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不归见客人解开那长条包裹,露出小半截兵器,冷光森然,却正是一柄八面剑。以曹不归的眼光来看,这剑显然已算不上是一柄好剑了,虽然剑势逼人,但剑胎已劳损过度,再用个几年,必然会裂掉。这客人却仿佛对这剑宝贝得很,爱不释手得沿着剑脊抹过。
曹不归左右望了几眼,迅速将剑用布重新裹好,低声道:“公子是要重铸这剑么?实不相瞒,依小人看来,不如弃了这剑重铸一把吧,小人家中有一块……”
曹不归突觉腕上一疼,痛得他半截话堵在喉咙口出不来,这客人手劲奇大地按了他手腕,逼近道:“此剑随我十多年,起于市井,登于高台,不知染上多少血腥,亦不知救我凡几,如今你劝我弃剑,是何道理?”
他松了几分力,惨然道:“世人皆如此,古人诚不欺我。”
曹不归不知他为何反应如此剧烈,忙嗷嗷叫道:“客人松手,客人松手。”
客人冷哼一声松手,自倒了一碗酒饮下,曹不归不敢看他,收拾起裹剑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独轮车上的背篓中。
那客人喝完两碗酒,扔下两枚大钱,冷着脸离开,直到回了家中,曹不归方才那股冷意中解脱。
曹不归将那奇怪客人的剑带回家中,想了许久不知如何下手。这样的活,先前就是随便融了加点材料敲打几天了事,但想想那客人煞气逼人的眼,曹不归只将此种念头压下。想了半天,他喊来儿子拉起风箱,烈火熊熊开始烧灼铁剑。
第七天头上,曹不归将那客人带到位于地下的剑炉,客人的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双眼却显得尤为透澈。
“不瞒韩公子,”曹不归现已知道这客人姓韩,便有了这客客气气的称呼,“铸剑是要看天时的,五月为毒月,众毒易侵,七月是鬼月,群邪附体,都不是铸剑的好时令。客人这剑要得这般急,只怕不能满意。”
客人道:“无妨。”
曹不归好心提醒讨个没趣,便也不再说话。
第十天,韩公子又来,却不是孤身一人,还带了一名长者,看着不过五旬,须发整齐,望之潇洒古朴,定非常人。
曹不归暗暗叫苦,可不要把这传了三代的剑炉就此毁了去。
两位客人围着剑炉看了许久,期间谈笑宴如,姓韩的客人此时神色轻缓,眉目清扬,显出少有的跳脱神采,竟显得更加年轻。他身旁老者拈须微笑,一派和乐。二人身影投在洞穴壁上,被炉火映得交错缭乱。
两人离去时,韩公子指着那老者笑对曹不归道:“曹师傅,你若讨得这位好,换得他墨宝挂在铺上,以后就不必担心了。”
曹不归心中一动,带笑问道:“敢问这位客人名讳。”
“老夫姓萧。”
“萧大爷。”曹不归规规矩矩作了一揖,目送二人远去。
一月后,有人在东市找到曹不归,放下两吊大钱,来取他重铸的八面剑。
曹不归问道:“韩公子怎么没来?说好亲来取剑的。”
那人没好气道:“我家侯爷岂是你呼之即来的?”
曹不归数着长安城中姓韩的侯爷,悚然一惊,取剑的双手也颤抖得厉害,那韩候府上的人从他手中夺过包裹,愤愤然远去。
转眼立秋入冬,不觉几月,曹不归再没见过那位让他心惊胆寒的韩姓客人,他也不敢再提。只将摆放在东市上的冷水撤去,搭了草棚,燃了炉子,温酒来卖。冬天的价钱自然要高一些,但半坛酒也不过是一个半两钱,汉子们搓着手蹲在草棚里,有人豪饮几碗犹自不够,有人却只端着半碗小口喝尽便罢。
这日半近黄昏,曹不归又到收摊时候,自得了那两千个大钱,曹不归便不由懒散,常常觉得冷得受不了就收市回家。
数了数几个瓦坛,曹不归发现还有半坛子酒,便想自己喝了再走,他半趴在地上,将小泥炉扇了几扇,烧得快光的炭饼上窜出来几簇小火苗,将他快要冻僵的双手温暖起来。
曹不归去取酒,然后他看见了一只手,那只手按在他的瓦坛上,屈指一弹:“可有酒卖?”
