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 下——莫明其妙

“当然不是……有你能陪我到天荒地老自然是好。”

虽然这话又肉麻又恶心，但如果是林克说出来的，那便是再正常不过——我已经麻木了。扭过头去，正巧对准他那微微眯起的眼睛，似乎透着点真挚。其实眼睛里看不出什么，只不过他的表情正经，于是我也正色道：“你放心，就算我呆在妖魔界，也绝不是为了你。”

“不管怎么说，是我连累你到这里来，妖魔界不是什么好地方。”林克自嘲似地撇了撇嘴，“你毕竟是迦楼罗族……我是混不下去才到这里来的。”

“在这里……你似乎混得不错？”城堡里偶然出现的妖魔仆从对我们出逃的举动视而不见，一个个低头退缩，可见上下等级森严。

“还行吧。”他语焉不详，似乎不想提这茬。这次在灵界搞得这么悲惨，他也不好说他现在混得如何好。他能混得不错我是相信的，就看火王特地跑去把他从天界抓回来就可见一斑。

“翻过那座山，就是铁堡。”铁堡是重镇，也是熔岩地狱的第一道大门。那里驻兵百万，绝不是那座行宫能比的。铁堡当然是迦楼罗语的意译。在妖魔语中，这座城堡的名字由三个复杂的单词组成，其实都是形容坚固的意思。林克说了两遍，我什么都没记住。

“翻过那座山”这话听起来是很近了，但我抬头仰望，脖子和后背几乎扭曲成九十度，才堪堪看到冒着黑烟的山顶。近处的岩石漆黑坚硬，层层叠叠，抬头远望，橘红色的液体，鱼网密布般地在山体表面缓慢流动，泛出淡淡的晕光。

“你是说……我们要翻过这座山？”

“这是近路，绕路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多花点时间。”

“你的身体状况不能长时间飞行吧？”我看了看这高度，再看看他，“要是半途跌下来倒真是填火山口了。”

“那就绕路？”林克回答地倒快。我总觉得与其说他从善如流，倒不如说他是只要拖着我垫背，哪里去都可以。

我们速度也不慢，第三天已经路程已经过半。妖魔是群居生物，少有看见野外有妖魔零散出现，我们一路过来，也没瞧见几个。由此可见当初我是多么霉运，竟然撞见一只魇来。

歇了片刻，我才刚刚站起来想要催他赶路，忽然听见头顶一声尖锐的长鸣。“天人！天人！”

我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浑身发毛，顿时两百年前的噩梦重现。一抬头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头顶上上百只魇魔，和当初抓我的那只一个类型，双翅狭而细长，伸展开来有数丈。这种魇虽然是“魇”类中最低等的，但也属于高等妖魔，实力应该在十二羽向上，其魇火有灼烧功能，对普通天人而言是天大的麻烦。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它的背上还坐着一位老熟人——何塞阿佛洛蒂特城主麦克赛昂。当年他出现的时候，那长长的一串报幕词就是这么念的。

“林克阁下。”麦克赛昂的声音柔和纤美，总能令人产生一种怜惜之感，“你跑得倒是快啊。”

林克似乎没料到对方竟然大张旗鼓地找来，眉头拧着，一时之间没有搭话。麦克赛昂从魇上跳落，脚尖轻轻点地。

“怎么，为了带着你的小情人逃跑，竟然连自己的老家都不要了？”说话间，麦克赛昂挥手一道夹杂着火星的魔刃劈来。我很少有对付这种妖魔气组成的飞刃，和灵气不同，卷杂着难以忍受的热流。

虽然我可以肯定麦克赛昂并没有领会源力，但这股力量已经不仅仅在妖魔气之上产生某些特殊的变化。如果不出所料，加以时日，麦克赛昂定会第二次破界。

我不敢保留，全力弹出灵弹迎击，并一手把林克挡在身后。“跑得过那些魇么？”迦楼罗族的翅膀并不亚于任何灵兽或是妖兽。

林克一愣，没有回答。

“我只能帮你挡住麦克赛昂。”当年的麦克赛昂应当已经很强，如今更是深有体会。他正在破界的边界，妖魔气已经强到不能抑制的地步。

他还在发愣，我忍不住吼他：“你个混蛋倒是跑啊！”

听到我这话，麦克赛昂反而饶有趣味地停下手来，打量了我下一下，冷笑道：“你又从哪里拐来的小情人为你卖命？堂堂阿咯留斯座下第一战将，竟然沦落到要抱头鼠窜的地步？”

他这话是用天界语说的，我自然听得清楚。阿咯留斯座下第一战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麦克赛昂叛变，因此直呼阿咯留斯的名字这不奇怪，但以林克的身手，怎么也不可能用“第一”两个字来形容。我在初遇他的时候，也不过在十二羽左右。

“第一……战将？”我扭过头去，“你不想解释什么么？”

