转头,十九已经推门走了出来。
试衣间太小,十九把墙壁碰的嘣嘣响,阿腐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惊蛰却担心他碰坏了还要赔。见门开了,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待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人,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阿腐靠过来,撞了一下他的肩,不无得意:“怎么样,不错吧。”
惊蛰尴尬地笑了一声,替十九整整衣领,十九略微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脖子上有些汗,自己不好意思地擦去了,对惊蛰讨好地笑。惊蛰拽拽他的上衣,问他:“穿着难受么?”
十九摇摇头,张张嘴,却只发出含混的单音。他拉拉衣服下摆,头一回穿这么合身的剪裁,竟然有点不适应。
惊蛰帮他理顺衣领,思考半晌,又挑了一套运动装,交到十九手里:“试试这个去。”
十九垂头丧气进去了,阿腐也看出些门道,问他:“你表弟不会说话?”
惊蛰点点头,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一点也猜不出来他想说什么,他很单纯。”
阿腐问他:“雷准要结婚了,你知道么?”
“知道,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世界婚礼这种蛋都敢扯。”
“也算是轰动了,毕竟那女人身份地位还有手里的钞票摆在那里。惊蛰,你别对自己太刻薄,有些事本来就不可能的。”阿腐难得正经一会儿,转眼又不正常了,“你表弟人挺好,刚刚我偷偷摸他腹肌,据说腹肌结实的男人在床上都如狼似虎,不如你就……”
“那可算了,被折腾没命了我到哪哭去?”惊蛰露出一个苦笑,“你别瞎操心了,雷准的事我比谁都有数,俩人都是玩玩而已。”
阿腐长叹一声,转话题道:“刚刚那套衣服,你喜欢我算你便宜点,八折。”
“你外头不是挂着一折么!”
“那是过季的衣服,你拿的这是新品!”
“十九,脱衣服走人,不买了!”惊蛰恶狠狠对着试衣间吼,“太他妈黑了。”
十九立刻推开门,裤子刚穿上,上身袒露着,一脸迷茫地往外走。阿腐的鼻血一下子喷射出来,惊蛰看习惯了,过去拉着十九的胳膊,指着十九胸口得意洋洋道:“一折的话,就让你摸一下,怎么样?”
“成交!”阿腐饿虎扑食状扑过去。
刚摸了一下,就被十九提着胳膊拎开了。忘记说明,阿腐小姐身高一米六,被拎起来完全不成问题。
付了钱结了账,惊蛰心满意足,转头毫无诚意地问一脸嫌恶地看着阿腐的十九:“还有什么喜欢的,告诉我,咱买了。”
下一秒,一条花裤衩搭在惊蛰肩上。
这花花绿绿的图案,松松垮垮的造型,惊蛰左看右看没觉得哪里好,再一摸材料,不透气更不吸汗,拿它当保鲜膜苹果一年不烂。惊蛰颤抖着双手问十九:“怎么看上这个了?”
十九没回答,只顾着对这条裤衩傻笑,满脸的幸福满足。惊蛰无奈,问阿腐:“多少钱?”
“不……不要钱……”阿腐也震惊了,“放在那里三年了,没卖出去,你表弟的审美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啊,他中央美院进修过,抽象派的。”惊蛰胡乱应答着,道过别,拽着十九就走。
十九手里捧着那条花裤衩,成了步行街上靓丽的风景。
惊蛰恨不得自己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