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举止言行衣着打扮,只是个严谨守礼的老儒生,现在他真的有点疑惑了。
老先生感觉到到他在打量他,停下夹菜的动作,抬起头来,正和他四目相交。老先生对他的无礼似乎有些不满,轻轻地皱皱眉头。
谭盈有点尴尬,但还是镇定从容地开了口:“在下无礼,先生莫怪。在下的祖母年近六旬,牙齿便已松动,因此喜欢些软烂的食物。我看先生须发皆白,想必比在下的祖母更为年长,可是用饭时没有丝毫不便。所以心下好奇,不知先生有什么养生秘诀,可否告知一二,已全在下尽孝之心?”
老人一听,立刻高兴起来,一扫开始的冷淡疏离,兴致勃勃地大谈养生之道。他正是位行医多年的大夫,不光在养生方面,在治疗疑难杂症方面也颇有心得。谭盈一听便知遇到一位岐黄高手,也来了兴致,虚心请教。
等用过饭,两人谈兴正浓,便叫了壶好茶,继续海阔天空。
老人早年曾游历四方,见识广博,提起各地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侃侃而谈,谭盈听得津津有味;谭盈相貌虽小,却自幼好书,胸中颇有丘壑,加上言语恭敬谦和,也甚得老人欢心。
于是,一壶茶还没喝完,两人便成忘年之交。
夜色已深,店中客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小二忙着算账收拾桌子,准备打烊。他们却毫无倦意。但毕竟喝了太多茶水,谭盈不得不停下话头出去解手。
等他回到桌边坐下,立刻发现他的茶杯被动过了。
可老人却神色如常,迫不及待地继续刚才的话题。谭盈心存疑惑,却不露声色,继续谈天说地。等他从容地喝下茶水,便敏锐地发现老人流露出一丝得意和释然。这下他笃定茶中必有古怪,趁其不备悄悄吐在汗巾子里。
后面的谈话,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谭盈继续不露声色地聊着,私下却密切地注意老人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随着老人晶亮的双眼中流露出越来越多的兴奋和关注,他知道是时候了。
“风先生,时间不早了。逸之觉得有些困倦,我想回客栈休息,明日再到府上拜访。”
“逸之小友,老夫与你相间恨晚,不如索性住到老夫家中,如何?”
苍老的嗓音,和蔼的神情,还真是个好演员!谭盈心中暗笑,好,今儿我就陪你演到底,看看你到底有什么图谋。
“求之不得,只是行李还在客栈,不如明天……”谭盈以手扶头,疲惫之色更甚,声音也变得含混了。
“可是,即便你想回去,也走不了呢。”那老人神色一变,目露精光。声音也不复老态,而是低沉优雅的男低音,轻柔中带了丝邪气。
谭盈费力地眨着双眼,似乎完全不明白,“什么?你说什么……”
话未说完,便倒在桌上一动不动。
“呵呵,我说你得乖乖地和我走了。”说话间,粗糙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谭盈心中暗想,天下竟有这样精妙的易容术,不光看着足以以假乱真,连质感也如此逼真。
那人将谭盈打横抱起走到窗边,突然停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回身抛在桌上。随后,抱紧谭盈纵身越出窗外,迅速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这会儿,小儿哥收拾好一张桌子,回身打算请最后那桌客人结帐回家。他定睛一看,不禁揉揉眼睛。刚才明明还有两人在,没想到那一老一少腿脚倒快,一会儿功夫就不见踪影。
他走过来拿起银锭,顺手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不过,只要是大方的客人,他都欢迎。
第五章:棋逢对手
话说那位“老先生”乘着月色抱着谭盈飞檐走壁,却轻松得如履平地。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那人仍旧很轻松,未有丝毫疲惫之态。谭盈心中佩服之余又不免担忧,这人轻功着实厉害,他想脱身恐怕不易。
正在忧心之时,那人缓下脚步,来到一座宅院门前,也不叫门,纵身越过围墙,径直朝一处院落走去。
谭盈心知到了那人的地盘,心中暗暗警醒戒备,却还保持身体放松,呼吸平和轻缓,不敢稍有大意让那人察觉自己醒着。
那人全无所觉,朝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走去,还未靠近房门,便听见房中传出两人的谈话。
“……这么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南宫别走!你是见证人啊,再等等嘛。”
“我没病,不陪你们疯。”
“呵呵,这么晚了,阿曜还没回来。等到子时还没带人回来,他就输定了。南宫,你说我要让他作件什么事好呢?”
“你先别得意,还有半个时辰呢。”
“哎,我说,你到底站在那边儿?”
“那边都不站,你们两个一样……”
“一样如何?”那人朗声问道,说着一脚踢开房门,“可是一样无聊?!”
房中坐着的正是南宫和尉迟两位公子,闻声齐齐转头看向门口。
见到风曜一身老态龙钟的扮相,打横抱着几天前所见的少年,两人都不由一楞。
风曜也不急着说话,回身踢上房门,径自走到床前放下谭盈。
片刻之后,两人回过神,齐齐发问。
“你把他怎么了?”
“你小子怎么下迷药!”
