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最近宫里事情怎么那么多,”一名年长的狱卒百无聊赖地剔着牙,摇摇晃晃地挪至牢门,“二旬不到,就有两起行刺,三公主真是遭人咒了。”
怀仪!方锦猛地崩起神经,词昊亦明晓事关重大,便挨靠着牢栏静听仔细。
“可不是,”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狱卒开了口,“圣上大怒,要把那些刺客都剥了皮,照我说可惜了,头一回抓进来那几个男人,听说就是洛阳那座湮华殿的花魁呢……”那声音兀的压低,夹杂着一些细碎的笑声。
年长的似是欣喜:“那可是一流的小倌啊,就这样被拖去斩了脑袋,多可惜,”稍作顿息,“趁圣上还未下手,你我还可捞的二三便宜……”方锦自知这俩喽啰所语,诚然,要真是在湮华殿,没个百把银子可召不得侍夜的公子哥儿,想要见得花魁,还要看湮华公子们乐不乐意——若是乐意,自然是堪比知己,钱财也就免了;若是回绝,就算是千金也难买花魁一笑。
“哎,你这就没出息了,”年轻的窃窃而谈,“你可见那最俊美的一个?”没有得到年长狱卒的回答,那人便自顾自继续:“那便是湮华殿主,人称‘洛阳奇男子’的方锦啊!”
“是他?”年长者的声音略显惊愕,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说来他不是管了那鸭店二十来年吗,怎么看起来跟个男娃娃似得?”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听那些给公主当包打听的婆娘说,那方公子虽然是三十八的老男人了,但脸蛋生的就是十八岁的样子,我原来在洛阳当差的时候,咱们那些官老爷花了大把银子去挤个什么烟花会的场子,回来都说他比女人还漂亮呢!”
年长的亦是被惊到,“真是个极品美人,说来,刚开始我还真认为那家伙是个娘们呢!”话落,两名狱卒放生而笑,片刻,年轻的发了话:“这第二回抓来的人还真不是个小人物!”方锦蹙眉,仔细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可不是,宋大将军的黄花闺女。”年老的似乎端了杯茶,一股脑儿倒进嘴里,“你我也不要嗑叨了,那丫头马上就会来咱这里报到——你说宋大将军啥不好,生个女儿乖乖嫁人多实惠,还召进宫来封了个官。”
宋大将军……宋翊鸢?方锦转首看了看词昊,少年亦是一脸惊讶地摇头。
“她当时是二公主身边的红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一向很宠林妃的孩子。”
“也怪人家林贵妃肚子争气,”年老的狱卒重声一叹,“如今太子殿下病重,那天我问了个煎药的太监,太子成天吐黑血,身上还发褐色的斑点子——照太医院的意思看,太子殿下怕是没有希望了,问三公主,公主也说不知道什么原因……”
年轻的狱卒疑惑道:“上几日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得了病呢?”
“鬼知道,不过听说圣上在皇后寝宫中搜出了一个布娃娃,照我看,这皇后还真是狠心……”年长者饮茶停顿,然后接着唠叨:“二十多年前把皇太后害了,现在还对亲生儿子下手,一直听说余家有心谋反……”年长者似乎觉得有些漏口,便压低了声音:“看来还是真的!”
“那不就意味着,三皇子很有可能……”“嘘……”年轻人的猜测被年长的狱卒打断。
方锦起身推醒了南宫尽离,男人凑到司药公子耳边,“什么事?”南宫伸了个懒腰,不住地打了个喷嚏。少年顾不得形象,胡乱地吸了吸鼻子问道。
“浑身发褐色的斑点,呕黑血,”方锦皱了皱眉,眸间闪过一丝寒光,“南宫十三毒中,可有致人于此的毒物?”
