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爱与恨
第三十四章
血冕升起来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片红色。道路是红色的,房屋是红色的,高塔也是红色的,这种红色将斑斓晕染成了同一种颜色,即便是石板路上黑色的条纹,也带上了这一种令人目眩的深红。
血冕是天界的太阳,但人们不喜欢他。和它的双子星弟弟日曙相比,他是慵懒的——他每隔两三年才会出现一次。但他同时又是炙热的,上千米的晶石路,都好像是被年少燃烧起来一般,让人觉得那是通往妖魔界的大道。
这种血色,还要不分昼夜地持续上百个小时。只要一抬头,就能仰望到血冕他的尊容。
事实上现在是凌晨时分,镜湖这座城市,正是最安宁的时刻。
一声马鞭打破了这种宁静,车轮重重碾过晶石板路。两匹天马已经被灰尘沾得斑斑驳驳,但它们的速度却没有减慢半分,径直穿过了城门洞,向城内急奔而去。
马车穿过晶石大道,在一座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院门口停下。秦月从马车中跳下,虽然表情平静,但举止却无法不透出一股急躁来。他急匆匆进了院子,劈头就问迎来的年轻人。“祖父怎样了?”
“一直没醒过来。”回答他问话的,是迎着他进来的弟弟容昱。
孙大少爷秦月的到来,领这座宁静古朴的的校园增加了些许生气。但仆人们匆忙的脚步,并不能令主人的状况更好些。屏退了这些仆从,秦月迫切地问起了弟弟:“究竟怎么回事?”
“不知道。”容昱苦笑着说,“你也知道祖父他老人家不肯在家闲着,一出去就是几个月。这次强支撑着回来,立即昏迷过去。如今已经半个月了,还是半天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被称之为祖父,但床上的这名迦楼罗族看起来并不年迈。在进入衰弱期之前,天人的衰老程度及其缓慢。他的呼吸急促,面色惨白,肉眼可见灵气的消散。
这等重伤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治疗,但要梳理灵气,必须要有能掌握这些失控灵气的实力。但秦月的祖父邱刃本身就是婆多家族第一高手,哪里还有人能够比他更强。族中除了让他服用一些调理灵气的灵草之外,几乎束手无策。他伤得太重,这些药草只能维持伤势不再恶化而已。
“到底是什么人能把祖父伤成这样?”
“莫非是妖魔?”
“不可能。”秦月皱眉。以祖父的实力,只有血修罗王之上的妖魔才有威胁。但这等大妖魔,轻易不离开,也离不开妖魔界。
婆多家族身为迦楼罗七大家族之一,树敌众多,但是能有能力伤到族中第一高手的,屈指可数。
“白衍家?”
白衍家同为迦楼罗七大家之一,但和婆多家历来都不对盘,找仇人难免嫌疑排名第一。
“他们一口咬定跟他们无关。”容昱说道,“而且那一夜,白衍家摆喜宴,很多人都看见仲景忙里忙外,他确实应该腾不出手来干这个。”
离桑家的长孙白衍仲景是白衍家族的第一高手,若说有谁能对祖父邱刃造成伤害的,非他莫属。不过他们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如果真是仲景下手,他本人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什么宴会?”
“他们家那天办喜事,仲景的长孙娶亲,镜湖有头有脸的贵族全都请去了。我们家也有请帖,不过推了没去罢了。”
秦月叹了口气。祖父邱刃是有名的火爆脾气——迦楼罗族大多数都是彬彬有礼的温吞水,像他这样反属异类。但他实力超群,就算嚣张跋扈,也没人敢说不是。秦月年少时代横行整个婆多家,就是因为身后就有这个老家伙撑腰。
“族里情况如何?”其次要问的就是这个。
“人心惶惶。不过我看他们多半都在看我们笑话。”
“以后这话少说。”秦月打断了弟弟的冷哼,“接下来夹着尾巴做人吧。”
容昱满脸沮丧的神色,他和秦月的天赋都不算好。秦月两百多岁的时候才刚刚破界,他比哥哥年轻得多,如今连界边都没摸到,还在八羽苦苦挣扎。即便升到十羽,对普通迦楼罗来说已算是高手,但在他们这种大贵族家,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天人在破界之后,提升速度就缓了下来。每提升一级都需要十倍努力,所以天赋显得更加重要。天赋就好象是一个基数,不仅加乘,而且利滚利,天赋好的升级起来事半功倍。
“我不去惹他们,他们来惹我怎么办?”
“忍着。”秦月板起脸孔。
“大哥,你真不厚道。”容昱低声嘟囔着,“谁不知道最喜欢惹是生非的是哪个。”
当年秦月外号婆多罗刹,出了名的横行霸道,翻脸不认人。后来闯了大祸,这才让人给送到金翅军里去磨练。也幸亏他有一个好祖父,不然早就被仇家切成十七八块,扔河里喂鱼。秦月送去金翅军的时候,镜湖几乎家家欢庆,不知道多少人希望他死在那里,永远别回来。
不过时隔三十年,秦月就在金翅军中混出头角,倒是让众人大跌眼镜。
“惹是生非?你是在我说么?”