曹不归被这熟悉的声音震了一震,从地上跳起来道:“有得卖有得卖。”
韩候依旧是穿那身黑色的窄袖箭袍,空出一手捉在腰侧只露出一点剑柄的长剑上,虽是半弯着腰,却有几分倜傥的游侠气。
曹不归将酒倒入瓦罐,给炉子里添了半块炭饼,心中有一点欢喜:“那剑是我老曹铸的。”
韩候席地而坐,捧了粗碗慢慢饮酒,也不说话也不看他,曹不归又觉得无趣起来,便也坐下,将炉子拽过来放到两人身边,自己也倒了酒慢慢喝,几次欲言又止,只觉得尴尬。
喝了半晌酒,眼见天已昏暗,这韩候爷却无走的意思,曹不归自不敢赶他,只陪着他继续尴尬。
幸好天黑前,有个从人模样的人过来,在韩候耳畔轻语几句,就见他眉头皱起,面露忧色,遣了那人离开,然后将最后一碗酒大口灌下,起身离开。
曹不归收拾碗具的时候,只有两个念头萦绕不去:
一个是——不想他喝酒也能这般快;
另一个却是——韩候爷赖了我老曹酒钱。
次日,下了不大一场雪,曹不归心中有些忐忑,还是在草棚里支起了酒案,生意不好,有人问话也懒得作答,只觉怏怏。
有人裹着风进了草棚,曹不归心中一喜,回头却见是那萧姓老者。
这身份贵重的老者几月不见竟似老了二十岁,须发皆白,神色黯然。
曹不归大气也不敢出,看着老者从袖中摸出两枚大钱放到案上:“老夫来替他付酒钱。”
这个他是谁,曹不归自然省的。
“萧大爷,韩侯爷呢?”曹不归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大概在未央宫吧。”
曹不归看着眼前突然老泪纵横的老者,拿着两枚半两八铢钱手足无措。
******
在天涯看到个ID,叫佩剑的小青年,于是就想写关于韩信这个淮阴街头走出的佩剑小青年和剑的故事,就想起写这个剑系列。
再PS:其实三铢钱和八铢钱都是穿越的……我为写着方便OTZ
第四篇:葬剑
刘邦将那首级拿过细细端详,却见颈子上刀口平滑,显是一刀毙命,心里顿觉安慰许多。
“皇后可有说法?”刘邦将韩信首级放入匣中,状似无意问起来人。
“微臣愚钝,微臣愚钝。”来人仆在地上顿首不已,竟似全未听明刘邦问话。刘邦看见此人胸甲,知是个京军校尉,莫名心烦,一脚踹过去,怒气冲冲道:“回你爷爷的话!”
军校被踹了个四脚朝天,匆忙爬起跪好,却不知天子为何大怒,又道:“微臣愚钝。”
刘邦听得心火更盛,扼住手腕抖了两抖,俄顷拔出腰间佩剑砍将上去,身旁夏侯婴忙抱住他的腰,嘴里叫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刘邦回身,转手抡着剑柄在夏侯婴背上狠敲两下,方才气喘吁吁地扔了剑,坐在地上揉胳膊。
夏侯婴揉着背,走到那军校身边踢了踢:“还不快滚。”
那军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出了军帐。
夏侯婴扶着腰,只觉背上生疼,看看案上黄杨木盒,按下眼中怜惜,他凑到刘邦身边问:“陛下,大将军——”
刘邦揉着胳膊上那处,觉得有些发麻,他看着夏侯婴笑道:“扔出去喂狗。”
夏侯婴点头称是:“陛下英明,大将军非常之人,正该如此。”
刘邦也点头:“谁叫他自称功狗,正遂他愿。”
夏侯婴自不敢真将韩大将军首级扔出去喂狗,他暗自腹诽:虽说是没了楚王爵位,这曾经的相国与大将军衔可不是一般人,末将不敢逾越呐。
夏侯婴退出大帐,见汉天子兀自坐在地上揉搓着自己的胳膊,劲道不轻,几乎没捏下块肉来。
他觉得此时之天子与三十年前害他挨板子的刘三亭长分外相像。
大帐内仅余一人一头。
刘邦终于揉好了胳膊,索性挪了挪龙臀,坐在几案前。
他盯着那木盒良久,他觉得木盒里面定有妖孽,一打开就会张牙舞爪磨牙吮血食净天子血肉;或者一开木盒,一阵烟雾腾起,韩信幽魂袅袅现身,执剑怒目骂道:昏君,还我命来!
