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昨晚康熙还突发奇想的突然秘密命人送了一碟子玫瑰茯苓糕进来,今儿早上就命他火速进入畅春园——他都没有想到这便是最后一面。
一时间难免浑浑噩噩,如在梦境一般跟着胤禛一块儿跪在阿哥们中。
“先皇圣旨到!”李德全高唱一句,张廷玉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卷轴自正殿中出来,隆科多也上了高台站在张廷玉身边,他进来的时候还带了至少三百步兵营的将士,看来是防止阿哥中生变的。
隆科多展开圣旨,一字一顿清晰的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今传位于四子,胤禛……”隆科多先用汉语再用满语各念一次,每个字都极其清楚的读过。
阿哥中的胤禩眼睛朝着场中一望——自己早先苦心安排的人,此刻居然连影子都见不到。
他意识到这些人早被康熙如钉子一般一个一个的拔出了,思及此,心里又悲又苦,浑身失去力气一般险些瘫倒。
这传位诏书一下,躲在廊柱后的王璟桥见众人依次朝着领了旨胤禛的叩头,大呼:“吾皇万岁”,此乃大局已定,擦擦眼中的泪慢吞吞的又转回殿内。
山呼万岁的声音足以撼动整个畅春园,胤禛站在高台上,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兄弟,臣子,奴才,宫女……他用黑曜石般发亮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如同是在注视着了大清的万里山河,他无法抑制的想起了康熙。
“为人君,最重要的就是忍字。忍住了才能看清局势,忍住了才能令万民归顺,坐拥天下。”
“朕老了,不能再为你遮风挡雨,你记住今后怕你的人多,爱你的人少。”
“朕也想做个仁爱的父亲,不夺你天赐的礼物……”
胤禛的目光停留在胤祥消瘦单薄的背脊上。这一刻他明白了,康熙留给他最珍贵的并不是这恢宏壮丽的大清,而是此刻他温柔注视着的胤祥。
他将会是今后孤寂的帝王生涯中最动人的春色,他的陪伴是康熙对与自己最后的叮咛和关怀。
他会陪伴他一生。
夜,养心殿。
胤祥粗略的扫了一眼胤禛递过来的折子,叹道:“你打算怎么办?”
胤禛脸色不善,怒极反笑:“他这是造反!”
“等等。”胤祥劝道:“先下旨让他交出帅婴……”
“陛下——”隆科多在李德全的带领下匆匆进来,满脸急色,见胤祥还没有回府,请了安,说:“启奏陛下,怡亲王爷,据密报十四贝子率两千精兵已到景陵附近扎营。”
胤祥心头一跳,胤禛眼中精光迸射,哼道:“真是朕的好弟弟,十三,你还想让他交帅印?瞧瞧人家带着人来逼宫了。隆科多!朕命你率两千骑兵随朕即刻启程。”
“不行!”胤祥见有旁人在场,又规规矩矩的行礼,“陛下政务缠身,此刻整个大清都指望着您,这等不足挂齿的小事还是由臣弟代陛下去吧。”
隆科多心知皇帝和十四阿哥这兄弟俩的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胤祯之事又是密报尚无证据,若是假的只怕素来铁血无情的胤禛会累及无辜屠戮殆尽,胤祥话一出口正中下怀,因也忙着附和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是,陛下三思。”
“此处到至景陵快马而去不过一个时辰。京中尚有怡亲王,朕自然不必担心。”
胤祥心中也是千转百回,此刻见他神色笃定且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偷偷向隆科多打了一个眼色,道:“带骑兵三千,弓箭手一千。先探明虚实,再做打算,务必保证陛下安全。”隆科多知道胤祥和自己有这一样的担心,他点头领命集合兵马去了。
胤祥见隆科多出去了,脸色一整,叮嘱胤禛道:“他和你同根,拔了他只怕你也要大损,何况阿玛在天上看着呢。”
胤禛笑看着他,“方才交代隆科多的时候温温和和的,怎么教训起我来就如此凶神恶煞?”
胤祥无奈笑说:“做了皇帝,比过去还变本加厉?不过叮嘱几句,生生被你理解成那样。行了,再不走夜色就浓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早去早回,我等你。”
胤禛点头转身走了。
胤祥准备将案几上的折子看了,一个个分类做标注,福至心灵,骤然朗声道:“李德全。”
“奴才在。”
“派福全去永和宫把皇太后送到景陵,不能声张,速度要快。”
“王爷,这……”
“皇上和十四弟素来不和,陛下的骑兵又是奔袭而去,到了景陵人困马乏要真是……十四顾及太后也能从中为四哥争取一些时间,若是可调停使十四弟交出帅印,岂不避免一场血腥?”