南宫一愣,随即答道:“应是三大换命散中的‘已思’。”南宫十三毒中共有三剂毒物以换命散命名,即“齐难换命散”、“已思换命散”、“蝶换命散”,分别由南宫三代显赫蛊师南宫齐难、南宫已思与南宫蝶研制而成。“中‘已思’者,呕黑血,发褐红疮斑,毒发急快,如果可以正确地施以金针,便可以延长至二十二天。”
南宫微微一叹,“素来族中有人徇私行蛊害人,便会被处以‘已思换命散’了却性命。当年南宫已思虽为女辈,却违背规定学习蛊术,听说最后因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自我了结,”尽离抬首,始觉方锦突问几多蹊跷,“难道……”
“可有解药?”方锦没有正面回应南宫的质疑,只是继续询问。
南宫摇头:“没有。”
“就是说,”男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他回首,见词昊焦急地抓着木栏,“中了这种毒,只能等死?”
“是,最多就用金针封脉——也只能活上二十二天,而且生不如死。”南宫干脆地答道。
方锦咬了咬下唇,“太子被下了毒。”男人轻声说道,“呕黑血,发红斑——怕是被人下了毒,应该是百毒金枝干的吧。”
南宫一惊:“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方锦反问,“这宫中除了她还有谁会下毒?而且你也知道,她会用南宫十三毒,词昊当初不就中了‘离梦散’,还有木槿……”
“不,”南宫示意方锦冷静,少年摇头,“她虽然被人称作‘百毒金枝’,纵使她拿到《南宫珍蛊》,将其中蛊方研习透彻,并且配制熟练,”南宫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前些时日为救词昊割腕放血,那一道伤疤横在碗口很是明显,“就算她配的出其他十二种毒物,都不可能配出‘已思换命散’,”见方锦疑惑,南宫浅笑:“因为其中有一味药引是血。”
方锦愕然:“血?”
少年点了点头:“正是。只有具有南宫血脉的人的血,才能配出这种‘换命散’——怀仪虽说善于用毒,但她并不是南宫后人,自然配不出这方毒剂。”提到南宫后人,司药公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落寞——这一代医蛊枭雄世家,如今竟然落魄至此!
“哐当”牢狱的大门被推开,两个狱卒拖着一名受伤的囚犯进了大牢,年长的狱卒拎着一大把钥匙哐当哐当地开了一条锁链,年轻的将拖来的死囚往里一扔,那人似乎受了重伤,一个不稳就摔了进去没了动静。木栏门被粗重的枷锁禁锢,年长的狱卒朝着方锦望了两眼,却被年轻的那个猛地拖走。
“宋翊鸢!”词昊眼尖,那个摔倒在地的死囚抽了抽下肢,艰难地侧过身,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众人的眼帘,沈笙亦发现了被折磨地遍体鳞伤的少女,“怎么是她?”
方锦一愣,南宫眼疾手快将一丝金线飞出圈住少女颤抖的手腕,毫无规律的脉象,司药公子抬首瞥见少女身下的草席渗出了鲜血,三枚金针穿过牢栏,稳准狠地扎住宋翊鸢的穴位。南宫双眉紧收,唇畔染上一丝肃杀,齿逢间艰难地挤出几字:“她中毒了……而且,被废了武功……”攒动的腕脉,若有若无的气息,小腿中了飞刺而入的金针都毫无反应,司药公子不禁惊愕居然有人下得了这般毒手,不仅下了软骨毒,还将少女下肢经脉活活挑断:“不仅如此,她下肢经络全毁。”
众人皆惊,却见宋翊鸢艰难地抬起右手,满是血迹的手臂在半空中颤抖不已。南宫另出三针,止血麻痹。“方,锦……”右手再次落下,少女昏厥过去。
第四十三章:前夕