刘邦仿佛真得看见这一幕,辩解道:“大将军莫说胡话,寡人可不是昏君。”
说完后刘邦觉得跪坐着腰腿甚麻,便换了个姿势盘膝坐定,继续盯着木盒,仿佛盯久了就能开花。
韩信最擅无中生有,不知可会生出个活生生的人来,对着汉天子张扬跋扈恃宠而骄。
刘邦立刻打住这种念头:好容易真做掉了他,哪能再来一个呢。
挥去心中各种奇特心绪,刘邦伸出两掌,按住那木盒,两臂用力将之擒入怀中。
他抱着乘着韩信首级的木盒站起,走入后帐。
睡到半夜便觉阴风惨悴,刘邦心道“韩信来了”,他掀起帐帘,看见外面灰蒙蒙一片,他极目望去,却不见他的大将军身骑骏马腾云而来,天地间万马奔腾,冲杀声阵阵响起。
刘邦惊道:糟了,来得怕是项羽。
他怀里抱着那木盒一气狂奔,赤脚踩着冰渣子血肉模糊,却不甚疼痛。
路边驶来一驾马车,老熟人阿婴叫道:“陛下,速上车来。”
刘邦抱紧木盒登车,发现儿子女儿都在,甚至连吕雉也在。他心觉奇怪,问道:“阿雉,你如何在?”
吕雉幽幽道:“你带了这破盒子逃命,便不许带妾身了吗?”
刘邦讪笑:“寡人贵为天子,哪里需要逃命。”
话未说完,就一个趔趄几乎趴倒,却是夏侯婴策马驾车狂奔开来,刘邦骂道:“阿婴,寡人族了你。”
夏侯婴并未回头,喘着道:“主上,再不走项羽就追来了。”
刘邦想,对了,这是在彭城呢,然后他想起自己把儿子闺女推下车的往事,有点不好意思。
车行越来越慢,刘邦暗忖:不知先推谁下车为好。
吕雉却说道:“夫君,把这破盒子扔了吧,车子慢多了。”
刘邦回道:“不成,这盒子没多重,扔了也不济事。不如把盈儿扔了吧,我夫妻回头再生几个。”
吕雉咬牙:“夫君好狠。”
刘邦又道:“夫人若是舍不得,自己下去可好?”
吕雉看着刘邦,点了点头,伸手将他推了下去,刘邦大惊,抱紧木盒喊:“阿婴救命。”
夏侯婴却没停车,刘邦破口大骂,然后感觉自己摔到了地上,后腰撞得生疼。
……
夏侯婴掀帐而入,借着灯光见天子衣衫凌乱狼狈不堪,一手按在床头木盒上发抖。
刘邦见他进来,恶狠狠道:“寡人要夷你三族。”
夏侯婴扶着显是精疲力尽的刘邦坐好,小心翼翼道:“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刘邦抹了把头上虚汗,却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再也不肯出声,自也不提夷夏侯婴三族之事。
夏侯婴坐立不安,看着汉天子满头花白长发凌乱,觉得这无赖陛下无一日有如此老迈。
第二日,刘邦便叫人安葬了韩信的首级。
数十个军士在军营不远处挖了个深坑,坑边有两株老槐,生了有上百年光景,歪着脖子枝叶枯黄,韩信虽无多少亲信,却是大汉军神,兵士们对他不亲近却自敬重,故而不愿随便选个地方葬他首级。
下葬的时候,自是无裱礼无祭文无棺椁的,众将士心中凄然,数万人竟无一语。
刘邦捧着那黄杨木盒出来,走到墓坑前看了看,觉得很是满意:够深够大够气派。
然后他第二次打开木盒,再次端详起韩信首级:眉目依旧挺秀英气,灰白的嘴唇轻抿出一丝倔强之气。
刘邦心中骂道:死了还这般不听话。
然后他想阿雉这事办得地道,大正月里正值寒冬,否则送过来不知要有多难看。
然后他郑重地把木匣放在地上,开始脱衣。
他将外罩的大氅揪下,放在鼻下闻了闻,觉得有一股异味,便随手扔开。
然后他开始解甲,一身轻甲很快被扒下扔到地上,亮闪闪缠做一堆。
然后他解下自己战袍,冷风吹得他一个哆嗦,整个人佝偻起来。