李德全忙道:“奴才立刻去办。”
“再传令九门提督,今夜不得换班,所有将士必须死死的看着北京城到天亮。京中所有阿哥宗亲以及从一品以上臣工府中派一百侍卫藏在暗处,别声张。若有异动,全部拿下——要活的。”
“喳。”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几乎一整个冬天,大地穿上了一层银装,好似也在为康熙的逝去而致哀。
夜空在积雪白茫茫的映衬下带着混沌的眼色,放眼望去,有一块躲避风雪极好的山脚下有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跳动——是胤祯的兵。
积雪久经踩踏,早没有了最初冰清玉洁的纯净,反而形成了厚厚的冰层,透着彻骨的寒意。
“将军。”胤祯身边的心腹们此刻和他围在最大的一堆篝火前,“我们的人马太少,不妨退三十里待末将回去领军前来,直逼乾清宫!”
胤祯睨他一眼,哼笑道:“动静那么大?本将军可不想做李世民。带着两千精兵要的便是偷袭的出其不意,两日后敬敏皇贵妃迁陵,十三必定亲自陪同,那时我们只管先扣住了十三乱了胤禛的方寸,我在京中早已张罗好了一切,那时再直逼乾清宫!”
“对!倒时候就说胤禛暴毙,将军登基了也无不妥之处。何况将军手握兵马……”这名说话的将士突然瞪大了眼睛,颓然向前倒下——他的背上插着一支箭。
咻!咻!咻!
劈头盖脸的箭雨纷纷落下,一时间哀嚎遍野。
胤祯抽出腰间宝剑,喝道:“不要乱!整军!整军!”
“将军,对不住了。”此刻胤祯身边的一员心腹老将制住了胤祯,他虽然已有五十上下,力气却不小,胤祯的双手居然被牢牢的压制在他的左手之中,他朗声喊:“陛下,是老臣!”
箭阵停了,一时间如神兵天降一般自矮山后涌出大片举着火把的士兵,厚重的积雪掩住了他们的脚步声,致使胤祯错失了应战的时机。但此刻他并不想考虑这件事,他目眦欲裂的瞪着控制住他的心腹,磨牙道:“你背叛我!”
“他没有背叛你。”前排士兵自两边退开,一堆骑兵簇拥着胤禛上前,冷笑道:“他是皇阿玛留给你的惊喜。”
“为什么?”
“将军。老臣自十六岁追随先皇起便知听令与他一人。先皇曾给老臣一道密旨,若新皇登基将军不服,便密报新皇。将军,老臣曾经劝过您的。”
“好!好!”胤祯哈哈大笑,仰天吼道:“阿玛!您当真这么恨我?这么容不下我?!我做错了什么,比起您精挑细选的新皇帝和自家兄弟做的那些脏的臭的,我算得了什么!”
“放肆!”胤禛扬空一马鞭就将胤祯抽倒在地,翻身下马疾步过去拦腰又是一踹,“你犯的是大逆不道之罪!”
“大逆不道?!哈哈哈……”胤祯擦擦嘴角的血丝,站起来:“我做的大逆不道多了去了,不妨我一件件告诉你。这头一件,便是当年你的宝贝十三弟在宫里突然腹痛难耐,这事儿就是我干的,可惜他命大,居然没死成。”语气中居然还有几分惋惜的意思。
胤禛双眼发红,脸色阴沉得可怕。听着胤祯说到最后,再是按捺不住,抬脚一踹他的膝弯又挥手一拳直逼门面。胤祯此刻心中凄苦不已打架的姿势早没了阵法,结结实实的挨了胤禛一拳,心中愈发憋闷,顿时不管不顾的低头就要往胤禛身上撞。
“住手!”焦急的女声骤然响起,这声音他们两兄弟都太过熟悉了——皇太后来了。
“祯儿!”皇太后一生素衣猛的扑上去抱住了自己小儿子的腰,“额娘求你了,为额娘想一想。”
胤禛看见突然到来的皇太后,心里略一思忖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只冷道:“额娘,这里天寒地冻的,您快回去。”说着就要人将她拉走。
“皇上!”皇太后骤然跪在地上。
“额娘。”胤禛弯腰去扶:“您快起来,这世上哪有母亲给儿子下跪的道理?”
“皇上。”皇太后纹丝不动,她嘴角一扯,年华逝去的脸上露出苦涩而无奈的笑容:“我和你弟弟的命都握在您的手上,我不跪你,跪谁呢?”
“十四弟犯的是……”
“不。”皇太后眼神坚定,她截住胤禛的话朗声道:“他不过带了些家将保护他进京,交出帅印!”
“额娘!”胤祯的脸上有着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伤心。
“十四,算了吧。”皇太后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放弃吧。”
胤祯怔怔的看着,猛地抱住皇太后的腰,哭道:“您要我去哪里?哪里才容得下我?”
太后轻轻的抚着他的发辫,她泪眼婆娑的转头看着胤禛,“皇上,这辈子我们做母子是注定的有缘无份。可额娘求你,求你看在额娘十月怀胎生了你的份上,放了十四,放了你的亲弟弟吧。我知道,我拒不授封使您非常的不愉快,可这是我的罪过,你不要迁怒他。”
“额娘。”胤禛嘴角一扯:“如果此刻十四弟已经成功了,您会这样为我做么?”
