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钵多罗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底的失望。
原本只剩一口气的岳长乐,不知是否知道游素就在跟前,他在李甲背上猛然抽搐一下,竟如同炸尸般睁开了双目。
“游素……游素……”嘴里若朽木般被注空生机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是游素的名字。
“少爷!”李甲见岳长乐猛然站了起来,吓了一跳。
岳长乐瘦如枯柴的身子,好似僵尸一般缓慢拖动着脚步,形容枯槁的面上,双目眨也不眨地望着被拦下的棺木。
李甲惊慌失措,本想起身跟上去,却被钵多罗抬手拦住了,他见钵多罗对自己轻缓地摇了摇头,若秋水潋滟的眸子中是深深的痛惜,忽而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僵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岳长乐行尸走肉般的背影,痛哭失声。
他想,也许让自家少爷亲自去看棺中的那人,会是最好的结局。
天,忽而飘起细小的雪花。
送葬的队伍被拦下之后,抬着棺椁的天人因认出了钵多罗,并未多加阻挠。一身腐气的岳长乐出现在善见城,本已是大忌,也幸好有钵多罗在,天人也没有为难这个已千疮百孔的凡夫俗子。
他一步一步走到巨大的棺椁前,干枯得犹如铁钩的十指缓慢地抚上棺椁边缘,抖动得犹如垂暮老人。
“游……素……游素……”破碎沙哑的声音,仿佛喉间含着一捧沙,含糊不清,隐约带着一股血腥之气。
他奋力推着棺盖,只可惜如今的他,早已没有那种气力去撼动如此厚重的棺木,几次都险些滑倒在地。
钵多罗几乎听到骨头脆裂的声音,他目光下移,眸子中立刻多了一抹不忍,不禁微微垂下眼眸,不愿去看。
岳长乐的手腕,此时正呈一种奇怪的弧度扭曲着,简直像是一根被折断的树枝,欲落不落。
“来……了……素……游素……我……来……素……我……来……了……”
他不停地推动着棺木,不在乎自己犹如蝼蚁般的力量,微弱的声音不停喃呢着不成句子的话语。
“少爷……”李甲终是忍不住哭着喊道,虚弱的身子猛然往去走去,立刻摔倒在地,几乎是爬着走到了棺椁旁边,“少爷!我……奴才帮你,奴才帮你一起推!”
雪花飘落得越来越多,对于已属极乐的善见城而言,天降寒冰之物,简直是百年奇观。
那雪花落到众人的发上,衣衫上,好似被泼上了雪白的墨汁,斑驳错落,而岳长乐更加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者了。
竭力地推了许久,棺木纹丝不动,明明棺盖没有上钉,可无论李甲使多大的力气,也不见棺木有一丝动容。
他无力地垂下手,望了眼早已没了人形的岳长乐,红肿的双眼,泪水再次决堤。
“道长……我们……我们来了……少爷来找你了……你看看少爷吧……你就看一眼少爷吧……看看吧……”李甲一下趴到棺木上,犹如溺水之人紧抱浮木,满是污浊的脸上尽是绝望之色,他痛哭流涕地说,“就算你不喜欢少爷……可是……少爷都快……不行了……你不必这么狠心……这么绝情的……”
李甲一面咬牙哭泣着,一面抹了污了视线的泪迹,更加用力地推着棺木,嘴里毫无意识地反复喃呢着那几句话。
他不敢发出太过突兀的声音,因为此时他家少爷那一声一声如泣如诉的呼喊,是俱寂天地间最清晰的声音,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突兀,来打扰这份略微令人有些痛彻心扉的寂静。
可是,他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在眼见着自家少爷卧病在床,药石无医,食不入口,昏迷不醒中,字字句句都念着游素的名字时,李甲就已经忍不住成全他们两人的心了。
游素道长是好人,他赠医施药,治好少爷,为他这个下人出头,是真真正正的大好人。李甲一直以为好人有好报,可惜老天爷不开眼,道长却是落得了这么一个凄凉的下场。
少爷本也并非坏人,若非夫人死得早,他相信少爷还会是小时候那个天真可爱的少爷。
虽然他不明白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意,可是看到少爷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就觉得,其实他们并没有错。
到底是什么错了,他是一个粗人,怕是一辈子都不明白。
可是,他始终坚信好人会有好报。
然而,事到如今,李甲却发现,什么都回不了头了……回不了头了……
另一边,钵多罗紧抿嘴唇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那个曾经以为的纨绔子弟太出乎他的意料,望着那枯瘦如柴的背影,他忽而觉得很心痛,又有些恍然大悟。
原本一直以为游素和岳长乐之间的这份不伦之恋,是受世人唾弃,天地不耻的,简直比那杀人放火之事更令人不屑一提。
可是……
就在岳长乐睁眼的那一刹那,他在那双三魂七魄渐渐消散的眼中,看到了不悔,看到了他不太明白的一种痴迷,还看到了一种“此生仅为君”的执着。
钵多罗不禁问身边的人:“为什么明明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错的,我却觉得,岳长乐的这份痴情和坚持,比任何人都来得令人深信不疑。天尊……他们应该是错的,为什么我会有种感觉,他们其实是对的?”