其春宫,堂下立一名纤瘦的男子,他拾起滚落在地的圣旨,“腊月二日子时,太子昰朗薨……”男子微微一笑,仰首见一袭素衣雪白的怀仪,“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怀仪冷冷地勾起嘴角:“实话说,本宫实在不忍心皇兄忍受这般痛苦,如此痛快了解性命,也算是本宫做他十七年姊妹的一份薄利。”稍稍显长的孝麻遮住了少女的眉,亦使人读不清脸色。堂下男人依旧是面带微笑,他双手抱拳:“听闻方锦在公主手中。”
“那是,”少女半倚着凤榻,凤眸染上一丝银光,唇角一扬,“怎么,到这般光景了,开始念及故交了?”怀仪哂笑,尾指上的蓝宝石闪着冷魅的光,暗含三分杀气,“本宫真是难以想象,这世上到底是有多少人倾心于词晖湘这个男人?你,方锦,还有杨慕云——说来那女人还算是本宫的一房亲戚。”
面对怀仪一番刁难,男人并无愠色,“是人总是徇私为己,在下不过是不服气罢了。”
少女笑得更为妖冶:“那词晖湘早已被母妃赐死,为个死人争风吃醋,真是可笑。”
“在下自诩不是君子,”男人挑眉,“公主寻弟,在下也算是助公主一臂之力;然公主心志高远,在下更愿为公主奉献微薄之力——至于方锦,这般陈年老事,于在下而言亦是不足挂齿,不过活在风口浪尖的人总是要见风使舵的——不然,在下可就被烧死在湮华殿中了。”
“好一个‘见风使舵’,”怀仪满意地看着堂下之人,“宋翊鸢将剩下的几位公子藏掖遣送到别县,以为可以保住他们性命,本宫倒要让那些花魁崽子们晓得,跟着本宫才是活命的路。”姣好的面孔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权力和欲望扭曲了少女的五官,男人亦是得意一笑,“谢过公主。”
牢狱中,宋翊鸢依旧昏迷不醒,由于被牢栏隔开,方锦等人无法直接帮扶,少女半面浸于血泊之中。南宫用金线勾住颈处金针将其抽拔而出,受伤的人儿浑身一颤,少年眼尖,抓准穴道再下一针,宋翊鸢半仰脑袋猛地一抽,缓缓睁开了双眼。
“翊鸢!”方锦喊道,词昊和沈笙被隔得更远,只能抓着木栏干着急。宋翊鸢抬起手向方锦缓缓伸来,方锦立即将手穿过木栏,无奈两人只能指尖相碰。“方,方锦……”少女断断续续地喊着,沾满鲜血的手指努力地勾住男人的小指,“救……救救……”
“姑娘不要急,”南宫连忙将细针飞刺入少女的下肢,“在下一定会倾尽全力……”
“不,”宋翊鸢咬牙一用力,勾住了方锦的掌心,“去,去救,”她吃力地咬着下唇,颤抖着吐露字句,“去救言默……”集中力气的指尖狠狠地戳在方锦手心,男人的掌心多出一道血痕,“二公主怎么了?”方锦死死地攥住少女的食指,男人皱紧了眉头,不祥的预感充斥着整个胸膛,“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南宫见宋翊鸢的神志渐渐模糊,便让方锦退后,“先救活这个,再想别的事情。”司药公子伸手抓住了少女,将其用力拖近自己,地面细碎的石子将少女的脸庞擦出几道浅伤。南宫手快,拉起少女将其靠上木栏,五枚一寸针立上耳垂,拽过对方的手腕,双指上搭,细查脉象。
“所幸中毒不深,加上原本身体条件尚佳,”南宫一掌打在少女的脊椎,宋翊鸢不住地向前一倾,喉口一呕,腥黄的液体从唇边挂下,“这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南宫将少女一把拽起,方才用力地一掌使得宋翊鸢从昏迷中渐渐回过一些神,侧过她的脸,刀剑划痕与石地磨痕交纵凌乱,深浅不一的血红色讲述这少女经历的激烈战斗。
方锦深锁着双眉,指肚上沾染的血液腥气使得男人嗳腐吞酸,“言默?”男人忽的想到宋翊鸢的只字片句,少女微抬着血手,呓语般断续地表达着意思。南宫回首,却见这位平素淡然的男子深皱双眉,眼眸之间渲染着浓烈的危机感。男人咬着下唇,“看来三公主的动作比我们意料的快很多呢。”
词昊愣愣地望着方锦的背影,男人轻微的呼吸牵动着消瘦的脊背前后倾动,少年死死地抓着木栏,几欲将指甲嵌入木中。方锦转过身,笼着淡淡的笑,他伸手握住词昊。
“在紧张什么?”
