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南日还在自己的座位上捧着教科书,边读边等。
果然没让他等多久,虚虚浅浅的脚步声从背后响起,南日转头看,彭苓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更显得娇小。南日站起来,隔着几
排桌椅的距离。
「你回来了。」
似乎是没想到南日会留下来等她,彭苓慢慢走近,灰白的脸蛋浮起无措与淡淡羞涩。
「对……对不起。」
南日往窗外走廊方向看了看,然后又靠近她一些,不是那么刻意,却也免不了粗糙。
「班费我已经在术科教室附近找到了。」
南日这么说着,彭苓眼中闪烁着恐惧不安,他试图放慢口气表达自己的善意,说:「老师要我去找你的时候,意外捡到。钱没
有少,我已经交给老师。明天老师会向大家解释,你只是不小心弄掉了而已。」南日盯着彭苓,「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回去
也请你妈妈放心。」
彭苓满脸不可思议,其中又掺杂着后悔。南日看得出她应该是苦于家境因素,才一时糊涂,心里庆幸自己能『暗度陈仓』再给
她一次机会。
彭苓不知道听懂没有,她低下头。
「……谢谢。」
听来有些哽咽。南日到现在总算松口气,他佯装开朗的讲:「你现在应该要赶快回家吧?天快要黑了,你是……坐公车?」
彭苓点点头。
「那……我陪你走到公车站牌。」这句话说着南日觉得不太好意思。迈入高中的青春期,男生开始学习所谓『绅士风度』,开
始理解女生可能会遭遇到的危险,并进一步为对方着想。雄性贺尔蒙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保护弱小的使命感让南日也有些飘
飘然。
彭苓好像也是第一次享受此般待遇,轻到几乎不可闻的‘嗯’一声,便快步回到自己位置上收拾书包。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校门,中间空出大概一个人的,既尴尬又微妙的距离。青春期的羞乃,放在南日与彭苓身上,谁都没想到,
以后会发酵成什么样子。
送彭苓坐上公车,南日觉得心情不错,脚步轻快地回到家门口。可惜他的好心情不能维持太久。
如炮声隆隆的怒喝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外,他辨认出那是父母的声音。通常这个时候父亲还在加班,提早回家很可能发
生大事。南日虽然着急,却抓不准进门的时机。在门口犹豫一会,乒乒碰碰的急促脚步,是项平端竟然从逃生口窜出来,一眼
看见南日就露出『终于让我找到』的表情,抓住南日的手臂就往逃生梯拖。
「放手!你干什么?!」
怕被家中的父母听见,南日声音低的不能再低,也因此抵不过项平端的蛮力,硬是被拉了过去。
项平端脸上难得正经,好像也怕给谁听见,小声说:「你冷静听我讲。」南日皱起眉毛心里奇怪的想,你才要冷静一点。
吞了吞口水,项平端小心翼翼开口:「你爸……好像外面有女人,被你妈发现。他们……好像要谈离婚……吵架吵几个小时了
。」
南日立刻露出惶然,似乎一问出口就会成真一样,所以他一定要找出不合逻辑的地方推翻项平端的话。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吗?!」
项平端纠结着一张脸,这种事……
「我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外面吵,这一层楼的都有听到,斜对门的阿姨说还有看到……小三。」越讲声音越模糊,好像这样就
能让冲击力降低一样。「反正,」项平端又抬高了音量,说:「反正我就是想先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不要一回家什么
都不知道……」讲着又小声下去了,跟平常在外面耍混混的样子相差何止十万八千。
南日发起愣,他回想自己爸妈虽然说不上如胶似漆,但至少很和平,怎么会?……不过南日心底也明白,项平端再怎么坏也不
会拿这种事情欺骗他。
「哎,南日……」
南日有听见项平端在喊他,可是他没办法做出反应。他动不了。
「等下我陪你进去,有外人在至少他们不会太超过,如果他们还要面子的话……你待不下去就来我家,反正对面而已。大人的
事叫他们自己去解决,不管怎么样,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也不是我们可以管的嘛……」
项平端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太婆一样,不停地在南日耳边念念念。什么时候南日被项平端搂在手臂里,南日的目光依然找不到焦
距,出神的不知道想什么。项平端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南日,仔细捕捉他脸上每一分变化。就这么宛如静止般包覆着,不自觉为
他张开坚硬的外壳,轻轻地容纳暂时没有回过神的南日。
