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暗笑,皇帝不过是一番做作而已,这些臣子恐怕也心知肚明,还要诚惶诚恐当真来劝,假惺惺互相做戏,实在麻烦至极。所谓帝王之术,为臣之道,说到底不过是谁比谁更能装。
大臣这样劝,皇帝坚持,甚至都抓住了景卫邑的胳膊,快把一只袖子套进胳膊内,有人扑上劝阻。到了这个点上,柳桐倚恰到好处地插话道:“怀王毕竟待罪之身,且皇上是君,怀王是臣,皇上为怀王更衣,的确不妥。可由几位王爷代劳。”
他话落音,立刻几个声音主动请缨,都甚年轻,景卫邑的侄儿辈居然不少。
有一个径直到了近前跪下道:“求皇上恩准臣弟代劳,为皇叔更衣。”声音带着哽咽,听起来颇为恳切。
皇帝终于道:“也罢,便由玳王你来罢。”
玳王替景卫邑换上内袍外衫,他的呼吸声渐重,似乎在抽噎。
一旁有宦官劝道:“玳王殿下请节哀顺变,怀王殿下虽犯下十恶不赦重罪,但已经度化,魂归地府。待罪业全消后,来生可重头做人。”
玳王哽咽道:“皇叔……你……你一路走好……侄儿过几天就去河南府……不能常来看你……侄儿多烧些纸钱给你……你在下面……好好过……缺什么……就托个梦给我……”
有几滴眼泪滴在景卫邑脸上,景卫邑死一场,总算有一个人替他哭了,就算做了鬼,也不屈心了,不像我,这么多年,连张纸钱都没收过。
玳王换好了外袍后,退下前,还往景卫邑嘴里塞了片东西,我觉着是枚玉片,一股阴寒之气直散开来,顿时又让我的阴气旺盛了许多。
待到再换上鞋袜,束发戴冠后,被抬回到高台上,身下垫的布已换成了绸缎,头下还垫了一个枕头,应是玉枕。
厅中的念经又开始一齐响起来,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怀王殿下,愿你消除业障,,若再入轮回,来世做个良善之人。贫尼与你今生一段业缘,互无亏欠。贫尼自今日起为你在佛祖前敬献明灯,夜夜诵经,愿你早脱轮回,往生极乐。”
我本以为景卫邑是个断袖,没想到他和尼姑还有一腿,我真低估了他。
那女子祷祝完毕,一群尼姑诵经的声音大作。
嘈杂之中,我听见柳桐倚的声音道:“皇上,臣微有不适,先行告退,望恩准。”
皇帝回了个准字,柳桐倚谢恩退下,临行前又道:“云大夫可要与本相一同告退?”
云毓的声音极其平静地道:“我看完了再走,多谢柳相。”
洗尸仪式闹哄哄许久,好不容易完了。连我听的都觉得疲惫,在昏昏欲睡中又被盖上盖布,抬上一辆车,运往一座叫做普方寺的寺庙去。
那座寺庙十分安静,我在景卫邑体内被抬进一座大殿。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正品着口中玉片的阴寒之气养精神,旁边嘀嘀咕咕的侍卫们突然都没了声息,门扇合上,咔嗒上了闩,有人窸窸窣窣潜到身边,捏了捏景卫邑的鼻孔,在耳边小声喊:“王爷……王爷……”
我没动。
手腕被人抬起,按了按。又一个声音压得极低道:“怪了,怎么没脉。”
喊王爷那声音细声道:“按理说,王爷这个时辰该要醒了,难道药没配好?”
