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妖——容恪

袁天明叹息一声，显然是想起了死去的妹妹。望向楚湘竹道：“楚先生……无忌这孩子，还请您多照顾了。”

他转向三姨太。呵斥道：“孩子面前，像什么样子！”

“你也是当娘的，怎么不体谅体谅孩子？！无忌本就身世凄惨，你也算是他的舅母，平日里不想着多照顾照顾，还要闹腾！”

“难道传出去说我袁家堡一个孤儿都容不下，这话好听么！”

三姨太说不出话来，又不甘心，半响开口道：“那……被打伤的，是照宝呀！”

袁天明看看床上躺着的自家儿子，袁照宝可怜巴巴的望着父亲，他心头一软，缓缓说道：“无忌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等他

回来以后，叫他给照宝道个歉。”

“另外，楚先生是袁家堡贵客。以后闲杂人等，无事一律不准打扰！”

三姨太带着儿子走了，袁天明和袁夫人也各自告别。嬷嬷丫鬟都派出去找小少爷。楚湘竹本不欲去，想到刚才赵无忌言语中流露

出的孤单寂寞，终是心中一动，也走了出去。

他找人自然轻松，神识一扫，就发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赵无忌蹲在后院里的池塘边，闷闷的低着头，手上抓着石子往水里丢去。而张灵泉在他身边，正说着什么。

他脚下用力，故意在青石板上弄出脚步声来。

赵无忌听见，偏头看了一看，见是他，站了起来。呐呐道：“先生。”

张灵泉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神情，轻轻道：“小鬼头，你先生来了……我是没办法……哼哼。”说着，他就走了。

楚湘竹应了一声，拍拍他的脑袋，也不知说什么好，淡淡道：“回去吧。”

赵无忌却又低下头来。“先生……我，我想离开。”

楚湘竹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我知道舅舅对我好……可是，可是好多人骂我，说我是扫把星……”

“他们说我克死了好多人……”

赵无忌抬头望他，目光晶莹。“先生……我想离开……我，我不是扫把星对不对？”

楚湘竹心里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蹲下身来，与这个不过两三岁却早熟太多的孩子平视，这孩子看向他的眸中是不加掩

饰的全然信赖。他轻轻摸摸他的脑袋。半响，唯有吐出一句话来。

“你不是扫把星。”

这句话像是给赵无忌注入了新的力量，他用力重重的点头。忽然笑起来。

“先生……其实，其实他们都羡慕我呢。”

楚湘竹不解。“嗯？”

“嘻嘻，先生也不出门，当然不知道了……表姐们都说，先生长得好看。他们都羡慕我，能和先生每天呆在一起。”

“呵……”

他伸手就要像以前那样抱起赵无忌，孩子却摇头道：“先生，我要长大！我不要你抱了。”他眨巴着眼睛。“先生，我知道你对

我好，救过我……我，我以后一定要报答你！”

楚湘竹默然，站起身来牵起他的手，慢慢往回走了。

待得这一天过去，他把赵无忌送回房间睡下，走出门来，已经是月上中天，张灵泉站在院子里，竟然愣愣的在发呆。

他走过去，淡淡问道：“是想到了什么？”

张灵泉一怔，低头笑道：“哈，我能想什么？”

“想你和赵无忌一样是孤儿？”

“你……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在武当，你喝醉了，告诉我的。”

张灵泉一脸郁卒，抓抓头发。“原来我喝醉了会乱说话……是想到了，我……自小也是个孤儿。”

他苦笑道：“不过，无忌这个小鬼头可比我强多了，他还有个有钱的舅舅愿意养他……我，我可是什么都没有。”

“记事的时候就在街上流浪啦……城隍庙里乞丐帮！哈哈，我可还算个头呢！”

“那个时候，天天偷着去酒楼听说书，就喜欢听大侠的故事……后来遇见了师父，救了我一命……”

“师父说我资质不错，我也不懂原来是教我修真……糊里糊涂的学了。”

“后来师父说有妖怪要去杀，就走了没影了……我一个人就到处乱窜……”

他抬起头来又望月亮，淡淡的笑道：“其实你自己不知道吧……赵无忌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不光是因为你救了他，还因为……你

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让人……亲近，又让人……很喜欢啊。”

“你长的是好看……呵，我说的是实话，大实话。我巴不得天天看着你这么好看的人……”

他忽然笑眯眯道：“所以啦，我就跟着你来袁家堡了……这么好看的人，可不能让那帮魔道家伙弄死了……”

楚湘竹沉默着没有说话，张灵泉忽然笑笑，道个别自顾自的走回房间去了。

这一天是月圆之夜，不知是张灵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楚湘竹倒没有趁着机会吸取月之精华……

