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卷了卷衣袖,先搬起一把椅子,走出屋门,到了回廊下,放下。再回到屋内,又搬起一把椅子。
我愕然看他搬完椅子又去搬桌子,然后再出门不见踪影,片刻后端了套烹茶的茶炉茶具摆在桌上,又不知从哪里端来几碟茶点。
最后,他把我拉到廊下的桌边,按我在椅子上坐下。我茫然地摸起一片藕粉云酥吃。眼睁睁看着柳桐倚烹茶斟茶,最后,起身将一盏热茶放在我面前,摸摸我的头顶:“没关系,不知道方法,臣可以与殿下慢慢找方法。”
我咬着藕粉云酥看他在对面坐下,不知为何浑身的汗毛有种想竖起的冲动。
柳桐倚把那盏茶又往我面前推了推,缓声道:“殿下因何入狱?典册记载中关于此段写的极其简略,只有陈王世子,犯上入狱,两日内因病猝亡而已。”
果然是因病猝亡,我笑笑:“原因和你说的差不多。”
柳桐倚道:“那便是依然有差别,殿下是否因为冤情,才不能升天?”
我摇头:“不是,你也说过,有许多事情,无所谓是非黑白,那时我就想一了百了不再计较了,可惜吊死鬼没有替身只能在牢里呆着而已。”
柳桐倚却继续问:“殿下究竟为何犯上?”
我想了想:“过了这么多年,什么原因我都快忘了。不过,我问你几件事,如果你能据实回答,说不定我会把原因想起来。”
柳桐倚爽快道:“殿下请问。”
我盯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问:“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景卫邑?为什么不能改喜欢我?”
柳桐倚微笑:“我很喜欢殿下。”
我冷笑:“你不说实话。那就没得谈了。”
柳桐倚道:“我不算说谎,若是那种喜欢……”他再笑一笑,“我的确不知道我是否算喜欢怀王殿下。”
(六)
柳桐倚给自己面前的茶盏中添了些茶:“殿下你现在住的宅子,名叫西山红叶居,是先父留下的宅院,先父当年病重时,我无意中见他偷写文章,方才得知原来他还有个名字叫西山红叶生,写侠客传奇,我当时和殿下的年纪差不多,知道此事后,极其震惊,先父为人拘谨端正,我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还有另一重身份。先父过世后,世上知道此事和这栋宅院的只有我,我找出他写的所有传奇看,连与他相近的书册也寻来看……后来,祖父接我回京城,这件事我不敢让祖父知道,因为祖父,还有我的叔伯们,还有何他们同样的做官读书之人,都说侠客传奇是极其不入流的污秽文章,写这些传奇的人,也有辱圣贤,品格不堪……”
我听柳桐倚好像聊家常一样说,可他却觉得父亲的传奇写的比许多正经文章都好,却又不知自己是否有违圣人教训,祖父与父亲,他究竟该赞同谁。他一面矛盾,一面偷偷继续找传奇看,连随祖父去宫中赴御宴也寻机偷看,无意中遇见了景卫邑。
柳桐倚道:“那时,怀王殿下和我说,他很喜欢西山红叶生的书,他点评侠客传奇,如同点评正经文章一般郑重。也便是从那时起,我方才领悟到,侠客传奇也罢,圣贤书也罢,都是世间的人用真心所写,抒己情怀,只是所用方式不同。文章本无高低贵贱,只分真心与假意。而诸多缘由,喜或不喜,归根结底,亦只是由己喜好而生而已。”
