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莲华 上——不言

“我想知道的？”莲华安静的笑容隐隐含有了某种危险的成分，让乾达婆王很自然地后退了一小步。她突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光是那迦族的王者这么一个简单的身份。

她向莲华略行了一礼，“请恕我失礼了，不过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有意听闻您和阿修罗王的谈话的。我当然没有打算用我听到的内容来要求您什么。我只想用我的消息和您交换烦恼海的领地。”

莲华的气息恢复了宁静，他隐约猜到的内容让他罕见地失控了。

“我也失礼了。”他同样回了一礼，“您请说吧。”

真的要说了，乾达婆王反而有了些犹豫，“您知道的，众神都非常喜欢我的音乐，我也喜欢在众神之间游走，所以能听到很多传闻。上一次我从东方那里听到的，是关于您的弟弟，翳罗叶龙王——”

当苏里耶和翳罗叶降落在庭院里的时候，莲华和乾达婆王的谈话正告一段落。

翳罗叶的衣衫有了几丝破口，而苏里耶的头发则杂乱地蓬在头上。

不管是谁，都看得出这两位自然之力拥有者族群的重量级人物的较量结果是半斤八两。

苏里耶很诧异乾达婆王在这里，他尴尬地顶着一头乱发向她行了一礼。翳罗叶则满不在乎地大方打招呼。

发现莲华看向自己弟弟的眼神略带了些责备，乾达婆王笑了起来，芬芳的香气飘向四周，让人很容易迷醉其中。

“翳罗叶龙王和舍湿陛下的性子还真是差很多呢。”

她向刚到的两位王者回了礼后便开口告辞了，“叨绕了主人那么久，真是不太好意思呢。我得回族里去了。请替我向镇群王陛下告个假吧，不能参加明天的结束典礼我很遗憾。还有，我送给迦楼罗王陛下的礼物就麻烦舍湿陛下转交了。希望能在以后的日子里见到受保护神庇护的各位。”

“同样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见到受保护神庇护的您，乾达婆王陛下。我想妙翼一定会非常喜欢您送给他的礼物的。”莲华正规的回礼。

乾达婆王走后，本来等着莲华责备的翳罗叶非常惊讶地发现脸色愈发苍白的哥哥只看了他一眼，就向苏里耶告辞拉着他回镇群王为他们准备的寝宫了。

回到寝宫，莲华一声不响地坐在窗边的躺椅上看着渐落的夕阳想心事。翳罗叶非常乖地半躺在豪华精美的床上翻着兄长向夜王伽阖多借来关于人间界的书，不过与其说他是在看书，还不如说是用书半遮着脸在偷看兄长。毕竟，他今天和苏里耶的“切磋”早就违背了临出迦华城前答应莲华的不打架的条件。

不是我喜欢打架，实在是有些家伙太欠扁了。

他在心里暗暗为自己辩解。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翳罗叶的心情一点一点地越来越烦躁。

平时只要他做错了事闯了祸莲华都会带一点无奈地告诉他哪里不对，像现在这样的不言不语从来没有出现过。

莲华不会被他气坏了吧？翳罗叶非常非常不安地推测着。

等到太阳的最后一道光线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时，翳罗叶龙王本就不多的耐心就此告罄。

“莲华，你要骂就骂吧。”最近，他已经戒掉自己叫莲华哥哥这个太过幼儿化的称呼了。

“我骂什么？”窗前的莲华转过头，漂亮的银色长发在夕阳的光辉下丝毫没有被比下去，水样的光泽随着长发主人的动作流畅地在长发间穿行。

一瞬间，翳罗叶就在他的眼眸中找到了不解和迷惑的色彩，随后，名为恼火的情绪就闯进了他的脑海中。

搞了半天，他最亲爱的兄长，被誉为那迦族最睿智的王者刚才正对着夕阳发着无聊的呆。害他以为自己把他弄生气了，担惊受怕了好一会儿。

“告诉我，你刚才在干什么？”

“刚才？”莲华不解地看着弟弟，很无辜很无辜地发出声音，“看太阳。”

翳罗叶做了一个每次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时莲华经常会做的动作，用手遮住了自己的额头，“告诉我，你就没有觉得我和苏里耶刚才有什么不对的？”

“啊？”莲华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你和苏里耶？你不是和他一起过来的吗？”

翳罗叶跳到了莲华面前，指着自己衣袖上的破口，“你没看见这个吗？你没看见苏里耶的头发弄得一团糟吗？”向来以观察事物细心着称的莲华居然当了回睁眼瞎。

“啊！这纱衣应该是很结实的，怎么破了？”莲华细细地回想了一遍，不是他没有看见，而是因为一直在思考乾达婆王带来的消息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现在他很认真地打量了一遍被他看得不自在的兄弟。