袁堡主的话既出，楚湘竹居住的小院果然安静许多。袁家几个孩子也不再来了，一时之间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

赵无忌那日回来后就去三姨太那里道歉。三姨太不让进门，冷嘲热讽了几句，还是揭过此事。只是年岁相近的兄弟两个的情分，

终究是受了影响。

赵无忌也似乎是更加早熟了些，也不四处游玩了。而是天天院子练武场两头跑，只和心思单纯些的袁照亭在一起习武。练得满头

大汗的才回来。

他的身子骨，倒是更结实了些，个头也猛窜起来。过了三岁生日之后，已经长到了楚湘竹的半腰高度，比已经四岁的袁照宝还高

上一些。看上去说是七岁也有人信。

楚湘竹也正式开始教他读书写字。他虽然不是什么人族大儒，精通此道。但是三年来博览群书，竟然也十分了解人类的学问。更

加上他是妖族，记忆惊人，过目不忘。教导些识字功夫，还是很简单的。

赵家袁家都是武林人家，自然也不会要求孩子去考状元。因此楚湘竹这个西席，做得还算趁手。

他一边教赵无忌，一边以此为名大量阅读人类书籍，吸收着人类的文化、知识、传统、风俗。特别对其中的神话传说多加注意，

印证着蛇妖告诉自己的外界情况，倒也有趣。

一晃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已经双十年华的侍女暮烟终于不能再待下去了。府里传的消息，说是暮烟家中已经为她说好了一门亲事，只等八月份成

亲。

嬷嬷丫鬟们向她道喜，暮烟一一回谢，转了身就是愁眉不展。

整整两年了，她无一日不渴望那个人能注意一下自己，就算投给自己多一个眼神也好……

她不甘心的紧拧手上巾帕。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这样回到家中等着村中农户上门成亲，然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浑浑噩噩过

上一辈子，只做个农妇？

她曾经多么艳羡的望着三位小姐，同样是年轻貌美，却只因为出身不同，她们可以随意挑选一个合心意的丈夫，再不济也能富贵

安稳度过一生。而她却无人赏识，只能在往后的年华岁月里空余恨，回想曾经见过的华裳锦服、精美首饰。

她也曾远远的见过与自己定亲的那个农夫儿子，面黄背弯，老实是老实，却怎么也不能让她减轻心头的厌恶。见过了楚湘竹那样

的丰神俊朗，气质非凡，又如何看得上那样朴实普通的农民？

人与人，生来就不公哪！

无数个夜里的辗转反侧，无数次费尽心思打扮却无法引起任何注目。遇上了以为的良人，却看错了自己的命运。

这两年来，每次回家面对的无不是父母埋怨的话语，母亲担心，父亲忧心。更是多次争吵。她只能沉默以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而如今终于再也拖不下去了……

她深深的为自己悲泣。又想起慕恋的那个人一直以来的态度——是完全的漠视。

袁家堡中凡是未婚女子，没有不闲暇时候谈论这位先生的。对他的身世更是猜测良多。都说最大的可能性乃是楚国后裔，贵族子

弟。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看上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农夫的女儿？

自己天天做的这样明显，也不见他有什么变化，更加和颜悦色都不曾……就算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不会做出什么的吧。或许

是，根本就在嘲笑自己的自不量力呢！

暮烟再也忍不住，扑在床上低声啜泣起来。

她沉浸在自己的哀思之中，门口却传来了敲门声。

急急忙忙擦干眼泪整理了下妆容，暮烟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前去开门。门口的是平日里相熟的小丫鬟翠烟。

翠烟不过十三四岁，娇俏的叫道：“哎呀，暮烟姐姐，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暮烟慌忙掩饰。“刚才出门，被沙子迷了眼睛。”

翠烟兀自犹疑打量，暮烟忙说道：“是什么事来找我？”

“是夫人找你呢……说是和楚先生有关。”

“我知道了，这就去。”

她关上门，坐到桌前，仔细重新整理了妆容。这才走出去往内院走去。

第十一章

袁夫人就在自己房中，旁边还随侍着两个侍女。一个却没见过。她周到的见礼，夫人就唤她起来，指着没见过的那个女子笑道：

“一转眼暮烟也要嫁人了……楚先生那边不能没人伺候。这是新来的如烟，你这几天教教她。”

暮烟心中咯噔一声，抬头望向如烟。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清清秀秀，出挑的如同清水芙蓉一般。

她心中痛如刀绞，却仍笑道：“如烟妹妹。”