他道,后来,景卫邑的母妃生辰时,他随母亲上门道贺,还想再与景卫邑说些侠客传奇之事,待寻到后园,发现景卫邑正与一群皇子在雪中玩闹。
我听他平淡地说,当时他在屋檐下,遥遥望见,漫天雪中景卫邑将皇子们一一抱起攀折开满花的梅枝,他忽然明白,祖父所说,柳氏与怀王并非一路人乃是何意,当时的情景好像一幅画一样,可他注定只是那个赏画的人。
人生有些道理,悟到时只在一瞬间。
柳桐倚放下茶盏:“做赏画之人,更适合我。”
于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只是远远地观看。
身在局外能看到很清很多画中人看不到的东西。
譬如他的喜好,譬如他的习惯,譬如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他真心喜欢的,适合他的人是谁。
我的牙有些发酸,我皱眉道:“于是你就告诉他他真心喜欢的是云毓?”我突然觉得他后脑处冒出了一个光圈。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你特别高尚,特别善解人意,好像踩了云彩,马上要飞天了?“
柳桐倚道:“他喜欢的并不是我,就算会错一时将来依然会醒过来,那时候大家都麻烦。我其实不想自己吃亏。”他笑一笑,“我实际算个自私怕麻烦的人。”
我无语地摸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再灌了口茶:“那你现在救了他,不算旁观了吧。”
柳桐倚道:“只是画布可能折了,由我这个看的人把它铺平而已。我也不想我之后看都没得看。”
我彻底无话可说,觉得他后脑的光圈亮的闪眼睛。
“算了,你看的也累,不如我喜欢你,你来喜欢我,两情相悦,更干脆。”
我咬着藕粉云酥真心实意地建议:“我现在就干掉景卫邑,你我来个新的开始!”
柳桐倚的脸色蓦然变了,我大笑起来:“骗你的,既然你告诉了我真话,我也告诉你怎么驱我这个鬼的方法。”
我站起身,掸掸衣衫:“你去找些桃木枝和黄酒一起煮,然后让景卫邑喝下去,我就呆不住了。桃木是驱鬼的,所以对景卫邑无损害。”
柳桐倚皱眉:“可是你……”
我道:“唉,就是再出去做个孤魂野鬼罢了,你要是感谢我,就多给我烧点纸钱,做点功德,说不定我就能去地府了。不过,你问了我这句话,我已很满足了。”
我走到院中,四处看了一下,当年我一直很想来江南,未曾想到了江南,最终也只看到了两个院子。
柳桐倚仍立在廊下,我道:“你快些去找罢,今晚太阳落山前让我喝下去,不然要等到明日了。”我转过身,“我在隔壁院中等你。”
下午,柳桐倚依约来了,我眯眼看看他手中拿的酒和桃枝,又看了看天,时辰尚早,离黄昏还有些时候。
我拎了小铜炉和小锅给柳桐倚熬酒,袖手在一旁看。
黄酒斟入锅中,酒气四散开来,我上前抱住柳桐倚,又亲了一下。
他的神情变了变,我松开他:“没什么,我只是还有些不甘心,等下就亲不到了。”
柳桐倚轻声问我:“你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在台阶上坐下:“我能走不就行了,你何必问太多?”
柳桐倚道:“既然你都要走了,又何妨告诉我?”
