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突然一阵猛力将南日撞倒,他被勾拳砸上下巴,牙齿一咬破嘴里的肉立刻泛出血腥味,整个人往后摔在巷道中央。金毛
居高临下俯视一拳就被他打趴的南日,似乎很不解气又踢他一脚。南日捂住肚子痛的缩起身体,却还是硬逼自己睁开眼睛,瞪
着金毛表达他绝不示弱的意念。
「你要问是不是橡皮做的才对吧?!」金毛蹲下,一手使劲按住南日的头把他往地上压,看他沾上泥沙污渍的五官歪扭着。「
照片是我拍的,敢放话我就敢整他!你不是很聪明吗?用你的脑子想谁会跟我一伙!!」
金毛制造出来的噪音吸引附近居民注意,很快就有人报警说这里有学生打架。金毛放开南日,站起来对四周围躲在门后面看热
闹的邻居大呛:「看三小啊!」凶恶地再看一眼地上的南日,金毛越过南日,很快消失在巷口,穿出横向的大马路之后人就不
见了。
南日缓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忽然感觉不是那么疼。他弯下腰咳嗽,想着最好连心肺一块吐出来。
这样,或许就不会那么重。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那座堤防边,离家还有一小段距离。小时候,南日很羡慕项平端不用怕弄脏衣服裤子,从高高的草坪上,
不晓得去哪捡来一片薄薄的木板,屁股往上面一坐,两脚一蹬,就能迎着风滑下去好长一道。其他等着玩的小孩聚在一起大吵
大闹,有轮的到,有轮不到的,都盼着项平端玩腻以后,才能把板子留给他们。至于项平端,又找出新的花样玩去了。
依稀有点印象。好像很久以后,所有人都忘记这个曾经的游戏,那时候国小几年级?一年级……还是二年级?
南日好不容易找到那块木板,却发现板子已经半插进河沟里,就算拔出来也不能用。
『喂!你在干嘛?』
南日没想到会让项平端看见,他一着急,掉头赶紧跑回家。
隔天,在班上听说项平端被他爸拿皮带抽一顿。好像因为他差点掉进河里,幸好傍晚运动的人经过,把他救上岸。
南日当时心里还想,活该被打,看你下次敢不敢。
结果放学以后,项平端拉着南日,硬抓他去堤防边,比他们两个高的草丛堆里,正躺着那一块木板。
『你想玩这个对吧?』
项平端对着南日大大一个笑脸,中间空几个没长好牙的洞洞。
项平端国小转学那一天,南日其实有去送他。可惜送他的人太多,南日不想挤,干脆跑上二楼,趴在围墙边往下看。
然后项平端就走了。一、二年级之后他们分到不同班,所以要说有多深的感情,恐怕对方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所以南日站远
远,现在回想,大概是不愿意看见他脸上出现,对自己陌生的表情吧。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现在,又怕什么?
其实心里已经怀疑会不会是他做的。所以才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主动提出去看李学富。
比谁都要早断定项平端罪行的人,就是南日自己。
拖着昏沉的身体,南日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项平端。
祸闯的太大,他帮不了,也帮不起。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面对。
走进家楼下的小区,远远就有红蓝灯光一闪一闪,邻居围成一圈不晓得在看什么热闹。南日脚步一顿,又立刻向人群跑去。
「对不起,借过!对不起!」
拼命挤到中央,南日看见从大楼门口被警察硬架出来的人,整个肺像掉进冰水里,紧缩的他喘不过气。
「你们凭什么抓我?!不是我干的,放开我!!」
南日只能立于原地,眼睁睁看项平端上手铐。他想喊,但喊不出声。
「南日?南日!」
项平端是一头不肯遭囚禁的猛兽,他一下子撞开两个警察,却又很快被制伏压趴在车尾上。他困难的抬起头,极力想从被挡住
的视线中抓住南日,青色血管爆突攀爬在他挣扎的手臂和脖子上,他大喊,咬着一口决绝的愤怒。
「别人怎样讲我无所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信不信我?!」
南日没有办法回答。那条金链子正静静卷在裤袋里。已经西沉的夕阳不会再眷顾自己,大楼的阴影倒在他们身上,黑到什么都
看不清。
项平端似乎从南日的沉默得到答案。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三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只有他的笑声,突兀而开怀。
「警察杯杯,警察局有便当可以吃吗?我要猪排饭,最好再加一个蛋。」
那个吊儿郎当的调调,项平端额头顶着车盖,脸上的表情很模糊,谁都不知道他笑什么。
好事者的议论声大到跟蚂蝗过境一样,南日觉得自己泡在屎堆里。身上沾染的那一股臭味,不管到哪里都会跟着他,再也洗不
干净。
他知道。他已经亲手杀死项平端。
喷溅飞起的鲜红血液从头颅滑下,流进眼里甚至能感觉刺痛。
浓稠最终堵住他的喉咙。
哽咽,窒息。
这就像是百万大挑战的机智问答。