“没有。”容昱无奈,半晌又说道,“族长之前说,如果你回来,就去见他一趟。不过他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
婆多家族实行长老制,族中大事一律长老决议。虽然族长也只是长老之一,不过却有一票否决权,属于实打实的权利派系。
秦月祖父邱刃也是长老之一,但他一向懒散,会议基本缺席,投票基本弃权。不过他实力超群,无论族中的哪个派系,都对他恭恭敬敬。他护短也很出名,秦月的不讲理,倒是一大半都是他惯出来的。
“就算要变脸,也不会是他,这只老狐狸精得很。”秦月微微一笑,见弟弟还是愁眉苦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早叫你跟我去金翅军,你又不肯。现在祖父一倒,就失了分寸。”
“不是还有大哥吗?”容昱嘟囔着,“而且我好好贵族不做,跑去金翅军送死不成?”
秦月在金翅军掌管辙重,本来和危险沾不上边,但金翅军有个规矩,不管是谁进军,都得过三次血战才能换岗。
“你好歹也有十羽的实力,小商河不是什么魔域,毕竟没有大的妖魔,在我看来,称不上危险……算了,你就在家混吃等死吧。”他叹口气站了起来,“等一下我去见族长。”
从金翅军到镜湖,即便是飞马,也风尘仆仆赶了十来天的路。秦月梳洗完毕,睡到下午,这才起来。这里是邱刃的别院,到婆多家主家有十分钟的路程。不过这十分钟是步行,秦月带着容昱慢慢踱了过去。
迦楼罗族的建筑物以精巧著称,因此婆多家的府邸也显得朴素。白墙灰瓦,兜兜转转蔓延数里,偶然抬起头来,可以看见折叠着伸出墙外的棕色枝桠。枝桠上的点点花蕾含苞欲放,犹如新嫁娘的红妆。
秦月见族长的半个时辰里,“十三少爷回来了”这个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婆多家族。这个消息在当年恐怕等同于“有多远躲多远”,但现在邱刃受了重伤,等着看好戏的居多。
族长自然不会怠慢秦月——秦月在金翅军中已经是万夫长的地位,在婆多家中也是出类拔萃。别人不知道,他当然清楚,因此不管邱刃有没有事,都不会怠慢这位小祖宗。他要说的,除了诸如吉人自有天相等废话之外,主要是暗示一点——即便邱刃去世,这个长老的位子,一样是留给他的。秦月把冷笑藏在心里,面上欣然接受。
好容易从族长那里出来,秦月擦了擦额头的汗,暗暗腹诽死老头子话多。容昱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看见哥哥出来,长出一口气。
秦月叹气道:“不耐烦你何必跟过来?”
容昱讪讪摸了摸头:“谁知道你们讲那么久。族长跟我说话,从来不超过十句。”
跟你这个纨绔子弟讲话超过十句才是浪费。秦月冷笑一声。当年他和容昱一样浑浑噩噩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要不是自己运气好,没死在血战里,不然今天恐怕就没秦月这号人了。
他们刚刚出了书房,就看见两名族人从外面走来。容昱一皱眉,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薛毕?”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秦月当年的死对头薛毕,薛毕是族长幺子,虽然大家同是纨绔,但以前没少在他这里吃憋。事实上婆多家没让秦月惹过的人不多,和他交恶的何止这一人。祖父邱刃出事,最高兴的恐怕是这些家伙。
“哟……回来啦。”薛毕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
“嗯,祖父病重,所以只能请假回来。”秦月倒没什么不满的表情,客客气气地地回答。但即便他文质彬彬有礼作答,对方也不会觉得他有多和蔼可亲。少年时代的记忆太过深刻,每次见到秦月薛毕就觉得牙根痒痒。
“哦,金翅军肯放你这个能人回来?”
“哪里哪里,我也就是在那里混混罢了。”一句客气话让秦月说得诚恳万分,一点挑衅的意思也没有。
所谓话不投机半点多,两人没营养地哈哈了几句之后,就分道扬镳。
倒是容昱看了薛毕的背影片刻,压低声音说:“大哥,薛毕自从做了镜湖校尉之后,招揽了不少高手。刚才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你看见没有?”
都尉是一地武官之长,虽然比秦月品级低了不少,但在地方上则是实权派。
秦月摇摇头。“倒是没有注意。”
“这家伙叫做罗夏,十四羽的年轻高手,据说连百岁都不到。”容昱说道。
第三十五章
“百岁不到?十四羽?”秦月倒抽一口冷气。这种资质,大概也就只比迦楼罗王“千年天才”差上那么一点而已。
破界达到十羽虽然不易,但迦楼罗族中,千人中总有两、三名能够成功,但绝大多数都在两百岁之后。即便达到了十羽,这些人也可能终身止步于十羽,像秦月三百岁就能够达到十一羽的,已经算是不错了。
秦月的祖父邱刃,虽说被称之为婆多家族第一高手,但他达到十四羽的水准,也在三百岁之后。而之后提到十六羽,更是花了足足两百多年的时间。十六羽是天人标准的一流高手,整个迦楼罗族也仅仅十数人。
“他是谁家的?”
