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少年们高的不过到成年天人的下巴,矮的才到腰间,却已经一脸憧憬一脸坚毅——灵阵催生的孩子,对力量更加饥渴,对将来更加向往。
炊事营久不添加新人,这次也分到几个。在我这个班头的少年,眼睛水汪汪,眉目如画,漂亮得有点不像话。他脸皮也薄,被人说不到两句话,脸上就泛出红晕。
我时常教育他,出门要抹黑,走路要低头,省得叫军队里的几个大爷看上,拖到草堆里去——迦楼罗族在性事上十分随意,但我不觉得这小家伙随意得起来。他很听我的话,通常早出早归,学习我万事沉默是金。
但在半个月后,我还是在柴房里看见了他尸体。从他尸体上跨过去的千夫长一边索着自己的裤带,身上带着被抓开血痕,一脸晦气,狠狠啐了一口。“不识抬举!”这家伙是银翅军出了名的好色,不过因为很得上面的欢心,所以也没人来管。
我叹了口气,坐到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他从我身边迈出去,随后摇摇晃晃,吹着口哨慢吞吞地离开。他的背影快要变成细小到看不见的时候,我站了起来,缓缓合上双手。
灵刃脱手而出。半尺长的灵刃在飞出了几十米之后变成了半月的弯刃,在上拖出一条深坑。灵刃从中间将这家伙切成两瓣,甚至连叫喊都来不及发出。
鲜血四溅。
天空中鸠鸟啼鸣,安静的军营中突兀地尖叫。“杀人啦!杀人啦!”远远从上方降落下两头鸠鸟,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叹了口气,大叫倒霉。
鸠鸟会学舌没什么奇怪,糟糕的是鸠鸟上领头那人,正是前锋营的千夫长叶寻。
火头军在银翅军的最后面,偏僻又冷清,半个月都不见得有人会来。但看样子我运气不济,难得动手就被人抓现行。
“你叫什么?”鸠鸟上下来数,问话的千夫长神色间不见愤怒。
“……”我在逃跑和杀人灭口之间徘徊。
“大人问你话哪!”
叹了口气,我摇摇头。“我叫……罗夏。”
第三十九章
“薛毕倒是有眼力,立刻就把你要到身边了?”秦月为我斟了一杯酒。
上一次我们喝酒,已经时隔两百多年。在金翅军空闲的时候居多,他又是掌管了后勤物资的,美酒美食什么新鲜的东西都弄得到。
“前锋营叶寻是薛毕的妹夫。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连吹带捧,威逼利诱就把我弄到了他身边。”
“说来薛毕和银翅军没什么关联,不过他身上还挂着一个云骑尉的爵位,虽然是虚衔,也能拿出来唬唬人。他妹夫又是千夫长,银翅军可不像金翅军那样管得严啊。”我抿了一口酒水,笑了笑,“其实……薛毕对我也算不错。”
薛毕的失踪果然在婆多家闹得沸沸扬扬,不过也怪他自己保密得太好,到头来一点都查不出来。
至于提供玄龟谷消息的永乐,被秦月一恐吓,什么都说了。这家伙和白衍家的一个妾氏搞上了,结果这事被薛毕知道,以此威胁——要是捅出去,那女人固然要被沉河,他也会被乱棒打出。
虽然八分可怜被他夸张到了十二分,秦月倒也没拿他怎么样——虽然干脆宰了比较安全,但多事之秋,秦月也要顾忌一二。他这个发小胆小怕事,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哪里还会去跟人提。
“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半晌,秦月终于问道。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着鲜血从扈鸟的身体上挂下来,薛毕的脑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踢了踢他的手,没有反应。其实我并没有期盼他是活着,我只是想要证明最后付出的那一点关心。
极地的海豹蹒跚着在冰面上爬行,他们光滑的肌肤在面上划过,太阳光线反射出来的冷冽,似乎全都被吸收掉了。
我微微顿了一顿,忽然有一种时间错乱的感觉。
“你不觉得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么?”
“反正你不是也没地方去……”
“你这算是招揽我?”
“算是吧。”秦月也不和我客气,“我在金翅军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更况且你现在实力不凡,要是你来……”
“我没打算再去金翅军。”我直截了当地回绝。
我没有旁人登高望远的志向——爬到再怎么高,还能超过常熙王子的身份?
“为什么?”
“倦了。”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在同一个地方仰望天空其实并没有什么,但前提是,不能有根链子把我栓着。牧羊人和狗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工作,狗这个职业显然要比前者差得远——吃不饱说不定还得挨鞭子。我受够了鞭子,一看见那玩意儿就想咬人。
“以前我就觉得你不是个安稳的人。”秦月叹了口气,“罗夏……你究竟想要什么?”
“自由。”
“……”秦月被我这句话噎到,好半晌才怒道,“你哪里不自由了!说不见就不见了两百年!你有跟我打过招呼么?”