“浮图精舍,婆娑世界,不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绝对的错对之分,人尚且如此,何况乎事。如果你觉得他们是对的,就做你心中想做的事吧。”庚炎意味深长地回道,深邃的眸子一片沉静。
钵多罗略有些诧异地回头望向他,不敢置信这些话是从这不可一世的神尊嘴里说出。
天际落下的雪花,附在钵多罗颤抖的睫毛上,好似欲从眼眶中落下的泪珠,急于镶嵌着羽毛飞入广阔天空,寻得自由。
钵多罗从未想过,庚炎竟会在此刻若有似无地安慰他。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旧未看透过这个喜怒无常,一身孤傲的神尊。
“好……我去帮忙。”钵多罗缓缓回神,轻轻点了点头。
深深地望了一眼庚炎,他抬脚快步走到棺椁面前,一掌翻起一道水似的灵力缠住棺盖,向上推去,一掌紧紧按在棺橼上,用力地往上推着。
他在心底对棺木中的人无声地说,游素,不管对与错,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想见见这个人。
也许下辈子,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噶吱……”
棺盖突然错开一条缝隙,钵多罗和李甲愣了一愣,继而更加用力地去推棺盖。
随着一声声略微沉闷的摩擦声,片刻后,棺盖被轰的一声推翻在地。
衣着素缟的男子静静的躺在里面,好似一朵洁白的水仙无声无息地绽放在棺木之中,天际的雪花落到男子清俊的面上,素净的衣服上,更添一份化外出尘。
好似并未死去,只是睡着了。
岳长乐无神的双目在看到男子的瞬间,忽而注满生机,他颤抖着手抚上游素冰冷的面颊,沙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地叹息道:“游……素……我来了……”
一瓣雪花融化在游素的眼角,恍然泪痕一般滑下一条沟壑,岳长乐轻轻擦掉那毫无温度的水迹,如情人般低低地喃呢:“不哭……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他顿了顿,干裂的嘴角忽而扬起一抹微笑,“游素……我爱你啊……”
钵多罗脑海霎时一片空白,被岳长乐的那三个字震慑得无法言语。
然而,就在岳长乐说出那句话之后,他的姿势就再也没有改变过,目光依旧落在棺中游素苍白的脸颊上,嘴角的微笑好似被固定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李甲心底咯噔一下,颤巍巍地抬手伸到岳长乐的鼻下。
顿时,他脸色忽变,猛地扑到岳长乐的脚下,撕心裂肺地悲鸣着,一声又一声叫着岳长乐,像是要将他叫醒一般。
可是,岳长乐抚着游素的脸,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道异光从岳长乐僵硬的身体中蹿出,在一条巨大黑蛇离开他的瞬间,岳长乐刹那化作一捧尘土。一
阵清风卷来,那尘土全然落进了棺木之中。
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棺盖自行飞起盖住了棺椁。
离开凡人之躯的莫呼罗迦仰天长啸一声,巨尾一扫,紧紧裹住棺木朝着天际飞去。
第七十四回
“还在想游素的事?”鼻间隐约浮起一抹梵香,钵多罗肩头一沉,转头便见乾达婆王含笑看着自己,吐出的声音有些无精打采,“摩呼罗迦应该已经带着他们到游素的故乡了,这样的结局其实也不坏,至少生不受认同,死了能在一起,也算是幸福的。”
钵多罗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侧回头淡淡笑了一下:“可如此,相爷岳古楼便是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代价对一位老父亲而言,着实太大了。”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已跟李甲提起,让他回去向岳古楼禀报时,就说岳长乐被善见城的得道高僧看中,破例收做徒弟留在了大珠寺,我想你给李甲一个值得他人信任的信物,不知你可否通融一下?”
乾达婆王懒懒地趴在钵多罗的肩头上,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已经命人将信物交给了李甲,并派天人亲自送他到须弥山下。现在,大概已经在回智竹国的路上了。”
钵多罗若有所思了片刻,半晌才道:“你说帝释天得到玥魄之后,仍旧无法唤醒冰封在千年寒冰内的爱人,后来带着她一起离开了善见城,交由你打点一切。乾达婆王,你跟了帝释天这么多年,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乾达婆王目光闪了闪:“你在怀疑什么?”
钵多罗略微垂下头,眉头若有若无地轻蹙着,他转头看向乾达婆王,道:“还记得游素那晚跟我们说过的话?那颗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玥魄,是燕楚七二人给他的。起初,燕楚七、秦水伯到挲迦耶城,我们都以为他们的目的在于前任巫祝文官岳古楼身上。可是,自那次暴露身份的行刺之后,对岳古楼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动作。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们所做的,更像是一种警告。”
“你想说,他们只是在威胁岳古楼?”
