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早已人去楼空。
[上集完]
21.胖子
今年入冬第一个寒流,像跳弗朗明哥舞般甩着她优雅的裙摆,让整个大台北地区拜倒。来往行人谁不当缩头乌龟,恨不得只露
出两颗眼珠子看路就好。
不过总是有地方热火朝天。比如快炒店。
「靠北冷毙了!」
胖子从餐厅后门进去,摊在员工休息室的椅子上,小折凳无法承受胖子重量,伊呀咿呀地好像快解体。
「快换衣服,我先去打卡。」打卡机都是异次元的产物,永远比中原标准时间快十分钟以上。
跟着胖子一道的男人,不畏寒冷全年无休理个平头,沿着鬓角往下巴青青点点的胡渣。不像军人,更像监狱犯,而且是刚放出
来的那种。
套上店里的制服,说是制服不过就一件白色罩衫,上面印一个可笑的炒菜锅标记。他们自掏腰包多买一件比较厚的围兜绑在腰
上,有前辈被滚烫的汤水泼到,肚子少掉一大块皮。胖子还让人嘲笑过他脂肪多,正好可以燃烧。
建教合作,由职业学校与商家共同提供学生学习以及就业机会,当然校长和店长主要目的是政府贴钱补助。层层剥削下来,纵
使有工作,薪水照样比普通打工要少。然而为了『偷师』,他们必须忍耐。前提是如果运气够好,能看得到师傅料理的话。他
们通常都分配打杂,与厨房重地无缘。
快炒店的摆设大多是矮桌子矮凳子,再彪形大汉也得窝在不到九十公分高的椅子上喝酒吃菜。这是台湾快炒习俗的一部分,尤
其现在加上超迷你短裙的酒促美眉们,由下往上的角度更是符合人类需求。晚间十点之后,良民百姓自己知道赶紧回家睡觉。
刺龙刺凤甚至各路众神明齐聚一堂,或者说蛇鼠一窝。
夜,更深了。这里却比白天还要吵杂,就是没人敢报警。搞不好警察也会脱掉帽子,进去里面喝两杯,打个招呼再走。
男人在这种环境中很显眼。但他很少与谁交谈,只做该他做的事。偶尔被装老大的混混灌几杯高粱,他一样脸不红气不喘,收
小费泊车。
胖子很感慨。提着大包垃圾出去追垃圾车回来,死巷子底根本没路灯,乌漆抹黑。一个女人听声音就知道藉酒装疯,‘啪嚓’
打火机亮一下,照出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叼着烟,橘黄色的光点黯淡。懒懒看一眼胖子,原本靠在门上,站直了身体替他开门
。胖子夸张的叹大口气,从那一男一女旁边走过去。
胖子进到休息室准备下班,瞄个时间,估计这次也不超过五分钟。胖子神算,男人两手湿淋淋的回来,看样子还顺道上个厕所
,随便往围兜擦几下,掏出钥匙开铁柜拿背包。
「又分啦?」
男人从鼻子‘嗯’一声,好像有听到没听到都一样。
「你自己小心,哪天不是被情杀就是被仇杀。」
「我们这种人。」男人无所谓哼哼,边脱掉制服围兜塞进包里,「出来玩,一个礼拜很久了。」
「好吧,我换一个说法。小心你的小牙签烂掉!」
男人不客气用手肘勒住胖子的短脖子,下半身恶意的往胖子屁股顶,胖子哇哇大叫。
「干!死恶烂!」
「大雕干你一次就知道!」
胖子拼命扞卫他宝贵的野菊花,不小心祸从口出。
「就是这样你才会被南日打枪啦!」
男人立刻停止动作,胖子也马上知道惨死,「啊……啊我是说……歹势……」
「没差,几百年以前的鸟事。」像要增加说服力,男人拍拍胖子肩膀,「走。」
两个人合买一辆摩托车,中古的250c.c。因为下班大概都超过凌晨1点,早就没车可搭。
那天晚上胖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
想高中毕业以后,现在是技术学院快毕业。
想南日不告而别。
想他最后一次去少年观护院看金毛。知道南日转学,金毛好像并不惊讶。
『我是虽败犹荣,他是不战而逃。至少我还赢他一点。』
刚开始胖子不懂,后来懂了。看起来没有改变的兄弟,实际上伤的很重。
重到轻轻碰一下就变脸。
天上也没通知要掉金条下来,就是跟白痴一样盯着看,然后闷着自己配酒喝。
唉,胖子叹气。
摸摸肚子,有点饿。
为什么要选这家快炒店打工,你以为我有这么笨嘛,橡皮。
胖子最后还是爬起床泡面吃,没忘记找理由多加一颗蛋,表扬自己真他妈的有够义气。
22.单行道
那个人凭空消失了。
不过只要人还活着,尤其他必然会升大学,就很难不手贱上网搜寻榜单。不菜市场的姓名很快得出一条结果,T大物理系。
项平端依旧住在老家。后来对门房子卖了,又有人买。新婚夫妻生一对双胞胎,整天都很吵。
干!