刘邦手里拿着大红战袍,犹豫了半晌,将这团衣物垫到黄杨木匣中去,他的手碰到他的大将军冷凝成冰的脸,一丝蛇蝎蜇咬的细痛自指尖传来,顺着血脉流遍全身。
“大将军勿要责怪寡人,这战袍方换上,正是最后一件了。”
他想起昔时某夜,夜寒露重,他将身上破袍子批到他的大将军肩上,然后厚着脸皮将胸膛也贴上去,在大将军耳畔说道:大将军,寡人今日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当日一领破袍,换来国士无双;今日一袭战袍,陪你青山埋骨。
刘邦亲自将乘着首级与战袍的木匣放好,手脚笨拙地爬出坑来,他看着围聚在此地的数万男儿,豪气陡生:“儿郎们,大将军埋骨于此,诸位何不送他一程。”
说毕刘邦亲捧了一捧黄土,撒下墓坑。
夏侯婴上前跪倒,自身前捧起满满一捧黄土,依样撒下。
众将士躁动一番,之后便不时有人上前,跪倒,朝墓坑撒一捧黄土。
这土,从日出不久一直撒到日落,当最后几名军士冲着墓冢撒下黄土之时,众人讶然——只见这墓冢已高达数丈,巍然而立,高过那两株老槐,俨然是一座小山了。
无祭文,自有数万甲兵悲歌;无陪葬,自有斜阳青山相伴;无棺椁,自有将士捧土成丘。
刘邦看着那起于平地的墓冢,身上寒冷,心中畅快。
一种又兴奋又怜惜的情绪自胸中升起,久久徘徊不去。
******
据《灵石县志》载:吕后策划在未央宫变将韩信谋杀,遣人带韩信首级送往山西代县晋见高祖,行至灵石城南高壁岭逢高祖凯旋,遂令葬于岭上,随从军士每人捧土一掬即堆成墓。
我去过灞桥边的韩信墓,光秃秃的确实一无所有,据当地传说,葬在那里的韩信尸首确实是没有头的,就让俺相信灵石县志载是真的吧。将军不能死战,但有军士捧土成丘作为墓冢,也算是值了。
PS:
夏侯婴必须处处酱油哥,他是万能绿叶,他是大汉好儿郎……
第五篇:刘萧+韩(?)
公元前一百九十六年春,代地叛乱仍未平息,刘邦便匆匆引军回朝,只留下周勃等继续平叛,一回到长安,便急匆匆赶往长乐宫,他曾经的大将军,如今的淮阴侯,已在这里长眠。史载,帝闻信死,且喜且怜之。后人皆道怜不知何所谓,喜却是上梢头的。吕后报告密者淮阴侯舍人栾说已于上月封了慎阳侯,刘邦也未怪她自作主张,又一道旨意,丞相萧何诛谋叛逆有功,加为相国,益封五千户,又派骑将一名率五百卫士去拱卫相国府邸。
汉天子刘邦做完这一切,很有些心满意足,他只觉满肩重担卸于今日,再不用夜不安寝昼不能食担心那小崽子不安分,他决定好好补上一觉,便挥去左右,倚在榻上打盹儿。
有人却不客气地将他拽醒,刘邦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不在未央宫室,仔细打量一番,瞅见榻边一盏鎏金雕花宫灯,却是很眼熟的,刘邦猛一拍脑袋:这不是淮阴侯府嘛。
刘邦打了个哆嗦,莫非那小兔崽子索命来了?然而他向来大胆,这韩信,活着的时候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死了自也不会有多怕人,只望他那死相别那么凄惨才好,于是他吼道:“韩信,给老子滚出来,少装神弄鬼。”
韩信果真出来了,两手端了棋枰,施施然走来,将棋枰与棋罐放在榻上,刘邦不由便依着他被赶到一边去,韩信布局陈子,很快便摆好一盘残局,如往常一般盘膝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