“会的。”皇太后道:“你们都是额娘的孩子,额娘不会偏疼了谁。禛儿,这全当是额娘临死前求你的。”言罢,将早藏于指尖的毒药吞进腹中。
两人脸色骤变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太后软倒在胤祯的怀中,目光殷切的看着胤禛,她用自己仅有的最后的生命换来了儿子的一线生机。
半响,胤禛双眼发红,深吸一口气,“传旨。朕之十四弟,因君前无礼降为固山贝子,改名为允禵,收回大将军印。留住景陵,不得返回京师。”他弯腰亲自抱起皇太后,他的脸如覆冰雪,“允禵,你以后就为阿玛额娘守陵吧。”
下了一夜的暴雪终于在黎明时刻制住了,胤祥终于听到了大地震颤的声音,他知道是胤禛回来了。
脚步声止于殿门之外,他拉开了门。
胤禛就站在殿门之外,他的脸上带着如同走失的孩子般无助而伤心的表情。
胤祥早先得了消息,太后去世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他心疼他。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胤祥微笑着,他向胤禛跑去。
胤禛迎着胤祥向前走。
胤祥轻轻展开了自己的双臂。
胤禛将他紧紧的抱进怀中,紧紧的。
众目睽睽之下,令天地旋转的拥抱。
胤禛望着怀中沐浴在淡红色朝阳下的胤祥,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回来的时候,从心痛感到害怕。我的额娘死了,我生平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孝懿仁皇后,一个便是她,我所爱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现在只有你。我害怕回来的时候见不到你,害怕你和他们一样不辞而别。”胤禛将头埋在胤祥的颈间,贪婪的闻着令他安心的气息,“答应我,永远不要先离开我。就算死,也要一起。”
胤祥在他耳边轻轻笑道,像是哄骗又像是承诺:“好,等我们都很老的时候,就手拉着手一起躺在床上,我数一二三,咱们就一起去见阿玛,好不好?”
胤禛没有回答他,而是更加用力的抱住他。
清晨如诗,太阳从楼宇中爬上来了,他们站在了比春色还要明媚的阳光中。他们执着而无声地拥抱,如同孤岛中相互依靠的树,亦如同汪洋中相携而行的扁舟。
他是他的胤祥。
他,是他的胤禛。
——正文完——
番外
(上)
养心殿的门骤然被推开,李德全一看来人立刻带着所有宫女太监脚底抹油的退出殿外。
胤禛放下手中的朱笔,好整以暇的望着来人,似乎是等了很久的样子,促狭道:“怡亲王还真是心系朝政,散朝之后还特意来养心殿。”
胤祥怒气冲冲的瞪大双眼,随后还是率先绷不住笑了出来,摇头叹道:“四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胤禛无辜道:“方才不是在朝上说了么,而且你也是自己请命的啊。”一副我没有压迫你,你自己愿意不干我事的样子。
“是,我是自己要求参与军炮武器的改良制作。”
胤禛赞同的点点头。
“可是。”他骤然拔高声音,“你叫人把那么多的兵器枪炮搬到怡亲王府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你管的嘛,难道不是要随时看看呐?”更加理所当然了。
“我要看可以去兵部。”
“哦。太远了,费时间。这些东西都是着急要的。”
“好,这个不算。但你设了三个戏园子,为什么有一个也放在我的王府。这个总不会也是着急要看的吧?”
胤禛更无辜了,“是谁告诉说要亲自指导戏班给我惊喜的?”末了还摊摊手耸耸肩。
胤祥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跳,早上府里的女眷见着府里突然多了一堆铁家伙,胆小的都吓得哭了起来。想及此,他准备走哀兵政策,“我知道哥哥的好意,不就担心我多走那几步路嘛。”胤禛一副你说的很对的样子点点头,胤祥勉强按住心火,“可府里那么点地方又多了那么多的东西,你要我住哪里呢?”
“哦,原来是哭穷来了。”胤禛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皱眉思衬了一会儿,叹气道:“最近国库的银子实在不够用,府里扩建一时半会儿也不行。”勉为其难道:“不然这样,你就搬进宫来和朕一道住。一来有什么事儿找你也方便,二来也更体现你我兄弟之间的亲密无间。”
胤禛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怡亲王。”胤禛正色道:“就这么办,这就算宣过旨意了。你上哪去?”
胤祥离开的背影一顿,头也不回说:“回府给你腾地儿搁东西。”
“你同意啦?”几乎是无法抑制的欣喜。
“我在府里打地铺!”
“十三。”胤禛又轻又急地走了过来,环住胤祥,“你都忘了我整整一个月了。”厚厚的鼻音,有几分指控的味道。
“你是皇帝!大白天的,规矩一点。”
“再不规矩的事儿都做了,现在倒说这些?”
这正是夏天,胤祥被胤禛贴着,背上微微出了汗,湿湿黏黏的并不是很舒服,他扭了扭身子。
“热?”胤禛体贴的将手搁在他的腰间,“朕亲自给你换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