“你该不会又随便打架了吧，翳罗叶。”

“这……这……其实不是……”喃喃着辩解不出来的翳罗叶龙王此刻非常后悔自己一时气急把真相说了出来，要是任莲华发一晚上呆，他八成就能逃过这一劫了。

“翳罗叶，要是在迦华城里就算了，可这是在人间界，而且——”

“莲华，天都黑了，我们能不能先休息，明天再说？”

“不行，明天你肯定会提早开溜，我一定要把事情交待完才行。”

被兄长戳穿了打算的翳罗叶只有本分地听着那些他从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话。

其实在莲华心里，还是把他当成了那个长不大的孩子。翳罗叶很郁闷地了解到了这一点，并发誓以后在莲华发呆而自己又闯祸的时候绝对绝对不会去打搅他了。

第二章：誓咒

3.献祭

从很古早的时候开始，人类就有了一个习惯——献祭。在感谢自然的同时也向自然祈求着来年的回报。

或许，献祭是人内心的回应，不论祈求的是丰收的粮食还是战争的胜利。

翳罗叶记得，那迦族里也有献祭的时候，不过那完全属于自娱自乐的大型游乐。据说其他自然力量的族群里也有，大概是大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太长了，总要找些有趣的事情来做。不过话说回来，在献祭中祈求战争胜利的还是只有人类一家别无分号啊。

接近庆典尾声，他们马上可以回家的时候，翳罗叶很不合时宜地和莲华吵了一架。现在想起来，他已经忘了自己争吵的理由了。或许是因为被莲华说烦了，也或许是因为觉得莲华和苏里耶实在太过亲近。反正这位气闷的龙王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自己虽然已经有了成长后的外表，还是不断地被莲华说成是小孩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从人类的都城里一睹气跑了出来，漫无目的地乱逛的龙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过了边境线。在自然力量拥有者的族群里，边境是一个古怪的概念，人类自以为是的划定界限，却没有办法规定植物和动物的生存地点。

对自然力量的拥有者来说，逛逛这个词可能意味着从百里之外一路走到千里之外，知道莲华会在首都等他回去的翳罗叶很放松地在不知名的郊外闲庭信步。周围是人类尚未踏足的原始林区，植物们在连续的干旱中感知了司水的力量。即使是在无意识中，翳罗叶身为那迦族的一员，为了自身的舒适，仍会自觉地提高所在区域的水之力量。在这力量的滋润之下，绿色的叶茎伸展开来，欢快地吸收着空气中难得的水汽。

黑色的鲛纱上流畅的水形纹路反射着看不见的水光。翳罗叶龙王简单的服饰在林中色调鲜明，让看见的人类一眼就能认出来。

林木中响起了不自然的声音，迈着自在步伐的自然之力拥有者停了下来。

即便是感觉最迟钝的人类，也能感受到此刻从前方传递过来的信息。更何况是同自然有着密切联系的那迦族之王。

眼光可见的地方，黑色的气劲伴着实体飞袭而来——

平静的水面被微风带起了涟漪，那迦族的至高王坐在王宫的湖边望着湖水，让宫廷的侍卫和宫女们好奇不已。

身后的草地传来了有人踏过的沙沙声，能在他思考的时候靠近的，在这宫里也没几个人。

“打扰到您了吗？”

“没有，我只是在……”

“在想翳罗叶陛下的事？”

莲华对关心的伽阖多微笑起来，拍拍身边的地面示意他坐下来。

已经长得和莲华一样高的伽阖多在那迦族之王的眼里还是当年的那个孩子。要知道，那迦对人类的第一印象是很难被他们自己修改的。

“记得那次见到舍湿陛下的第一面，我可是着实吓了一跳呢。”夜王在龙王身边坐下，黑色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影像。

“啊？吓了一跳？”莲华的面容上明显地写着我有这么吓人吗？

“是真的。”迦阖多忍不住笑起来，“我当时还以为，是我母亲在那里。”

“？”

“您知道吗？”迦阖多放柔了语调，“我真从您那里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

身为前国王的妻子，现有两名皇族成员的母亲，那位尊贵的女性早在迦阖多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已经逝去了。

这评价是莲华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一个。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就是爱操心，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哈哈！”看到龙王的自嘲迦阖多笑出声来，“那么您知不知道您现在这个表情看到的人一定会怀疑您是不是那迦族的至高王。”

“……随他们的便。”莲华向后一仰头，看看缓缓上升的太阳，银亮的瞳渐渐变得狭长，“反正我是与不是和人类的关系也不大。”

“和我的关系还是很大的。”