南日脑中冒出来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有极好的,更多极惨的。可是最后都像催眠一样,只剩下项平端一遍又一遍不嫌烦的重
覆。
没事。很快就会没事。
8.祸不单行
心绪慢慢沉淀,南日真如项平端说的作好心理准备,只是他没准备好的是项平端突然转变的态度。项平端很快松开手,甚至豪
迈地拍拍南日的背,又退回到同学那一条线,然后推着他向前走。
错过质问什么的时机,南日再一次立于家门前,不可否认,刚才的慌乱与旁徨已然被理智取代。南日没有办法拒绝,尤其在这
种时候,有一个人就站在身后,不必回头,也能知道他为自己挡风。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兆。
南日定下神,从书包里掏钥匙开门,父母应该是听见声响,辱骂的难听字眼嘎然而止。项平端也感觉到,于是南日转开门把的
同时,耳朵边上突然温热。
「放心吧,他们还是很在乎你。」
单这一句话,南日僵硬的肩膀松下来。他生出力气门一推,对于未知的景象,忽然不再害怕。
所以他听到自己说:「嗯。谢谢。」
踏入屋内,承受分别射来的沉重目光,南日觉得自己甚至太冷静,冷静到还能先说:「爸、妈,我回来了。」
欲言又止的父母,在看见南日身后的项平端之后彷佛找到藉口,南日突然厌恶起他们明显歧视的眼神,忘记自己在此以前也和
他们站在同一边。不过项平端好像完全不在意,照样流理流气的向南日父母打招呼。
「叔叔阿姨好。你们吵架的声音太大吧,邻居通通听到了哎!」
他痞痞地笑着捅破这层窗户纸,扮演一个成功的,不会看人脸色说话的『白目』。
南日回头给项平端一个责难的眼白,后者继续不要脸,手伸进自己没扎好制服里抓抓肚皮,说:「早点解决好家务事,我看你
家今天没饭吃了,等下来我家避难。」末两个字讲的特别大力,然后一把拍上南日的腰又将他推进门一步,「我就在对门,有
事叫救命啊。」手里甩着制服裤腰带上头钩着,这回换成金色的链条,螺旋桨一样的转回他自己家去。
不知道为什么,南日觉得想笑。
项平端没进自己家门,正确的说他蹲在家门口。距离南日家那道铁门,他算过,运动鞋跟抵着鞋尖两个半不到。他穿八号半。
干。真想哈一根。
项平端耍着他连着裤袋那条K金链,看它一圈一圈绕上食指,再逆着一圈圈越甩越长。
他等的很甘愿。他无聊的从第一任女朋友数到乾妹妹,数不出来的不管,都没有一个像南日这样。
脑袋往后撞在自己家铁门上,‘匡当匡当’也不痛。
难怪人家说『英年早逝』啦……知道死这么早就把那个谁倒贴来的妹……
停顿一会,又开始‘匡当匡当’。
妹怎样啊妹。
金链条换个方向继续甩,项平端想,南日来还差不多。
穿水手服一定很刺激……
总之,最后南日的妈哭哭啼啼打包回娘家,南日的爸大概是跑小三那里去,作为一个人肉路障,项平端差点绊倒了踩高跟鞋的
女人,和才出家门就接手机不看路的男人。项平端用他两条长腿当竹竿舞玩的很爽。
第三次芝麻开门等的比较久。项平端扔下金链子在长裤边上晃啊晃,他抬手巴住南日家的铁门,没长骨头一样。
「走,吃甜不辣。」
这一天晚上,南日再也没有门禁,跟着项平端在台北车站的巷弄里,两只泼猴子一样上蹦下跳。他们玩遍游乐场里每一种台机
,不管对不对节奏拿太鼓棒拼命乱敲,把多拉A梦的主题曲盖过,硬是被项平端吼成陈升的『鼓声若响』。边踩跳舞机,又发疯
拖着南日跳五佰的『你是我的花朵』,甚至还有一堆人在旁边起哄叫好。吵到警察大人吹口哨‘哔哔——!’来驱赶,项平端
才抓着南日冲进大街小巷逃窜。
充斥着复杂的兴奋情绪直到躺平在床上还不能罢休,玩到凌晨三点多才分别回家洗澡,项平端再跑对门去把南日拉来自己家睡
觉。
两个大男生同睡一张单人床似乎有点窄,项平端侧着身体,手肘压在脑袋后面,对睁着眼盯天花板的南日讲。
「以后你就跟我混,我罩你。」
沉默了一会,南日很平静的说:「他们要离婚。要我决定跟谁。」
南日眼睫毛很长。项平端一直很手贱的想去拨拨看。
他不耐烦的‘啧’一声,「叫你跟我听不懂?!」
南日皱起眉心,挤出一道细小的沟渠,不高兴的看向项平端。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项平端身体一撑,两手臂直直架在南日左右两边,变脸一样,让人措手不及的认真。
「我也没在跟你开玩笑。」
那个不好的预感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完美地嵌进暧昧不明的气氛里。
属于青春期的狂躁,异于同性,却又同于异性的错乱。
在触及的前一刻,南日踩了煞车。
他偏开脸,用尽力气。
于是呼吸的热度停留在嘴角,浅浅擦过。
项平端很爽快撤开,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南日听他说:
「我无所谓。」
只是这句话,南日到很久以后才真的听懂。
9.无是生非 <上>
之后,南日与项平端走近了。看似相同的每一天,却又多出一点不同。比如不知道会从哪条小路冒出来的南日,比如项平端不
及格考卷上的订正。