是男人就给我呛清楚再走啊!!
项平端把被子一脚踹下床去,不管再怎么用力,棉花充填的柔软照样轻飘飘地落下。
连发泄都不痛快。跟那个人一样。
不敢打不敢骂,整天只会装鳖三!犯贱还装的很爽!
干!
骂多少次也只能对着空气。这次枕头一起下去团聚。
他在墙壁上钉了一组铁架子,脚踏车就挂在那上头。
火箭筒早已经拆掉,不晓得乱滚到哪里。
而房间,也很久没打扫过了。
项平端很火大。火大自己竟然还有见鬼的期待。
明知道两条街后面就是南日读的大学,却没种去抓人问他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
没开灯的房间里,笑声听起来特别嘶哑。
没怎样,就是不想再看到你而已嘛。
他自问,自答。
昏黑的夜,照不出过往。
他想,快了。
什么事都有限度,也不可能漫无目的等下去。
这一条单行道开到尽头。过了站,就算完。
日子照旧,一样是白天很闲晚上很忙。明年六月等毕业,现在等过年,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晚间九点半,项平端和胖子各捧一个大碗公,员工菜饭堆高满满一座小山,窝在最靠近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嗑晚饭。饿翻了已
经。这个时段正好是晚餐客刚走,消夜客没来的空窗期,他们才终于有办法坐着喘一口气。
胖子绿豆大的小眼睛瞄来瞄去,手肘推推隔壁人,小小声讲:「橡皮,五号桌那个女的,偷窥你哎。」
「啊?」项平端扒两口饭才抬头起来看,「哪个?」
「你老人痴呆喔!她低头了啦,你这样人家会害羞。」胖子还装模作样扭两下,项平端握拳头作势要揍,胖子脑袋一歪,「喔
喔,过来了过来了!干我要去申请国赔,都没有妹把我,我也阳光型男勒!」
「你阳光电宰猪!」项平端终于忍不住敲下去。一双滚毛茸茸的半筒靴停在他们面前,往上看,日系可爱风的女生,脸上表情
带着点不确定,「请问……你是项平端吗?」
项平端遇过很多次这种不高明的搭讪,他不太想理,脸很臭的反问:「干嘛?我认识你吗?」
女孩子一下笑开来,很惊喜的模样,讲:「还干嘛勒!我是夏雨,不记得啦?」
项平端一愣,倒是胖子先反应,指着人喊:「你是夏雨!我们隔壁班那个……就是高中三对三那时候!」
夏雨笑咪咪点头,针织帽两侧垂下来的小毛球晃了晃,「我知道你应该是胖子对吧?好久不见了哎!」她又转头对项平端说:
「我刚刚看好久,心里一直想说好像好像,但是不敢确定。你有变喔你!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打工啊?」
「嗯,打工。」项平端捧着海碗公,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太热衷。
胖子可不同,他热呼呼的跟夏雨装熟,夏雨也很耐心回答胖子的问题,诸如学校系别星座生日电话地址之类。