“哦？”注视过来的目光还是从那狭长的瞳中发射出来的。

迦阖多被他看得心惊，别开了视线，“那迦不是提倡模仿人类就要模仿得十成十吗？”

“啊？吓到你了。”

莲华轻轻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是‘又’吓到你了。”

再抬头，那迦族之王已经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人类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了，要是完全变回原身的话又太麻烦，所以我们有需要的时候，会把身体的一部分稍微调整一下。”他回忆了一下，“不过你以前不是见过吗？你到迦华城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个样子啊——”想到人类的记忆和他们的差别，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你觉得和你有很大的关系？”他回到刚才说着的话题。

“嗯。”迦阖多按压着渐快的心跳，“那迦掌管水之力量，和人类有很大的关系。”

“而你，是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之一，是吧？”莲华的话并不用回答，“坦白说，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对人类保持善意的自然之力族群之王。”

“不！”迦阖多同莲华预想的相反立刻就否认了。

在那迦至高王未明意义的目光里，夜王自己都听出自己的结巴了。

“因为……因为是你……因为是舍湿……所以……”

莲华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觉得我像你母亲大概是因为人类本身对我们的感知吧。”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问题，迦阖多看着他，没有说话。

“万物由无而始，人类自始至终都是自然的孩子。孩子依恋母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感觉敏锐，先天带着灵气的人会自觉地亲近带着自然之力的他们。

“母亲……不该在孩子需要的时候抛弃孩子……”

迦阖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的谈话中一直松弛的弦开始绷紧。

“母亲不离开的话孩子是不会学会独立的。”

“可是孩子还没有能力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莲华龙王微微低下了头，银色的长发盖在他的前额上，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时间到底到了没有……”

迦阖多脑中的心思飞转，或许他可以——

眼前突然变亮了，一恍神，淡金色的身影笑盈盈地出现在身前。

“原来你在这儿呢。”日之神苏里耶的到来让原本似有似无的云彩都躲了起来，只剩一个大大的太阳光照大地，“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没、没什么。”迦阖多自然是说不出来了，“我刚刚想到了我母亲，就和舍湿陛下说说。”

“这样啊。”苏里耶露出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能把莲华借我一会儿吗？”

“日神陛下太爱开玩笑了。”迦阖多笑着做了个请随意的动作。

“有事？”莲华站了起来，苏里耶的事向来没什么正经事。

“有、有、有。”提婆族的日之神拉着那迦之王就走，“带你去看一些有趣的东西。”跑得远了，他好像想起来自己是“借”了人，远远的声音传过来，“迦阖多，等会儿我就把莲华送回来，你别走开啊——”

对这位现实中比起传闻来更不正经的日之神，夜王除了目送他们离开也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了。

盯着湖面的双眼能在水中勾画出那迦们真实的形体。分不出是嘲弄还是冰冷的笑容在夜王不再是孩子的面容上展开。

“有了供上的祭品就是希望得到相应的回报。就不知道这次你们会不会接受我的献祭呢……”

祈求，有的时候是得不到回应的。

莲华对着宫殿空旷处堆放的东西比和夜王讨论问题还要无奈。

他实在很难理解日神的兴奋，这些，不过是这里的人类每年固定在祈神会上的献祭，因为没有自然之力的拥有者们来收取，皇宫内就特地辟了一个地方来存放。

“我问过迦秘耶了，他说我可以自己看，要是有喜欢的带走也没有关系。”

这些本来就是给神灵的贡品，日之神喜欢了带走倒也没什么不对的，不过——

莲华翻翻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而变色的布料，“这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可能会有也说不定。”日神兴趣昂然地东淘西找，“有很多我都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有趣东西呢。”他随手拿起一个研究。

觉得自己至少在某些方面比不正经的日之神懂得多的那迦族王者平静地提醒他，“我想须弥山上不需要你去开荒种地。”

“噢。”放下手中的锄头，苏里耶的好奇又转向了一边的织布机，“这个好像还挺新的。”

“太大了吧。”

“那看看有没有小一点的。”他是铁了心要找件趁手的带回去。

莲华看他不顾自己浅色的外袍被灰尘弄脏了也要挑出样东西来就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强了。不想掺和的他就站到了能不被苏里耶动作扬起的尘土碰到的角落里。

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祭品，各种各样的人们是想把自己有的，最好的或是最喜爱的东西奉献给神灵吧。从漂亮的珠宝，美丽的布料，到日常工作中的生活用品，来祈神会上献祭的人们一定是来自人类社会的各个地方。

即便来源不同，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同样是人类，献祭的心思都是相同的。祈求一个希望。

这么多的希望，能有多少被听到，又有多少能实现呢？

人类的献，说到底，也是为了求吧。

莲华很怀念那个献祭单纯为了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