我向他笑笑,还是没说。
浸着桃枝的酒已煮到了时辰,我走到近前,把它端起,斟到碗中。
酒映着霞光也有了晚霞的颜色,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递给柳桐倚,我盯着柳桐倚打开,问道:“如何?我的画比景卫邑强多了罢。”
这张是我揣摩着今天柳桐倚的话所画的雪景图,是他年少时站在廊下,看雪中景卫邑与皇子们折梅时的情形。
我没有见过年少的柳桐倚是什么模样,只是凭猜测而画,但我觉得,我一定比景卫邑画的像了许多。
“你当他人在画中,也必然有人当你在画中。”
我只是想拿这张画,和柳桐倚说这句话。
我握住他衣袖:“然思,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走么,因为你和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喜欢你了,真的。”
落日的光斜射过来,一时间,我花了眼,竟然好像他也有些喜欢我了。
我松开他的衣袖:“算了,本来想最后看看能不能哄你心软,不过做鬼也要信守承诺。”
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再指指他手中的画纸:“落款那里,是我的小名。”
身体渐渐有些飘忽,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鬼气在一点点消散。
我躺到凉榻上,柳桐倚一把揪住我的袖口:“你……”
柳桐倚,其实你猜我是谁,猜错了。
你再精明,也不可能猜对。
我打了个呵欠:“嗯,子漱两字是朕的小名。”
“朕名景洬,朕本应在宗庙中享受香火。”
“你本应该称呼朕为太宗皇帝”
“坐江山入宗庙者,是朕的胞弟景湲。”
“你先祖柳矜与朕的母后觉得朕偏好书画,不适合为帝,故而用晋王取而代之,以陈王世子之名将朕囚于石牢内。”
我与景湲本是双生兄弟,因我早生他片刻,占了便宜,所以我做了太子。
我原本就无意做太子,景湲武艺好,善骑射,喜好研读兵法,与父皇十分相像。我曾数次向父皇提出,将太子之位让给景湲。
我是真心,景湲却当我防备他。坚决垦辞。
那时柳太傅,母后也都在父皇面前说,须立长子为太子,好做后世表率。
可父皇刚驾崩,我登基当晚,母后与太傅便着人将我迷晕,待我醒来后,已在石牢内。
那时候那间石牢极其隐秘,四面都是墙,只有一扇小门。母后、柳太傅还有其他两个忠臣就在这间石室内苦口婆心劝我,让晋王取而代之,因为我不适合做皇帝,仿佛我做皇帝,景氏江山必亡。
我只是不明白,我要往外让时,他们不要,我真的做了,他们又要抢,这是为什么?
我知道,就算我答应了,我变成景湲,景湲变成皇帝,我也一定会一世不安静,一世被防备。
还不如彻底了断,他们安心,我有个解脱。
那时候石室内并无人看守,只有我一个。我想景湲、母后、柳太傅都隐然希望我这么做。
母后和柳太傅还拿了景湲的衣冠给我,让我同意了就穿上。束里袍的紫绫腰带还是我送他的,景湲那时候还笑说长了,能当两条使,但因剪断腰带兆头不好,所以他就将就使了。却没想到长得恰好够我此时用。
悬在半空中时我真的以为从此就算了结了。
只是,我没想到吊死鬼不能投胎那件事是真的,死的很顺利,死后却备受煎熬,早知如此,我宁可做一辈子晋王,受几十年活罪。
附身景卫邑,从牢里出来后,我发现天下的确治理的很好。假如当日是我做皇帝,可能江山不会如今天这么繁荣。
假如世事如棋局,大约我就是那颗为了全局注定被弃的棋子,的确有股怨气咽不下。
生我养我一向慈爱温柔的母后,总苦口婆心教导我如何做明君的太傅,小时候与我形影不离的景湲,所做的事全部都是假的。
究竟世间还有没有真心的好意?
如今看来,还是有的,只是我没遇到。
其实桃木煮酒法将我逼出景卫邑体内后,我也不知会怎样。
我已脱出景卫邑体外,好像要轻飘飘四散。
渐渐充满倦意朦胧
到底是灰飞烟灭,还是一梦醒来终到黄泉我也不知道。
假如能再有一世,但愿我能有个与我同为画,与我同作画之人。
第四十章
柳桐倚却只微笑道:“赵老板太客气了。”便没再说什么。
我不知为何,反而有些讪讪的感觉,再道:“那么,柳……梅……”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你……打算几时出发?”