夏雨是和直属学长姐一起来快炒店办家聚,说既然这么巧碰上了,改天一定要找时间出来玩。高中时候因为南日的关系,当然
也是她那次见义勇为,多少与项平端有认识。胖子则是两眼放光探照灯一样,夏雨她们结帐了还送客送到路口去。项平端只有
对她挥个手意思意思,然后留店里默默收拾清理桌面残馀。
胖子哼着歌回来,和项平端勾肩搭背,后者看都不看,直接把抹布往后甩他脸上。
「呸呸、呸!死橡皮明天请你吃臭袜子!」
骂归骂,胖子一路跟屁虫尾随项平端进厨房,「不高兴喔?夏雨没惹你,干嘛不爽给人家看。」然后不断说夏雨如何如何,搞
到项平端快被他烦死,受不了讲:「你High个鸟,煞到了是不是?」
胖子话一卡,停停顿顿。「干、干嘛!胖子不能……有春天喔!」他得到的是兄弟不可思议的囧脸,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扫射一
遍,项平端拍拍胖子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早睡早起吧。」
胖子一吼,扑上去熊抱。「干!橡皮!这次你一定要挺我!」
项平端被胖子突然一撞,整个人面向墙壁趴上去,从侧面看就像两只大乌龟交配。
「挺鸟啦!叫你睡觉作梦去啊!」
胖子死抱住项平端不放,拼命用『磨』的,「拜托,我高中就喜欢她,可是没办法啊!现在又再给我碰到,这就是缘份哎!缘
份!」
「放手!死胖子!!」项平端还真一下子挣脱不开,胖子化身成一大块红龟紧紧贴在项平端背后,他继续游说,拿出最后一张
Ace。
「而且……而且她也念T大,搞不好可以拉到南日!」
「干!你...」项平端正要回头骂,谁知道错愕的夏雨,刚好就站在厨房门口。
「你们……我……」夏雨提高手里拎着的伞,说:「我忘记拿雨伞,所以……」
「啊!!」胖子被奸了一样大叫一声冲进休息室,项平端尴尬但是得先帮胖子撑个场面。「你慢走。这个……下次要定位找胖
子。」
夏雨哈哈笑出来,全然不以为意。「你们感情很好,现在很少看到男生玩成这样。帮我跟胖子说一声,掰掰。」
项平端点个头,目送夏雨出店门,她的朋友们还等在外头。
胖子躲进休息室,项平端从后脑勺一掌巴下去。
「装什么忧郁!这样不是最好,反正她都听到了,你就放胆子追她嘛!」
「……那你要帮我。」
项平端故意‘咚咚’拍他肚子,悠哉悠哉的讲:「现在开始减肥,看你诚意能不能感动天吧。」
「橡皮,我说那个T大……」
「顾你自己就好。」不管胖子还想说什么,项平端硬是打断他,「我先出去,等下老板扣薪水。」
项平端在店里低头猛擦桌子。胖子看出来他为什么留在这里。
他很狼狈,措手不及。
其实没为什么。一开始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
说不定,他会来吃饭。
结果等了三年多,项平端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期待是不断累计的帐单,他快付不出来了。
23.Wake Up <上>
哈啾!