钵多罗缓缓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岳古楼,还有游素。”
乾达婆王支起身子,略微沉吟道:“游素?听你如此一说似乎确实是有些蹊跷。看来游素来善见城也并非仅为族人,可能跟燕楚七也有关联。”
钵多罗轻轻点头:“所以,我猜想帝释天此时离开,绝大的可能是去找燕楚七。”
乾达婆王缓缓站起身来,他他缓缓踱了几步,似在思考什么,面上是难得的正经之色,随即却又笑了笑,转头对钵多罗说:“我想帝释天自有分寸。虽然云楚小姐对他极为重要,但是对是错,是善是恶,他应该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钵多罗垂眸想了想,心底虽仍旧有些担心,但又思及帝释天所在之位的严重性,也不由自我安慰道:“希望是我多想了。”
又突然想起一事,“可有找到法华?”
当时拦阻游素的送葬队时,小灵狐突然醒来,眼见已经到达善见城,他居然咬了钵多罗一口,便逃之夭夭了。
这几日被乾达婆王安置在帝释天的宫殿内,乾达婆王答应他派人去寻,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已经派了很多人在找了,现在还没有消息。放心,此地为佛界圣洁之地,灵狐不会有危险的,只是躲着你罢了。”乾达婆王拍了拍钵多罗的肩,见钵多罗眼中掠过一抹失落,便转移话题道,“丹禅子还不愿见你?”
一提到此事,钵多罗神色虽未有好转,相较之前却好多了,他摇了摇头,略微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即使进了大珠寺,方丈虽会引我去探望优昙钵华,但始终丹禅子都不愿见我。”
“他应该还在怪你对优昙钵华照料不周,过段日子,等优昙钵华好转,也就不会再生你的气了。”乾达婆王安慰道。
“我这几日天天去照料优昙钵华,就是希望能尽快修补损伤,一来慰我良心不安,二来将功补过,三来……希望丹禅子能够原谅我。”说着,抬头问面前的乾达婆王,“你近日还是闻不见香气?”
之前乾达婆王也跟他提起过他闻不见气味,饿得头晕眼花,钵多罗起初以为他是在戏弄自己。可到善见城他才知道,原来乾达婆王已经很久没有进食,即使天人为他四处寻来最浓烈的香气,他仍旧食不下咽。
时至今日,乾达婆王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钵多罗很担心,也有些愧疚,愧疚当日对他的不信任。
要知道,乾达婆王虽吊儿郎当的,却对他一直都是很好的,没有欺骗,也没有利用,只是爱黏在他的身边,和白河有些相似,只是比白河更为调皮而已。
而今,他忽而闻不见气味,钵多罗很担心长此下去,乾达婆王真的会饿死。
“老样子。”乾达婆王状似毫不在乎的淡淡笑道,钵多罗关心他,他很开心。
“你怎么一点都不心急?若是嗅觉真的出了什么事,就去找药师菩萨看看,也许他有办法。”见乾达婆王依旧一副懒散的模样,钵多罗无奈地摇摇头道。
乾达婆王闻言,忽而眯起狭长的双目,两手支在钵多罗两边的香榻上,微微俯身低沉地说:“你好似在关心我?那天岳长乐化作尘土时,对游素说了三个字……”说着,凑近钵多罗,散发着淡淡梵香的气息几乎洒在钵多罗的唇上,“钵多罗,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钵多罗嘴角仰着一抹淡定自如的笑,他抬起手背碰了碰乾达婆王的额头,声音温和地自言自语道:“是不是饿昏了头,怎么尽说胡话?”
乾达婆王眸光一暗,快得连离得最近的钵多罗也并未发现,他大笑了一声,支起身来朝门外走去,一边回头对钵多罗说:“你不说我还真不觉得,你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饿了,不跟你聊了,我去找点吃的。”挥了挥手,离开了钵多罗的房间。
钵多罗望着乾达婆王离去的背影,过了半晌,无声地摇了摇头。
待乾达婆王走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思量着去找庚炎,也许他会知道乾达婆王到底是什么症状。
刚踏出房门,钵多罗一转身,没想到会撞到一个人。
只听到“哎呀”一声柔软的惊呼,被撞得连连后退几步的钵多罗定睛一看,竟见一个极美的女子倒在地上,似是方才确实撞得有些重。
“你是……”钵多罗有些疑惑,觉得此女子极为眼熟,脑海里一阵搜索,瞬时低呼一声,“神女清欢?”
第七十五回
钵多罗没想到会在自己的房外,撞到前段时间拦路询问的神女,见那女子的神色,似乎并非光明正大,应是偷偷摸摸地躲在钵多罗屋外偷听什么。
“神女可有大碍?”钵多罗上前将女子扶起来,见她满面羞红,应是被撞破偷听之事,颜面有些过不去。
“我……我没事……”她吞吞吐吐地回道,本是极为温婉之人,而今畏畏缩缩地偷看钵多罗,显得极为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