柳桐倚道:“难道此话不该是我问赵老板,赵老板想要几时走。”
我立刻道:“越快越好。”能是今天更好。
柳桐倚却道:“那么最早大约要两三日之后了,钦差大人来治水,为勘察环境,出入的航路暂时封住,否则我昨日便离开,不至于在此耽搁几日。”
竟然如此。我盘算了一下,就算拖个两三天,对我来说也绰绰有余,于是向柳桐倚道:“那么就等航路一开便走,有劳梅老板。”
柳桐倚依然喊我赵老板,大约是想告诉我,以往之事,景卫邑这个人,对他来说已权当不存在。我如何脱逃,之后这几年的种种他亦不会多问。
总能把握恰当的分寸,留出恰当的余地。所以我才欣赏柳桐倚。
柳桐倚再次痛快答应,还邀我和他品了一时茶,谈了谈趁这两天收购琥珀金丝的事宜,一应步骤,都已计划的妥妥当当。我眼下只想着爪哇国,打算将这些琥珀金丝送给柳桐倚算了,中间给白兄的红利抽丰厚点便可。
柳桐倚却正色道不可,做事一码归一码,生意便是生意,公平买卖,他是为取利而来,亦不想多占。又道:“赵老板不管想去何处,至多将钱财都换成实金,多带些在身上总是好,所谓穷家富路。”
我只好将原本的打算作罢,笑道:“怪不得梅老板能短短数年将生意做的如此大,既诚信又仗义,不用几年,江南的商户,便没几家可以和梅老板比肩了。”
柳桐倚淡淡笑道:“尽力经营而已,不过但愿能应赵老板吉言。”
我再坐了坐,本想邀柳桐倚吃个午饭,几天后,一路还要托他照应。但看柳桐倚好像另有事要办,更又像在等什么人,可能是约了人谈生意,便起身告辞。
刚要转身出门时,房门突然响了几声,我离门近,便拉开门,顿时有些意外,门外为首的人亦愣了愣。
竟是云毓。
他身后随着几个人,正是今天早上过来接他的侍卫,这几日看着我。神情也甚意外。云毓身侧还站着一个身着绸缎长袍儒生打扮四旬有余的微胖男子,此人我倒认识,是承州知府马敬儒。我刚到承州时,还曾由白如锦引荐,给他送过些礼。
我一时间各种念头纷涌至心头,云毓却已挑出一抹薄笑:“原来赵先生竟然也在。”
马知府面露恍然的神情:“原来云大人昨日彻夜拜会的治水高人竟是这位赵……”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赵先生。”再瞄向柳桐倚,“那么这位难道就是梅先生?”顺着胡须,露出欣慰的神情,“两位治水高人,正好都来到了本城,真是托钦差大人洪福,上天庇佑!”
云毓淡淡道:“是因圣上英明,上天恩赐。”又向我和柳桐倚抬一抬手道,“两位不必多礼,本官与马大人前来,仍是来请教治水之道。”
看来云毓的确未在马知府面前说穿我的身份,还替昨天的事情编了个不错的说辞。但他未泄露此事给马知府,不代表没把此事写进一本折子,由某个侍卫贴身藏着,一条快船已出承州,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
柳桐倚从案上翻出一叠纸,递与云毓:“这便是昨日所说,家中留下的治水方略,不知对云大人能否有用,在下对治水之事一窍不通,其他的,便帮不上什么忙了。”
云毓接过,翻了翻,亲自收进袖中:“多谢。”
柳桐倚微笑道:“云大人客气。”
我在一旁站着旁观,云毓却未多看过我,他的神态与昨夜大不相同,带着锋利的冷峭,几年前世家子弟的闲适已荡然无存,隐隐间流露的官威十分浓重。
马知府抬袖道:“多谢两位对承州水患治理尽心尽力,便由本官做东,今日中午到府衙内饮宴,权做答谢……”
他话未说完,我推辞的言语刚送到口边,云毓已出言打断道:“赵、梅二位先生的脾性都有些孤僻,尤不喜饮宴应酬之事,便由本官择日另行答谢,马知府请不必费心。”
马知府自然唯唯听从。
云毓的目光终于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又落向柳桐倚,再抬袖道:“这两日多谢二位相助,多有叨扰。本官不会再来打扰,先行告辞,谢仪容后送到。”带着那几个随从与马知府一道径自离去,留下敞开的房门与走廊里小伙计和房客无数道好奇窥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