南日的父母开始分居,于是南日变成自己一个人住。不过还是待在项平端房间里多。出乎南日预料,还满整齐干净,扣去第一
次过夜那时候的话。项平端说,那是他正好在大扫除。
中午十二点,南日抱起一叠作业本,最上头是一个十二块钱最普通的白面包,逆流地行走在急着冲下楼抢便当的学生中。他的
目的地是偏僻的术科教室,那里和教学大楼的设计不一样。其实也就多一个突出的窗台,可是南日很中意那里,因为可以眺望
出更大面积的天空。
不过现在又多一个人。
项平端早爬上窗台,斜靠着墙壁边,一脚屈膝立起一脚横放,一手甩着金链子一手松松地挂在膝盖上。
南日想,这种人不去做流氓太可惜,简直浑然天成。
项平端一发现南日,张狂的样子收歛一咪咪。他盘腿坐起来,抬手打招呼,金链子转了半圈却失去控制,滑下窗台边荡着。初
夏的正午太阳逐渐猛烈,反射他那条金链子一瞬间价值不斐。
「又啃乾面包啊?」
南日看看窗台,早上随手留一张广告纸,先铺垫在底下,然后才把一整叠作业本放上去。
「嗯。」他应声,有点漫不经心。
项平端献宝一样,又故意装作没什么大不了,从背后变出一碗蚵仔面线,打开盖子还冒烟,缀着青绿色的香菜和红红的辣椒酱
。
南日不说话,只偏头看他,项平端正好坐在一个夹角的位置,难怪没发现后面藏东西。
「三十块,外加跑腿费五块,一共三十五,铭谢惠顾。」
南日还是不说话,项平端夸张的讲:「干嘛,我刚好顺路!」
「顺路?」『路』这个字特别加重。
项平端往后一躺,整个人毫无形象瘫在窗台上,说:「顺『墙』可以吧?顺墙。」
南日低头,不着痕迹的笑了笑,再抬头,就捧起纸碗拿了塑料袋里的汤匙开动。
「回去再给你钱。」
项平端伸长手把南日的面包劫走,「这个先抵利息。」南日还没说好不好,项平端已经‘啪嚓’一下拆开,圆圆的面包马上多
一个缺口。
南日一顿,眼光往项平端身后瞄,后者当然发觉,懒的转身,右手臂往后摸索,捞出来一个同间店的空碗,说:「我十一点多
早吃完了,五十分才再出去……」意识到自己说溜嘴,项平端继续啃面包,塞满嘴就没办法回话了。
南日叹气,学校不是动物园能让你真当猴子爬进来爬出去。但是南日也很不喜欢像这样被囚禁在学校里的感觉,好像纳粹时代
的集中营。所以他内心里对项平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不能说没有羡慕。
项平端等半天看南日没啥反应,也就乐的偷窥起南日吃面线的样子。
南日很能吃辣,光外表看不出来,可是项平端小时候就知道,而且南日长大以后也没改变。项平端是故意买蚵仔面线给南日,
因为加了辣椒酱,又快要夏天,南日吃的眼睛红红,鼻头红红,最重中之重的是,嘴唇更是润润地红。
项平端看着看着,好像连白面包都掺辣一样,越吃越热。
好不容易捱到南日吃完面线,从制服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卫生纸,自己抽一张擦嘴,又递给项平端,以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后
者不知道为什么一脸可惜,充满遗憾的语调讲:「不要。」
南日没理会项平端经常性的神经病发作,利落地收拾好剩下的纸碗和袋子,连同项平端背后藏的那些乱七八糟,通通打包好准
备待会找垃圾桶扔掉。最后为难他的一双手得像外科医师进开刀房那样举着,走到最近的洗手台洗手去。
项平端在心中哀叹,今天还得再提早翘回家擦一遍地板。
南日洗干净手回来,理所当然处理起小山高的作业本。今天要做的是登记成绩,得一本一本翻到上一次老师批改的页数,再腾
写入按号码排列的单子上。本子发还给同学,成绩单交回老师。很简单,但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尤其得对号码格子,单子上早
已经有好几次之前的其他成绩,及格用蓝色笔不及格用红色笔,有人没考有人补考,坑坑巴巴一堆苍蝇小字。一有差错,就是
一个人的成绩过不过关的大问题。
项平端帮着南日翻本子唱号码报数字,南日再负责登记,两个人配合的很快,其中穿插着项平端煞有介事的点评。某某人暗恋
某某人被甩,某某人摔过水沟,这个鼻子太大像莲雾,那个眼睛太小像逗点。一直说到南日的时候,项平端不敢造次,立正站
好拿着本子比拿奖状还严肃,不过出来的是怪腔怪调,用小女生仰慕的粉红色泡泡般的口气。
「班长好强,九十分捏。」句尾还可以加注一个爱心符号。
项平端成功获得南日嫌恶心的眼白一枚,后者清清折磨过头的嗓子,「是她们自己要讲这么大声,不能怪我。」项平端还想再
讲,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男的从南日背后的方向走近。
他扬扬下巴,「哎,找你。」
南日闻言回头,项平端可不想光盯着南日的后脑杓,于是走出来往南日身边一站,立刻变成给老大撑腰的局面。
「南日,午休了还在这里……」轻蔑地瞄项平端一眼,才接着说:「打混?」
「我在登记成绩,如果你有看到的话。」南日不咸不淡的回,本来项平端真想替他出头,现在倒发现南日并非省油的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