如烟微微红了脸向她见礼，她笑着说不敢当，又告退夫人带她出来往楚湘竹小院走去，一路上谈笑聊天，说着些趣事，很快就熟

识了。

楚湘竹正在房中打坐。暮烟领了人进来，说了此事。他亦如同当年一样，淡淡的应了一声。

暮烟心里却如遭雷击，面上止不住的煞白颜色。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一句话来。“如烟，你先出去吧。”

如烟疑惑的抬起头来，还是去了。楚湘竹眸中一丝好奇，第一次正视暮烟。

暮烟轻轻行了个礼。“楚先生……我要向您告别了。”

她的婚事楚湘竹也有听得传闻，因此淡淡问道：“是要成亲了？”

暮烟点了点头。

房间里安静下来，暮烟低头又抬头，忽然幽幽道：“楚先生……可知暮烟的心思？”

楚湘竹不解，没有答话。

暮烟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暮烟就要成亲了……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一次楚先生了。我……我喜欢楚先生。”

楚湘竹有些惊异。

她喜欢他？那为何还要成亲？为何又要今日说出来？

暮烟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注视着楚湘竹。

“楚先生，我喜欢你。”

“我不想成亲……我知道，您不会娶我。”

“我也知道，这时候说这话，不应该……可是再不说，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我不想离开。”

“楚先生……做一辈子的侍女都好，我不想……不想离开您！”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角流出泪来。又用手捂住嘴，痛哭起来。

“求求您……求求您……别让我离开……”

暮烟低下头啜泣，没有看到的，是楚湘竹逐渐冰冷的眼神。

在袁家堡住了两年，已经了解了人类社会的楚湘竹自然知道，她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

一个二十岁才定亲的侍女，慕恋主人家的客人。甚至反抗婚姻，生出留下来的念头。无论是真喜欢，还是真不想嫁。等待她的，

都不会是别人宽容的眼神。

祁国不过是大陆上一个中等国家，虽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封建古板，男女大防也极为严苛。从大小姐想要让楚湘竹做西席而被袁

夫人阻止来看，未婚女子是不能与成年男性多接触的，否则就会有闲言碎语。暮烟是侍女，身份如此不得不每天面对主人家。却

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按理说楚湘竹应该拒绝掉这个无理的请求。暮烟如何，都与他无关。无论他身边的侍女是暮烟也好，如烟也罢，他都不会有任何

关注的想法，更不用说回应她们的感情了。

至于感情？这更是个可笑的话题。他是千年大妖，怎么会对一个普通的人类动心？

暮烟的请求，把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她不过是在赌，赌这两年来她的尽心服侍能够让楚湘竹有一丝恻隐之心，也在赌男人的

心理。一个柔弱女子的恋慕会让男人有虚荣心和满足感，只要暮烟让楚湘竹心里有一丝想法，无论是什么想法，她都能借机摆脱

掉自己厌恶的婚姻，继续留在楚湘竹身边……以后的事情，就看天意和自己的努力了。

此刻她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又豁出一切的。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几年来一无所获，不甘心自己命运如此，不甘心她只能这

样再无机会……

楚湘竹的眸中，又有了一丝玩味。

两年来修身养性，虽然与之前的平淡日子没什么不同。但是这里是人类世界，他身为妖的本能却是被自己暂时压制下去了。

妖就是妖！没有仙的清高在上，满口规矩；没有魔的残忍嗜杀、暴虐无常；没有人的弱小挣扎，无奈轮回……妖洒脱肆意、妖孤

独骄傲、妖随性而为。

人守着伦常道德，仙受着万千天条……唯有妖自由自在，肆意洒脱！

楚湘竹性子是清冷，却也是从无数天生的竞争之中逐渐走来的。

竹林之中，天生灵地，不是只有他才能获得自我意识、也不是只有他才能修炼成妖、更不是只有他才能渡劫化形的！

整整一千年里，因着天生竹叶竹枝都是上好材料的原因，不知有多少小妖大魔来打秋风争夺的。起初只能眼睁睁受着锥心之痛失

去，到蛇妖来此收集时不得不付出交易……不知走过了多少艰辛。

这一千年的历练之中，他逐渐体悟天心，明白自然竞争的残酷。才能长成今日，站在这里。拥有了强大的实力，逍遥为妖！

他看着地上暮烟悲泣，心头，忽然突发奇想。

因此，楚湘竹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想留下来？”

暮烟抬起头来，眼中划过一丝期冀。她忙不迭的点头：“是……是。”

楚湘竹淡淡的笑了。又问道：“你说你喜欢我？”

暮烟心中更是惊喜。她羞羞涩涩又点头。

“很好……”他缓缓站起，白衣修长玉立，气质卓绝。看的暮烟目光闪烁，心如鹿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