纵使前面全对,只要最关键的一题答错,等于什么都没有。
20.离散
胖子跑得慢,赶到的时候,项平端已经被塞进熊猫车里开出大马路去了。刚才的情景胖子半点没漏全看见,粗喘着气跑到南日
面前用力推他一把,「你凭什么不相信橡皮啊?!他对你够义气了,你怎么可以不挺他!!」
堆积的复杂情绪一瞬间爆发,南日再不顾其他邻居指指点点,对胖子喊回去。
「我凭什么信?!李学富说是他做的,连金毛也说是他!要我信鬼啊!!」
胖子一愣,很不可思议的样子,问:「金毛?!」然后嘴巴里不晓得碎念什么,烦躁地手一抹汗,直接擦在被肚子撑开的衣服
上。「反正这事跟橡皮无关,完全都金毛一个人干的,他那样讲是在骗你。反正……反正你一定要相信橡皮!啊……到底是谁
报的警察啦干!!」
胖子还在国骂南日已经转身跑出巷子,他追不上只能在后头叫:「喂!你跑哪里啦?!」
南日冲到李学富家门口着急按门铃,李学富很快来应门,门一开,同样脸色难看。
「南日!我妈……我妈在门口听到我们讲话,她报警抓项平端,等一下还要去警察局做笔录。我……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干脆
公布照片?!」
果然,南日没猜错。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谁是项平端?」
「我当然知道!我碰过他好几次,又不是不认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你有确定看到他的脸吗?」
李学富皱着眉毛突然犹豫起来,可是他仍旧恨的不得了,两手握紧拳头,好像如果人在他面前,非揍扁对方出气不可。
「你干嘛怀疑我?!我已经通通跟你说过了。他们都戴帽子戴口罩,虽然我没看到脸……链子不是给你吗?!有一个就是一直
甩,不然我哪里找得到证据!」
南日一下子从头冷到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像胖子说,恐怕真的是金毛故意欺骗。
项平端……不是他做的。
「……不是项平端,你搞错人了。」南日摇头,看向李学富,目光中有无可挽回的悲哀。「是金毛栽赃给他的。」
「金毛?你说谁?」
南日无力地低下头。完了,他想。
一切都完了。
一身湿汗,学校制服黏答答地贴住。夏日晚风带着潮气扫过,闷热。穿透胸口,却感觉凉飕飕,窜起鸡皮疙瘩。
南日回到自己家里。这几天有件事他一直在考虑。现在,是该做出决定。
浑浑噩噩看着窗帘反射出来的光线,在填满黑暗的空间里特别色彩鲜明。即使是人造的霓虹,也能替这个世界带来缤纷。
是项平端把自己拉进五光十色的生活里。做朋友,他仁至义尽。
从头回想起,项平端没真的干过什么大坏事。他只是不上学,翻墙打混。还有,嘴巴贱了一点。
本来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瓜葛,谁知道反而越走越近。
他是一个很值得交的朋友。
高丽菜卷,真的很好吃。
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一星期之后,李学富重回学校上课。所幸,没有不好的传闻,大家都以为他生一场大病,简单嘘寒问暖几句也就算了。
项平端虽然还是被警察怀疑,可是金毛主动投案坦承犯行。后来他供出同伙才知道,照片根本是拍假的,不过有人贪图钱财藉
机勒索,同样被逮捕归案。于是,项平端的嫌疑才总算洗清,一万元的保释金也拿回来。
很快,大家期待已久的宿营,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出发,天黑后还有营火晚会与一连串表演活动展开。一台接一台的游
览车里载着满满兴奋,年轻的学生们哪能坐得住,吃零食聊天打牌。晕车的人可怜一点,脑袋磕着窗户赶紧『闭目养神』,就
怕吐在车上,丢脸丢到死。
七班和十五班的车子隔很远。远到中途在休息站停留的时候,南日不敢下车,避在遮阳窗帘的阴影里往外看,也看不见项平端
到底参加没有。
傍晚,营地热闹非凡。奇装异服的高中生,大大方方在教官眼前转来转去也不会捱骂,这是仅此一夜的嚣张。南日再穿制服反
而显眼,何况就算插花的也得换上戏装。同组女生不晓得哪里弄来这些叮叮当当的配件,说要配合庞克主题。南日上半身七分
折袖黑衬衫,下半身深色牛仔裤,不算招摇。结果被她们『穿金戴银』外加皮套以后,南日连找面镜子来看的想法都没有了,
干脆随便她们高兴怎样吧。
南日负责间奏,在男女同学的对舞中用电提琴混搭摇滚乐曲,作为第一个开场秀,他们成功炒热气氛,现场所有人High到不行
。可惜南日High不起来,表演一结束,他将电提琴还给道具组。离开前,他站着看了一会,舞台前打亮的灯光从中心慢慢扩散
,而他正好踩在逐渐暗淡的光晕边缘,感觉自己与热闹喧嚣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不想,也无所谓。
无所谓,南日突然发觉。
原来这就是你的无所谓。
「那个……南日。」
从恍惚中回神,是彭苓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怕被别人听见似,小声喊他。
「你们的表演还没开始吗?」
言下之意是,你怎么还不快去准备。彭苓听懂了,不好意思地解释。
「我不会跳舞,我帮他们做服装。」