风曜笑而不答,径自走到镜子前开始除去易容;
南宫快步走到床前,检查谭盈可有不妥;
而尉迟则是冲到风曜身边大叫:“你是不是没办法骗这小子上钩就恼羞成怒,该不会怕我叫你脱光了衣服绕清泉城跑上两圈,就索性就将这小子迷倒带来?我们早有约定不可以用武力也不可以用迷药,你虽然在期限内带到了人也算是输了!南宫,南宫你看,这次我赢了!”
南宫正给谭盈诊脉,才没功夫理尉迟,只撇撇嘴就算是回答了。
这时,风曜已经恢复本来面目,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南宫,说道:“怎么,尉迟你已经决定要让我脱光衣服绕城跑两圈么?”
尉迟本来笃定自己赢了,这时看着风曜如此从容不禁起疑,心想难道什么地方又让他钻了空子?瞄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谭盈,心中一动:“南宫,那小子可是喝醉了?”
“没有。”南宫已经确定谭盈并无不妥,便松开他的手,走了过来。
现在谭盈已从他们的对话中明了那人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又见刚才那个叫南宫的人见到自己的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诊脉,心知这三人并无恶意,自己不过好巧不巧地成了“风老先生”和尉迟打赌的目标罢了。他好笑加无奈之余,也不禁好奇起来,也竖起耳朵凝神细听那位“风老先生”究竟如何作答。
这一边,尉迟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断无输掉赌约的可能,便壮起胆来,说道:“阿曜,你别不承认,你这次肯定输了。呵呵,我就是要你脱了衣服绕城跑。怎么,你若不敢,就好好求我一求,说不定我会网开一面,换件事要你做。”说到最后,已是眉飞色舞,满脸得意。
谁知,风曜笑得高深莫测,一点也没有为难或沮丧的表现。尉迟见状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起他来。
南宫看看风曜再看看尉迟,恍然大悟,叹道:“尉迟,你还是消停会儿吧。凭你是斗不过风曜的。”
“怎么可能,我这次没有可能会输!”尉迟不服。
“你怎么这么笨?你难道忘了阿曜是易容高手?他脱了衣服,不会在脸上易了容再出去么?而且,如果他易成你的摸样,丢人的还不是你!”南宫摆摆手不让尉迟插嘴,“当然,你可以要求他不易容。但是,别忘了他换脸跟换衣服似的。他可以用真面目出去裸奔,当然也可以在以后都带着易容出现在人前。反正,你是占不到便宜。”
“哈哈哈!”风曜朗声大笑,“知我者南宫也!”
尉迟竹篮打水,心有不甘,此时恨得牙根痒痒,只想冲上去咬风曜一口。
谭盈躺在床上,听到这里也不禁心中暗笑,嘴角轻轻上扬。
风曜突然止住笑声,正色说道:“可是南宫,如果我真的输了赌局,的确会那么做。不过今天,呵呵,不好意思,我又赢了。”
南宫皱了皱眉头,现在他也好奇起来了,“怎么,难道你是趁他睡着了……”
风曜笑着摇头,“我绝对是在他清醒的时候,没有用武力,没有用迷药,没有威胁,也没有诱骗,可以说他是完全自愿地被我带来的。”
听了这话,不光南宫和尉迟,就连谭盈都吃了一惊。
南宫和尉迟一起盯向躺在床上的谭盈,风曜轻松自在地看着另外三人,笑得十分得意。
寂静,
诡异的寂静,
静得让谭盈觉得自己呼吸声都很不自然。
半晌,南宫迟疑地开口:“难道说,他一直都……”
“他一直都醒着?那他干嘛装睡?我不信!!”
“呵呵,聪明人嘛,脑子总比别人多转上半圈。我嘛,就投其所好喽~~”言下之意,他最聪明。要在平时,尉迟定会大大地嗤之以鼻,不过今晚他实在被弄晕了。
正在谭盈犹豫着要不要整开眼睛的时候,风曜慢悠悠地开了口:“南宫你说,这世间有没有无色无嗅的迷药?”
“据我所知,迷药没有无色无嗅的,毒药倒有几种。”
“那迷药通常怎么下呢?可不可以下在茶里?”
“酒味较为刺激容易掩盖异味,所以一般会下在酒里。茶本身是提神的,会解掉药性,一般不会把迷药下在茶里。……你怎么问这个?”