“好吧……算我对不起你。”这话说得太过幽怨,以至于我抬起头来,才看见秦月被我酸到抽搐的表情,只得叹了口气说:“不管怎样,现在薛毕失踪,我也不能走。过几天你把我招揽过去,我就能大模大样跟着你。做保镖也好……看什么看!没事我也到不了哪里去。”
“免费给我做保镖?”
“想得美,两百年前存在你那里的月饷,统统给我交出来!”
秦月哀叹了一声,把腰间的褡裢解了下来,推到我面前。“你看,一共就两贯多一点点了,你看够不够?”
“……”我勃然大怒,“你当我要饭的吗?!”
“要饭的我就给两文……”
我们扯皮了好一会儿才敲定每月价钱。这厮其实一点都不吝啬,只是有职业病……
这顿饭吃完,下午的行程是地下拍卖场。这个地下拍卖场并非见不得人的意思,只是建造在地下,因此得名。
这个拍卖场虽然是商业联合会的产业,但人人都觉得其背后有七大贵族中的势力支撑。
“拍卖场提成虽然只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不算很高,但走的货物很多,也有寄卖部分。是个极其赚钱的行业。”秦月说道,“七大家族多少都有一点份额,但说了算的,还是商业联合会。这其实是王族的产业,所以没人敢动。”
这点我倒是知道。以前二哥管这一部分。
镜湖是天人聚集地,以迦楼罗族人数最多,其次是乾达婆族,也有少数紧那罗和龙族居住。平时走在街上还不觉得,到了地下拍卖会中,就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乾达婆族阴盛阳衰,以女性居多,同时美女也十分出名,但基本以纱覆面,看不真切。紧那罗族则不少人脸上涂着花纹,一眼扫去唯有眼睛是灵动着的。
秦月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一种十分难得灵果白菩提,这种灵果本身没有别的效用,但入药可以增加其他药物的疗效。他的祖父邱刃伤重,普通灵药已经没了作用,所以买这个药也死马权当活马来医。
走过正门,确是往左边的那条道拐了进去,我觉得奇怪,问道:“不是拍卖么?”
“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就是罕见罢了。这东西又不能用来收藏……我早上才刚刚得到消息,说这里有人寄卖,所以才赶来。”
我对买卖不敢兴趣,所以镜湖这里的拍卖场,以前也从没来过。拍卖场寄卖的地方也有数个,一间大室,一间小室,另有专门招待贵客的包房数间。
秦月自然早有预约,由拍卖场的来人引了进去。只是取灵药的步骤复杂,需要等半个多时辰。他看了看我说:“你不是说没见过拍卖场么?现在正是时间,你去逛一圈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买下来就记我的帐。”
“也好。”我留在这里也是碍事——边上站着侍奉的紧那罗少女早就和他眉来眼去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就出来了。
一出门,就听见人声传来。“这次能卖到这个好价钱,多亏了……”
我脚步走得稍快一点,差点就撞上前面的两人。
“对不住。”
“小兄弟,小心一些。”
我一抬头,却愣住了。倒不是说和我打招呼的家伙面目丑陋——面前这人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俊美迦楼罗。不过这脸也相当面善,差点脱口而出“林克”这两个字。
说来我上一次死得这么凄惨,可全是拜这家伙所赐,否则说不定我还在金翅军中混得好好的,儿子也有好几个了……
虽然他的形貌和以前略有不同,可那一双飞挑的剑眉,我记忆犹自深刻。我还怕我认错了人,微微放出一丝灵气,竟然一沾他的身体就被弹开。纯粹天人,灵气一旦接近,虽说不是百分之百能被吸收,但也至少不会被弹开。
他当然认不出我,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和身边家伙谈笑着转身离开了。
我跟着他们到了门口,这两人也分了手,林克则是小心地扫了一眼身后,觉得没什么可疑的,这才大步离开。在我看来,他这行为才叫可疑——他一个前天人,现妖魔,跑到镜湖来,一定是不安好心。
他在街上晃了片刻,进了一家两层的酒楼。我在斜对面的小摊上挑了串珠子,眼看着他上了楼。
我等他上去了片刻,这才进了酒店,同样要了楼上雅座。
虽说是雅座,但其实只是用藤条花架将桌子隔开。这些书架虽然藤条密集,很难看清对面的东西,但却并不太高。我扫了两眼,看见林克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探头看着窗外,似是和人打招呼。
现在是下午的时候,二楼也就稀稀落落几个人坐着。“就那里吧。”我选了他斜对角的两人方桌,面前正有一个花盆,种的是富贵竹,窜得老高,遮挡了大半的视线。
我点了一壶茶和两样小吃,东西还没有上来,就看见三个迦楼罗族匆匆上楼来。
他们脚步整齐,气势很足,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军中作风。为首的那个略有些面熟,倒像是在哪里看见过。
林克满面笑容,站起来迎接道:“云飞将军能大驾光临,真是我的荣幸。”