打个喷嚏才发觉自己在人工湖边坐太久。接连好几天的雨,如果换成下雪多不错。台湾人对雪都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朝圣心态。
天气预报说今年会是寒冬,但是他还不想那么早就把高领毛衣翻出来。
淡淡的蓝灰色衬衫罩一件黑针织外套,下面是低腰烟囱牛仔裤配帆布鞋。刚上大学的时候不太习惯搭便服,参考不少流行杂志
做足了功课。他觉得这种东西虽然无聊,但讽刺的事实是,穿的不好,在学校的社会阶级地位也会降低。
曾经有摄影社的学弟拿照片来问他能不能投稿展览,当然画面中有一个呆呆站立的自己。不明白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他很干
脆拒绝,罔顾学弟惋惜又不甘愿的脸色。然后就开始有人说,学长看起来好说话其实非常不近人情。
无所谓。丢掉的已经太多,不差这种可有可无的褒贬。
不重新活过,怎么对得起一路逃命的自己。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也说不出后悔不后悔。
刚刚跟交往没两个月的女朋友分手,是对方甩了自己。正大光明的指责不在乎还是不认真什么,听多了都弄混了,反正大概差
不多意思。
好像已经忘记很多事,又好像,生根在每一个微小细胞里。然后是组织、器官、系统,最后合成个体。
南日终于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有一点没变。他拿走铺在屁股底下坐着的废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想着怎么走回实验室,找最近的地方洗手。
这个习惯让他历任女朋友们刚开始很欣赏,而后来无一例外都觉得厌烦。没人会喜欢一个洁癖到神经质的男友,连牵手都要皱
眉头。
南日自己想也是。可惜愿意为他边骂边伸长脖子找洗手台的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他深呼吸,吸进一大口冷空气,再‘哈’的呼出。他很努力的生活,希望那个人也是。
但是至少,我很自由。除了想到你以外。
没想到你竟然还愿意上大学,虽然是技术学院。不过餐饮科很适合你。
你做的菜很好吃。我记得。
南日低头,感觉自己脸上肌肉动了动,应该是在笑。
很好笑么?
来不及细想,南日转过身,对远处垃圾桶后面露出半颗头顶的人,他带着命令的口吻。
「删掉。」
天气太阴,不调闪光灯根本照不清楚。偷偷摸摸的学弟有打不死的小强精神,他拖着运动鞋后跟‘沙沙’地走向南日,无奈将
相机交出去,南日检查完毕以后通通Delete才交还。学弟基本上是一个怪咖摄影狂,他与棺材店有同样坚持,「我总有一天等
到你!」然后就跑开了。
在不打扰自己的范围内,南日通常会容忍学弟的作为。学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隐形的规矩,也从没有越雷池一步。
南日觉得学弟活的很自由。他很羡慕。就像高中时候一样。
这可能是一种代偿心理。不过,也无所谓了。
天早就全黑,南日边散步边往研究大楼走。他申请直升校内研究生,教授乐的提前录取免费劳工。物理系最无聊的一件事,就
是在实验结果出来之前,那一段长长只能待着乾等的时间。熬通霄四、五个小时过去,机器跑到一半发现错误,只能全部从头
再来,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在一堆硕士博士生当中,南日算辈分最小的,理所当然所有打杂的工作都扔给南日。他买了一台变速脚踏车,方便在学校中穿
梭。车行老板问要不要顺便装火箭筒,他感觉胸腔缩了一下,结果连杀价都忘记,付钱拿发票之后马上牵车出去,还不小心飙
过两台小绵羊。
南日在广大的校园里这栋楼那栋楼跑腿来来去去,轮谁都可以叫南日先帮他们顾一下器材,然后悠闲地晃出学校吃饭兼打发时
间,或许再谈个情说个爱搂搂抱抱。于是南日等啊等,等到学长姐全部吃饱喝足不甘不愿回到实验室,看看手表已经过晚上十
点,连晚餐都还没想好怎么解决,就直接变宵夜去了。
心里叹一口气,南日整理好自己的包,逐一装乖跟学长姐们和教授打招呼道再见以后,才终于能解脱。脚踏车骑到学校大门口
,南日考虑一会,家里好像没存粮,前一阵子准备申请忙到睡觉时间都没有,不用说出去买,根本是坐吃山空。南日再叹一口
气,这次可以堂堂正正一点。他很讨厌附近因邻近大学而兴起的小吃街,又热又吵,重点是超级脏乱,一想到就快得肠胃炎。
如果有VIP的话,南日是便利商店的钻石级忠实顾客。
算了。这时候,seven应该只剩微波水饺。
那种外皮很乾内馅很糊的口感,南日再也敬谢不敏。一决定好,调个车龙头,他希罕地朝两条街外面骑去,打算随便绕一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