我感受了一下体内景卫邑的气息,发现他还在昏睡,大约因为我吸收了玉片的阴气,将他压制住,动弹不得。
正在此时,一个物体插进了鼻孔内,喷进一口烟,我一时疏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顿时有个声音长呼道:“谢天谢地,醒了。”
事已至此,我只得睁开眼,天已黑了,厅内乌沉沉的,隐约只见身边两个蒙面的人影。
“王爷,属下来晚了,还好你没事。”
景卫邑的后着果然留的周详,这两个人听言语是他王府的仆役,早已安排好过来营救,嘀嘀咕咕商议了一番如何逃脱,明日早上,还有一遍验尸,然后再去火化,替换尸体已经备好,定在那时偷天换日。
其中一个叫张萧的道:“只是,西南那处,已经被皇上的人查了,出来后,要往何处去?”
我假意沉吟道:“自有去处,明日再说。”
那两人不敢久留,片刻便走了,临行前留下一丸药,给景卫邑继续装尸体之用。
我把药丸吃了,景卫邑的魂魄睡的更沉,我在高台上躺好,等着去处自己送上门来。
果不其然,柳桐倚又来了,听动静带了一大堆护卫,先询问在此守夜的侍卫宦官可有异状。
看守侍卫回道:“无甚异状,只是不知为何,小的们都莫名其妙睡了一觉。”
顿时有人厉声道:“大胆!皇上命你们严密看守尸体,绝不容许闪失!竟敢抗旨偷懒,可知该当何罪!”
看守侍卫和宦官们叩首请罪。
正在此时,我听见柳桐倚的声音道:“何大人,既然如此,还是再验一验尸体妥当。”
那位何大人立刻道很是,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拉开了盖布。
我便稍微使了些法术,吹起阴风,门扇窗扇咣啷,布幔抖动声猎猎做响。
厅中顿时安静了,连那位何大人都没了动静。
有小宦官上牙打着下牙道:“来~~来了~~又来了~~~怀王殿下~~他怨气难平~~出来作祟了~~”
何大人的脚步声倒退几步,口中却还中气十足道:“无稽之谈!自尽的谋逆罪徒有何可作祟!”狠狠啐了一口,“他自己要烧掉还算有自知自明,早烧掉早好!”
柳桐倚温声道:“何大人,兴许怀王殿下觉得在许多人面前,尸身被验有失体面。但不验唯恐出差错,不然让他人退下,只何大人与本相两人共验,如何?”
我再加了几分力道,那阴风吹的更猛烈了,何大人的脚步声再后退几步:“下官与其他人出去巡查寺庙中有无可疑,验尸之事便劳烦柳相。”
引着一串连滚带爬的脚步声,急惶惶地走了。
厅中一片寂静,门扇轻轻合拢,闩上。
我听得他走到近前,方才翻身做起,吐出玉片,一把拉住他衣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拿嘴堵住他的口。
多亲一亲,感情深些,把握总是大些。
他站着任我亲,少顷后,我才松开他,凑近他耳边低声道:“然思,我喜欢你。”
柳桐倚浑身僵硬了一下,撤开稍许,此时天已隐约亮了,他看我的神情十分古怪。
我抓起他一只手,握紧,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等下要走了,我怕……这一走之后……这句话,我就没机会和你说了。”
他微微皱眉看着我,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道:“烧尸之前,验尸之后,有人接迎,有替换的尸体,你不用担心。”我低叹,“只是,预备要去的地方,已被皇上查到了。尚不知找何处藏身。”
我把另一只手也覆盖在他的手上:“所以此次是否成功尚不可知。将来也许见不到了。然思,多谢你这次帮我。今生来世,我都会记着你,可惜你我无缘,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但你能让我喜欢你,我已经知足了。”
柳桐倚直看着我的双眼,而后移开目光,轻叹息道:“是么。”
我有一瞬间的心虚,他那双眼似乎能看透我的本意,我再抓紧他的手,情切切道:“我喜欢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心中唯有然思而已。”
这话我不算说谎,原本这堆人与我便不相关,如今我惦记的的确只有柳桐倚。成败与否,全在他身上了。
柳桐倚抽回手,没说什么。
待我再躺回去装尸体时,他替我盖上盖布,低声道:“你,一切保重。”
他整了整盖布的边缘,压好:“苏州芹菜巷中有处空宅,巷里只有此一家,除我之外,并无旁人知道。”
一个时辰后,我踏上旷野中的马车,京城在身后越来越远。
张萧道:“王爷,是否去正阳府王妃生前安排的那里?”