风曜还没言语,谭盈却明白了。
他也不用装了,便慢慢坐起身来,看看三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尉迟和南宫看着这个俊俏文雅的少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一般来说正常人都不会装作被迷倒让人带走吧,可眼前这人分明正常的很。想了想,两人一起转头看向风曜。
风曜显然很满意自己造成的局面,笑得越发得意。尉迟看着他这副欠扁样已经动怒了,连南宫也沉不住气了。
谭盈看着三人觉得好笑,现在他已经想明白前因后果,除了叹服“风老先生”的捉狭和巧思,倒也不怎么觉得难堪。谭盈这时已经认出风先生就是自己第一天来到清泉城时碰到的那位青衣公子,现在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也对他微微一笑,开口道:“风公子有心捉弄在下,设了套儿等我自己钻,实在佩服。”
看到尉迟和南宫一起转过头来看向他,他也不卖关子,径自说下去:“刚才我已经想明白了,由我给南宫和尉迟两位公子说明,可好?如有不对的地方还请风公子指教。”
风曜轻轻点头。
“四天前,我刚到清泉城,不知有什么地方引起了风公子和尉迟公子的好奇。于是两位就打了个赌,内容大约是风公子要在今日子时把我骗到这里,而尉迟公子赌他办不到,而这位南宫公子就是见证人,对不对?”他看向三人,三人都微微颔首。
“赌局的条件是风公子不能用武力也不能用药,单靠嘴皮子。输家得遵照赢家的意思办一件事。”说道这里,不由得略带歉意瞟了一眼尉迟,不过那呆子没反应过来,还朝他点点头,表示他说得不错。
谭盈忍住笑,将目光移向风曜,“风公子好眼力,恐怕在第一天就看出我是个谨小慎微之人,所以也不急着行动。先后易容成乞丐、买糖的大婶和屠户,每次都拉着我,咳,纠缠不休。”风曜歪在椅子里,闻言轻挑嘴角,不置可否。
“一次,两次我可以当是巧合,第三次就让我开始疑心是不是有人要针对我了。等到第四次见面,你易容成一个老人家,要和我拼桌子。可是这一次你却没有主动和我说话,反倒引起我的好奇,于是放下戒心主动搭讪。今晚和你谈天说地真的很痛快,风公子学识广博,在下佩服。”说着,微笑着拱手一礼。
风曜懒懒地歪着,本想摇摇扇子表示自己笑纳了。这时却看到少年诚挚的笑容,他不由得端正脸色,坐直身子,回了一礼。
“你我二人相谈甚欢,我本已经不再介意你几次易容试探。不过,你乘我出恭之时移动了我的茶杯。我发现之后,联系起这几天的怪事,就立刻起了疑心。于是我便试探地喝了一口,一边小心观察你的神色。你故意流露出一丝的得意的神情,让我误以为你因为得手而得意。然后,我认定茶水有古怪,便悄悄把吐了出来。其实,你根本没有下药,只是移动了茶杯让我以为你动了手脚,对不对?”风曜赞赏地点点头。
“我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在眼里,而且完全符合你的预料。于是,你继续误导我,让我察觉你越来越关注我的变化。等我看到你流露出又兴奋又期待的神情,我想这就是药效发作的时候了。”自嘲地笑笑,谭盈继续说:“我虽然略知医理,可是根本就没尝出来茶里到底下了什么东西,当然,你什么也没加嘛。可是,当时我不知道要怎么作反应,凭直觉我认为你对我并无恶意,所以我推测你可能给我下迷药。而且我很好奇,你费了这么好大一番功夫到底是为了什么?于是,我装作困倦疲惫的模样,你也很配合地表示出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样子。最后,……”
谭盈耸耸肩,两手摊开,“最后,我就在很清醒的情况下,被没有用武力,没有用迷药,没有威胁,也没有诱骗的风大公子带来了。我的个性和反应全部都在你的算计之内,呵呵,你看人真是厉害,甚至都没说一句诱骗的话,设好了套等我自己钻。”
南宫和尉迟现在才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说得复杂其实也挺简单,不过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尉迟气鼓鼓地来了一句:“聪明人的脑子比常人多绕半圈,为了骗他上当就要再绕半圈。绕来绕去,这不又绕回来了吗?还不如一般人直来直去来得省心。”
谭盈知道他必是心知自己输了,心里不忿,微笑着应道:“尉迟公子说得有理,谭盈这次就是输在自作聪明上。做人有时还是要少些计较,谭某受教了。”
风曜却一扫开始的得意之色,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专注地看着谭盈,问道:“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你似乎一开始就认出我在易容。”
“那倒没有,只是今晚我见到你扮的老先生后,才确定这四人是同一个人易容假扮的。”
这时三人都是大吃一惊,要知风曜在江湖上号称千面郎君,自他出道以来,从来没有人在他自己说破之前认出他在易容。
风曜的脸色有些难看,追问道:“我那里露出破绽?是神情、动作、声音,还是易容的材料?”
谭盈被他的急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迟疑地答道:“神情动作声音和易容的皮肤都非常完美。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的眸色不对。”
风曜皱起了眉头,谭盈也不等他再问,继续说下去,“要知道虽然每个人的眸色有深有浅,可是一般来说,随着年纪的增长,颜色会变得越来越浅。前面三人我都没有起疑,因为他们都是青年或正处盛年。但是今晚你装扮的是位古稀老人,这种年纪的人绝不可能有这么深色的眸色。虽然习武和养生可以强健体魄,但是也不能影响一个人的眸色。所以,你以后只要不去装老人,决不会有人看破的。”谭盈看他脸色不好,安慰性地加了一句。
现在风曜成了被众人围观的那一个,尉迟也暂时忘了自己的可悲前景,同情起他来了。要知江湖中人最看重自己的绝技,如今风曜在自己最拿手的易容上被人瞧破,怎么说也是件让人难过又难堪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