“不是谁家的,他是灵阵催生的迦楼罗族。”
“这怎么可能?”灵阵催生的都是普通迦楼罗果,而那些富含灵气的红果,肯定是被那些众多贵族瓜分——红果孵化出的迦楼罗,无一不是资质上乘。
“据说他还是迦楼罗果的时候,在催化的灵阵中,一人独吞所有灵气,害得其他迦楼罗果几乎全都成了死果。而他在阵中足足呆了一年多才孵化出来,偏偏出来之后并没有叫人发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所以他们就把他编入银翅军去了。”
银翅军是一支十万人的常备军,用来守护迦楼罗族和其他天族之间的边防线。由灵阵量产的迦楼罗,多数都是这类去处。
“但迦楼罗族无战事,除了向各支血战的队伍输送,没有仗可打。这家伙却不知怎么就被分到了伙房,即便每月都送人出去,也轮不到他。”容昱顿了顿又说,“薛毕的妹夫在银翅军中任职,薛毕去那边的时候,让他慧眼识人一次,捡到了宝。”
“那人叫罗夏?”罗夏是十分普通的迦楼罗名字,重名倒也不奇怪。秦月不免重重叹气——这种好运怎么让自己交到……同样都捡了一个罗夏,别人捡的就是十四羽的天才,自己捡到那个……不提也罢。倒霉到能碰上事故被卷到妖魔界的,大概也可以说是万中无一了。
“大哥见过他?”
“怎么可能?”秦月笑笑,“只是觉得这不是个吉利的名字。”
往常秦月回来,八成是要扯上容昱,和狐朋狗友一起去吃喝玩乐的——他的对头多,身边的狐朋狗友也不少,不过现在却没有那个心情。秦月是很看得起纨绔子弟这个职业的,只可惜人生梦想让他自己搞砸了,现在不得不寄希望于弟弟身上。
容昱当年还是一个老实的孩子,但也禁不住他的谆谆教导——秦月常说,祖父还活着,你要乘这个机会纨绔到底。为什么?有这样一个靠山,你不干就浪费了。更况且即便祖父死了(这个时候邱刃还很健壮),你还有我。我要是死了,你就养个儿子,让他出人头地……
秦月虽然没有出门的意思,但却挡不住上门的客人。来的人叫永乐,同是镜湖的贵族子弟。他们家族并不显赫,爵位也不高,因此依附在婆多家族之下。
“你怎么来了?”永乐算是他的发小,因此秦月也不和他客套,径直问道。
“还不是父亲大人要我和你多多亲近,听说你回来,便一脚把我踢了过来。”
“他消息倒是灵通。”秦月笑了笑。
“你下午不是去了主家么。”永乐苦笑一声,“全都知道你回来了。不过现在谁都不想到你这里来触霉头。”
“这么说,你来触我的霉头来了?”
“本来是不敢的,不过正巧有个消息。”永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拿眼睛瞥了对方一眼,“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有话快说。”秦月给了他一脚,“不想听的话难道你还就这样回去?”
“你不想听我哪里敢逼着你挺?”卖关子不成,永乐只能实话实说,“其实这事也很凑巧。我们家私底下养了两个商队。其中一条走的是途径大溪到京都。这支商队三天前回来的,据商队的人说,他们在经过玄龟谷的时候,似乎有高手打斗过的痕迹。商队派人搜索了一番,倒没发现什么危险的人物,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玄龟谷在镜湖南方,天马路程大约两天不到,但如果普通坐骑,至少有六、七天的路程。
“高手打斗过的痕迹?”
“嗯,玄龟谷那个地方,四面环山,两头窄腹中空,地势还算宽阔。不过商队经过那里的时候,山谷中的那些树木全都被震得粉碎,甚至连山壁,都被削掉好大一片。”
玄龟谷的山腹至少有七、八里宽,这样还能震掉山壁,可知战斗有多激烈。
“玄龟谷的地势不好,一般商队不走这条道。这次是因为商队耽搁了时间,不得不走了近路。时间上和令祖父受伤的时间,也能合得起来。当然也未必就真是令祖父和人争斗的地方,但到不妨去看看。”
高手过招,总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秦月当然知道永乐想说什么。邱刃受伤这件事在镜湖可是大热闻,搞得人心惶惶——邱刃可以说是镜湖第一高手(这话有少数人持保留意见),他都受了重伤,可见这敌人强到什么程度。偏偏这位老爷又昏迷不醒,完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事直接捅到婆多家也可以,但永乐私下来说,明显是来卖好的。
“这个。”永乐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制的佩环来,“这是商队有人顺手在那里捡的。“最近半年佩戴这种银制的或是铜制的多得很,据说戴这个才显得威武。”
这种佩环是腰带的装饰物。秦月拿过来翻看了一遍,是一只蝴蝶样的佩环,表面打磨过,质地做工都很不错。这东西是不是祖父的秦月倒是不敢肯定,样式确是婆多家中见过的——婆多家的家徽中有凤尾蝶,因此配饰常采用蝴蝶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