少年苦笑:“有人已经先我们一步动了手对吧。”
方锦亦哂之:“难道你我有什么可以做的么?”无论那人何时动手,于你我来说,不过是牢狱之中听闻的一种先后,方锦正对上少年有些无奈的眼神,男人的眸子里依旧是风平浪静,不起大风波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某些人的目标比你我想象的都要高远呢。”怀仪啊怀仪,不仅仅是皇后的血脉,看来同源手足都免不掉这一场厮杀——方锦喟叹,不过就算这乾坤逆转,江山颠覆,这牢狱之人终究只能任之听之,毫无插手余地。
休憩了一两个时辰,宋翊鸢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血迹在上下眼睑上结了薄薄的翳,黏腻的伤口胀痛难耐。她咬着牙将身子向墙上挪动,使得坐姿偏于舒适。握拳,拳不紧;伸臂,臂不直——关节肘子之中仿佛钻入千万只蚁虫,不堪痒痛。轻轻地弓起双腿,木讷的肌肉让宋翊鸢揣摩到了一两分事实,被挑断的下肢麻木无奈。少女无奈地扬扬嘴角,奋力将僵死的左腿掰正位。
“醒了?”宋翊鸢闻声仰头,却见方锦坐在自己对面的牢狱之中,少女试着起身,却发觉肩胛上立上了几枚细针。“还是好好休息吧。”男人浅浅一笑,宋翊鸢看着那久违的笑容,早些时日在湮华殿那风华绝代的倾城一笑,如今却添染了几多风霜,凸显着那微笑之中的荒凉。她苦笑,亦是哀叹:“太子今日凌晨病逝了,”见男人神色愕然,宋翊鸢却不紧不慢,少女半阖着眼,上下打量着蓬头垢面的男人,语气中夹杂着几丝飘忽的嘲讽,“久违公子锦,若是……被言默见着你这般狼狈,准要笑上……好一阵子呢……”
少女目光空洞,声线微微颤抖:“只可惜,怕是……”
看来依旧点尘不惊,方锦心中却已是水火乱舞,男人耐着性子问着:“二公主怎么了?”
“被人抓走了,”没等方锦再开口,宋翊鸢便添上一句:“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带哪里去了……”少女紧追不舍,一行人三绕二转,将宋翊鸢引入一处死胡同,领头的黑衣人绕至身后,振臂一挥,白色的粉末在空气中逸散而开,宋翊鸢措不及防,惊觉双膝一软,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男人细细地听着少女的讲述,时而牵动肺腑,宋翊鸢便喉口一甜,就连双颊的刀伤都裂开出了血。“公子锦认为会是谁做的?”宋翊鸢浅浅一笑,僵硬的唇角裂开一道血痕。
“宋姑娘心中自有答案,”方锦伸过手,将少女额前的发丝撩开,沾了血的头发显得硬结,“向来是姑娘比在下懂得这宫廷规矩,姑娘又何必将这些事问于方锦这个外人?”虽然嘴上拒绝了回答,男人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副沉鱼般的皮囊。
少女微垂下眼,“罢了罢了。”宋翊鸢见南宫走了过来,便将身体挪了挪,方便少年拔针。司药公子将利器迅速提出,针尖上浸染着一丝鲜血。“姑娘可觉得好一些?”南宫问道,宋翊鸢点了点头,少年伸手搭了脉象,随后将所披外套褪了下来递予少女,“祛了软骨毒之后身子很虚,容易受寒——”南宫有些为难地瞅了瞅宋翊鸢的双腿,“姑娘的腿能不能立起来还是变数,再染上风湿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