我道:“暂时不必,先去苏州芹菜巷,有处空宅暂可容身。”
我合上眼,景卫邑的魂魄在身体中蠢蠢欲动。
他快醒了。
我道:“我先小憩一下,这处空宅,关系另一人性命,望二位不要再提起,只管住便可。”
张曹二人都体谅地答应。
曹总管又道:“那么等到过江时,我先折路告辞,免得旁人生疑,由老张陪王爷去苏州,刚好他师父就在江南一带,可以替王爷医腿。”
景卫邑的腿竟然可以治?真是意外之喜。
我假意要小憩一阵,预备先把景卫邑放出来一时,免得他疑心。
想夺这个身体,不能太过性急。神不知鬼不觉,挤兑散了景卫邑的魂魄才是上策。
闭上眼躺下时,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柳桐倚。
唇上尚有余味,不知来日是否还能见到他。
我竟然真的觉得他很不错,倘若我是景卫邑,定然会只喜欢他一个,把我告诉他的话,变成真心实意。
倘若我是景卫邑,这个倘若,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成真。
(四)
夜色浓重时,我在院中赏星踱步。
住进芹菜巷的宅院已有几日,自景卫邑醒来后,他昼起,我夜出。他没发现我,我暗中时刻掌控着他,相处还算和谐。
张萧听了我的话,没再提过关于这栋宅院的话头。景卫邑只当这里是张萧预备的秘密住处,亦没多问,恰刚好两边都瞒住了。
张萧这几日四处打探过,苏州城中没有认得景卫邑的人。这栋宅院临近只挨着另一个小院,也是常年无人住。他方才冒险把景卫邑暂时单独留在此处,去请他师父来替景卫邑医腿,今日上午才走,大约三四日后回来。
于是整个一栋宅院里,只剩下我和景卫邑一人一鬼,更方便我折腾他。
景卫邑的魂魄远不如我,只是因为这具身体是他的,倘若公然对峙,我占不了多少便宜,只能暗中行事。
这具身体与他的魂魄生气相连,他一睡着,我便占着身体四处活动,凡人身躯怎能耐住昼夜不休。之前因为张萧在,我不好做的太明显,每天还让景卫邑的身躯休息一个时辰,景卫邑的魂魄都已经弱了许多,如今他走了,我一刻不停歇,等不到张萧回来,景卫邑就会因身躯衰竭魂魄消离,这具身体彻底变成我的。
景卫邑因身体魂魄皆虚弱,每日昏昏恹恹,吃一吃,坐一坐,走一走神,叹几口气,一天就过去了。他以为这是张萧或他师父的宅院,只本分在张萧收拾出的房间小厅中坐,到了晚上,我百无聊赖,便四处活动。
这栋宅院不算小,质朴清幽,长久无人住,院中长了不少野草野花,树木生长随意,凭添自然之趣。
除了张萧收拾出的地方,其他的房间都上了门锁,我虽然附在凡人体内,还能使些法术,便在无聊时,一间间房打开来看。
这些房间内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都积满灰尘,有的是普通的卧房,有的收藏了一些玩器,有的堆了满满的书,有一间竟然摆满了刀剑兵器,书架上还垒着兵器刀剑谱。另有一间像个书房模样,在宅院最深处,案几上还摆着砚台和未收的笔,甚至还有一页写着字的纸,只是砚台中墨迹早已干透,笔尖都结了蜘蛛网,铺陈的纸张与案几上堆着的一摞手稿都已泛黄,满是灰尘。
我翻了那些手稿看,一笔秀逸的好字,居然写的不是品世文章,寄情词赋,而是侠客传奇。离奇跌宕,出乎我的想象。
我之前只听说过有这样的书本,并未看过,没想到做了许多年鬼后在无意中开了眼界。竟然是料想不及的精彩。
可惜这摞稿子没到结尾便没有了,我心痒难耐,再在屋中翻找,又找出许多有始有终的。昨天刚看了一个正看到精彩处,天亮了景卫邑要醒了,只得隐忍撒手。熬到刚刚景卫邑睡下,我在院中遛达了一阵,便去那房中取了手稿,搬了矮桌躺椅坐在廊下,点上灯烛细看。
看得入神时,忽然觉察到一丝动静,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走近,我放下纸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影走进了月门。
我是一只鬼,这回却被个活人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那人竟然是柳桐倚。
他……为什么会在此处?