「喔。我也不会跳,我负责杀猪叫。」说着南日抬手比了比拉锯子的动作,彭苓掩嘴,微微低头笑的开心。
南日看她好像只是来打个招呼,于是对她讲:「你往里面人多的地方进去,不要站在这里一个人危险。」
大家为了更近距离看表演,全都拼命占好位置往前挤。南日的背后是一片黑林子,小路上稀疏几盏路灯而已,穿出去,才是扎
营的地点。
「你可以陪我……回去帐篷里拿东西吗?」彭苓的眼中有期待,南日也有所顾虑,以防再出同样的事,南日想,就陪她去一趟
好了。
两个人走过一条不短的小径回到营区,彭苓却停下脚步。南日疑惑地望向她,问:「你忘记是哪一个吗?」
「不……不是。我……」
南日这时候才看清楚彭苓脸红,心里‘啊’一声。来之前就听同学开玩笑说起,或许气氛的关系,每年宿营是大告白的最好时
机。不过南日没想到竟然会轮到自己。
彭苓好像憋住一口气,盯着南日的眼睛。
「我喜欢你!」
南日被告白不是第一次,可是这次不一样。
「抱歉。」
彭苓似乎早知道结局,虽然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摇摇头说:「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声音含了水分,彭苓自己深呼吸之
后,继续讲:「二年级你会选理组对不对?我会选文组,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很少。所以我想……在分组之前……至少不要让
自己后悔。」
后悔。南日心有同感,可惜,他只能后悔。
「干!这里蚊子有够多,干嘛都咬我!……南日?」
南日听见声音一转头,莫名其妙冒出一种被撞见什么的狼狈感。胖子是明眼人,一瞄就猜到。项平端面无表情站在胖子后面,
两手插裤袋里,头撇向另一边去。
既然都遇上了,不能装作没看见。南日举手一摆对胖子算打过招呼,然后转过身背对他们,向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办的彭苓讲:
「我们回去吧。」
彭苓说要拿东西本来就是个藉口,她点点头,跟在南日后面。
当两方人马擦身而过的瞬间,背景一样的项平端突然开口。
「链子还我。」
「我没有。」他下意识否认。
「为什么不交出去?」紧迫盯人的追问,好像在比谁先慌了手脚。
「我没有。」南日一滞,还是相同回答。
南日没有回头,同样的,项平端也没有。他们背对着背,近的能触碰到肩膀,却又远的各自踏上相反的路。
南日走远以后,胖子撞一下项平端,半亏半掺着劝进的意思。
「干脆一点啦,我去叫他过来。我还想你干嘛走这里给蚊子咬,跟踪他你早说嘛!」
「跟屁!死胖子,不关你鸟事。」
项平端不自觉抓乱一头鸟窝,手痒没链子甩,他也不想再买一条。
金毛偷拿他的链子,又故意掉现场给李学富捡。问题是最关键的『证物』竟然『遗失』,走出警局的时候,李学富才告诉他是
被南日抢去。不想拖累南日,所以编说弄丢了。
至于金毛……他被警察带走前回头只给项平端一句话:『因为我看不爽你。』
项平端当下模糊的发觉,被他忽略的,应该说,在遇到南日以后才搞懂的那些。
「橡皮,你说金毛要关多久?」
胖子看项平端郁卒的死人脸就知道他又想起金毛。项平端抬头仰望天空,找不到半颗星,倒是有点恍神。他和南日没事常呆呆
盯着天上,然后两个人一起脖子酸的弯不下来。
「不知道。」
胖子想了一会,突然放冷枪。
「现在讲好像有点臭酸。不是金毛喝醉酒跑我家来嘛?他那时候还说,他知道南日的秘密什么鬼的,我看应该有去给他闹过。
南日有跟你讲嘛?」
「……没。」项平端很沮丧,搞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很罩勒。
胖子叹大气,「连宿营都玩不爽。」
无论如何,宿营对大多数人而言是难忘的回忆,尤其隔一周就是期末考的时候。
南日一样坐在术科教室的窗台上温书,他觉得项平端不会再来这里。
所以很安全。
除了一个小插曲。李学富拿着理科竞赛的名单气冲冲找他兴师问罪,上头少了南日,却多出自己。结果南日连头都不回,只轻
描淡写的说:「我要转学,下个学期开始不在这里念。」
很快,爆肝的期末考结束。父母的离婚协议终于签好,南日决定跟妈。毕竟小三肚子里已经装了一个,现在住的房子归爸爸所
有,他要卖掉支付赡养费,南日非搬家不可。
放暑假的第一天,南日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书桌书柜什么都不用管。妈也有她的『朋友』。虽然年纪大一点,但是很有钱,可
以供他读私立学校。
南日提着行李,轻轻关上铁门,这里是他从小住到大的家。
转过身,他站在对门前,好像闻到高丽菜卷的香味。
应该不可能吧。
谢谢你的照顾,阿端。
南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想他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对不起。我想过正常的日子。
我很怕。所以,我先逃了。
南日不知道项平端躲在术科教室里。
他也不会知道,这个时候,项平端正盯着电锅。十分钟之后,将做为一个藉口,按下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