一听这名字我恍然想了起来。这人是镇守玄腾山迦楼罗果聚灵阵的校尉之一。我出生于玄腾山,不过正巧并不是他那一片,因此也只是在远处看见过两次。
迦楼罗族的军队体制诸位混乱。校尉又是职位又是称呼,各不相同。金翅军银翅军中的校尉,只是百夫长的别称。但镜湖校尉则是镜湖掌管防御部队的长官副手,颇有实权。而镇守聚灵阵的部队,则万人不到,分属四军,而这四军首领,称为典军校尉。云飞是典军校尉之一,也食邑千户。
“林克公子说哪里的话……小弟多次受你的照顾,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没谢谢你呢。”云飞哈哈笑着入座。他身后跟着的两人似乎只是他的亲卫,并不和他们一桌,只在对面一桌坐了下来。
看他们的表情语气,虽然并不陌生,不过也没什么太大交情。透过绿茵茵的长竹,林克的笑容在缝隙中露出假惺惺的气味。
第四十章
他们坐下之后,声音就压低了,我虽然坐得不远,也只能听到“这件事……”、“两百个数目实在是太大了”、“……好说好说”这几句话。
从我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林克的侧脸。有人天赋卓著,也有人生天生丽质——林克那张脸的确是没得说,在我看来不做头牌真是可惜之至。
林克几乎和我同时进的金翅军,不过因为那张俊脸,没少受到骚扰。他虽然出身贵族,但是家族犯了事,死的死散的散,连爵位也被剥夺,因此和我一样,只是小兵丁一个。
并没有多久,就传来流言,他跟一名千夫长好上了。这名千夫长颇有权势,因此围绕着他的苍蝇也就散去。那时候我和他还不是一个大队,并无交集,也只当作饭后茶余的消遣听听。唯一的短暂交流,也就是那日黄昏,我去后勤领晶石的时候碰到过一次。
他迎面走来,面无表情,和他平时总是笑盈盈的样子相差甚远,我觉得奇怪,便停下来搭讪了一句。“领了晶石了?”林克并没有理睬我,神情倒是有些恍恍惚惚。我又叫了一句,他才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是啊。”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
我点点头,和他擦肩而过。只是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又鬼使神差停下脚步扭头去看。他那修长的身影,在夕阳的余光中被得好拉一条,刹那间被拖入了黑暗之中。
他和我调到同一个队,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那名和他相好的千夫长早已经死在血战之中,林克到是活蹦乱跳,笑起来更显得嚣张跋扈。
到一个队没几天,林克就请我晚上去他帐中赴宴,这时候我和他具已经升任百夫长,有了自己单独的居所。他风评并不好,但在我脑海中,孤单的身影倒是越发凸显,因此并没有拒绝。
抛开他的居心不谈,林克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即便只是闲聊,也能使人如沐春风。我说得多,他就听,我不开口,他也能将无聊的话题讲出点新意来——他在金翅军中也算是混的风生水起,小道消息一大箩筐。后来喝得半醉,他开始放开话题。
“我的家乡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草原。”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迷离,透过那浅醉,仿佛能看见鹰飞草长,一望无际。视线的尽头,天地连接成一片,苍空浅翠相连。曙日落下的时候,余辉将草原染成一片金灿灿的草海,微风吹来,此起彼伏。
林克是镜湖土生土长的贵族子弟,什么家乡草原云云应该是一派胡言,但酒精上脑,我也不去想这究竟是不是胡话。
“你说的是什刹海?”
“嗯。”
“也只有那一片才有这样大的草场。”我少年时代曾经跟随哥哥们去过那里,风不调雨不顺的时候,王族会在什刹海举行祭天的仪式。草原上珍兽猛禽及多,大哥抓到一只稀少的摩尼飞鹰,很是高兴了一阵。
“草原的天人,最大的天敌,是黑猫妖鹫。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袭击村落。每一年的秋天,都是它们出来觅食的时候……它们飞得快,持久力长,一旦遇见成大群黑猫妖鹫,几乎一个也跑不掉。”
“在传说中,什刹海是所有迦楼罗族的故乡。第一批迦楼罗族,就是从什刹海走出来的。”
草原的迦楼罗族并不以我们是皇族而另眼相待,他们人的热情对每一个客人送出——这些迦楼罗人是迦楼罗族中的异类。或许也可以说,是外面这些离开了了什刹海的迦楼罗族,进化演变成了另一个奇怪的模样。
“但是现在的什刹海,已经变成人迹罕至的地方吧。”
“嗯。”林克点点头,“整个草原的人数,也不到一个镜湖的一半。”
一个小小的镜湖大,从城西驾车到城东,只需要四个时辰,却有上千万人聚集。
“镜湖是个好地方吧?”
镜湖正中的广场的百米圆潭,水流从城外引入,潺潺而动,水池清可见底。硕大的六芒星晶石雕塑屹立其中——这块晶石的价值,足以买下十整座庄园。初来乍到的旅者,无不被此种奢华的景象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