是追随景卫邑而来?还是替皇帝盘查景卫邑的同党,如今前来收线?亦或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我仔细探查,附近除了柳桐倚外,再没有其他人。
我于是站起身,走下回廊,有意显露出诧异:“然思?你……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夜幕下,柳桐倚立着的身影倒像是缕幽魂,一片剪影:“王爷请不必担心,我此番是称病在府中,秘密出京。怀王殿下刚刚亡故,诸事皆大乱,未曾有人发觉。”
他微微笑了笑:“其实我到苏州,已有两日,只比王爷晚了些许。这栋宅院之后的小院,亦是我的私宅,有暗门相通。”
哦,我也笑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然思,我知道了,原来你舍不得我,不放心,所以追着我过来了,是不是?”
柳桐倚的笑意更深:“是,我很不放心,所以追着王爷过来。但因张总管在,不便公然现身。”
没想到柳桐倚竟对景卫邑如此痴情,居然一路追随到苏州。我正惦记着他,他便主动送到眼前。
我正在想,要不要在抱住柳桐倚,亲一亲,以示惊喜与浓情蜜意,柳桐倚的袖子滑出我的手,人向廊下走去:“王爷在看什么?”
我轻描淡写道:“老张想替你整整宅院,四处打扫干净,在一处房中看见了这些手稿,我就拿来看看。原来所谓侠客传奇,竟然这样好看。然思你不怪我乱动你宅子的东西罢。”
柳桐倚依然含着淡淡的微笑:“哦,都是些旧物,无关紧要。王爷喜欢便随便看罢。”他手中还提着些什么,放在桌上,“不知王爷可用过饭无,我想张总管刚走,院中留下的吃食恐不禁放,拿了些点心过来。”
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的纸包,内里包着几样点心,一股甜香。
我赞道:“这个好,等我拿小炭炉烧些热水,沏一壶茶,你我廊下赏星。”
柳桐倚道:“茶要浓些才好。”
我笑道:“这个自然。”
待我沏好茶水,与柳桐倚在廊下共坐,我叹道:“此时见到然思恍若隔世,又好像做梦一样。”
柳桐倚端起茶盏:“我在后面院中的小楼上,看这院内,看了两日,因此不觉得像做梦。”
他轻叹一口气:“其实在京中牢内王爷求我帮忙,一直到此刻,我都有个疑惑存在心中,很想询问。”
他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直望向我:“敢问阁下,究竟是谁?”
我端茶的手顿了顿,假意问:“然思,你说什么?”
柳桐倚方才淡然的神情已全然不见,在灯光中,他微微皱着眉,目光锐利,神色肃然:“我既然救了阁下出来,定然不会声张此事。但我只想知道,阁下究竟是谁,怀王殿下现在何处?”
我在灯影中看着他,柳桐倚倒出我意外。
我再笑道:“然思,你睡迷了罢,我哪里不妥了,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柳桐倚语调平缓地道:“阁下与怀王殿下,外貌无一丝差别,无论天牢之中,还是阁下金蝉脱壳之前,都无时间也无理由偷梁换柱。但……”他再叹一口气,“阁下与怀王殿下,没有一丝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