林克神色不变，说道：“第一？任谁都知道，麦克赛昂阁下才是火王陛下最得意的作品吧。”他的反击很有林克特色，但却显得过于越平静。

“林克！”

“回头跟你解释。”他低声说道，“要不，按你的计划行事，等脱险再说？”

他果然是有问题——虽然这人是个无赖，但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用说不战而逃……现在这样子，显是心虚。

“我来替他说吧。”麦克赛昂阴飕飕地插话，“林克深受阿咯留斯器重，在熔岩地狱的妖魔城主中顺位第二，掌管铁堡百万妖魔。他的身手，可是好得很啊。”

“难怪阿咯留斯这么放心把你扔在行宫，难怪大军压境你丝毫都不慌张。林克阁下，你可真是了不起啊。”我语意不善，冷冷盯着他看。林克虽然向来都是自我之人，这时候不免也露出尴尬的神色。“我并不是故意骗你。”

“是！都是我一厢情愿以为你受了重伤嘛。”我冷笑着说道。装什么弱不禁风，情意绵绵，原来只是匡我来妖魔界的幌子。虽然在天界第一次救他的时候他的确气息微弱，未必是装出来的。但我已经懒得去想他到底是何时复原，何时开始装模作样。

“罗夏，你听我解释！”他急忙开口，但才张嘴说了几个字，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更有嘶叫之声从另一个方向隐约传来。

麦克赛昂抬起头来，冷笑道：“林克阁下毫不担心，原来是有援军。”说话间，黑压压一片的阿修罗已从远方奔来，脚下清一色是妖魔界的凶猛坐骑浮屠妖兽，响声震天。

第五十一章

说来阿修罗已经属于高等妖魔，火王手下的阿修罗军团也是如雷贯耳。不过虽然看似千军万马，倒也只有千骑左右。

为首的阿修罗并未下坐骑，只是对林克神色恭敬，说了两句妖魔语。他说得太快，又可能带有口音，我没听懂。但其中抬头确实是“林克阁下”。妖魔界等级森严，确实只有妖魔城主才有资格称为阁下。

“林克。”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玩得还算开心么？”

“……罗夏！”

倘若没有麦克赛昂带着毁灭之王阿斯特拉的军队来搅局，我早就和林克成了好事。下场么……林克自己便是前车之鉴——他要我成为妖魔，留在妖魔界。我原先以为他是无意，其实根本就是有心。像他这样聪明的人，恐怕一切都是计算。

“我其实想告诉你，是不是变成妖魔我倒是并不在意。只不过，即便变成妖魔，也未必要在你身边。”我冷笑一声，“不知道麦克赛昂阁下，有没有意思收容我一下？”

“本来陛下说不留俘虏，不过若是能够让林克阁下伤心一下，我倒可以破例这一次。”麦克赛昂仰天大笑。

林克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想要伸手拉我，麦克赛昂已经飞扑上去。“你的对手是我。”

重压之下，林克已经顾不得隐藏什么，连退几步之后，身上的妖魔气逐渐加强。什么重伤衰弱——这厮果然全都是伪装。

要说我来妖魔界是为了林克，也未必全是为了他。但没有他，我多半不会过来。

或许是他一反常态的柔弱，触动了心中柔软的地方。他与我同样走投无路，但所不同的是，他人生的磨难与生俱来，甚至连鲜衣驽马都不曾有过。那一点一滴的怜惜，亦或者只是自怜，使我接受他一步一步的接近，忍受他的胡搅蛮缠。

可终究，我的信任被践踏与利用。

我难过得想要流泪，又想要大开杀戒。但是天空中的魇火唧唧喳喳叫喊，却因为没有麦克赛昂的命令而不敢下来攻击。所以我只能站在那里，看他被麦克赛昂压制得连连败退。

“死吧！”

他们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尽力之后再也不能控制的妖魔气肆意，几乎狂风骤雨般地掀起了一阵巨大的冲击波，火光电石之际，四周全被波及。山石乱飞，被轰穿的地表凹陷，熔岩四溅。我一不小心，就挨了一下，被弹飞出去。

这两人全都接近破二界的水准，但林克明显入如麦克赛昂，堪堪可称十六羽，根本连界门也没摸到。幸好他作战经验丰富，因此也没吃什么大亏。

我心慌意乱忘了防御，站得又近，刚才挨这一下其实够呛，嘴里已经渗出血腥味。——这又是何苦。我觉得心灰意冷，也不理他们打得惊天动地，乘乱掩盖气息匆匆离开。

妖魔界的路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因此走了片刻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可就算分清了又如何，我又无处可去。

爱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当年我爱二哥如此辗转难眠，撕心裂肺，到头来连他的声音笑貌都不记得。看不见他的人，听不见他的声音，除了思念别无他法。可渐渐连有关他的往事，都被时间冲淡。剩下的只有那黑色的残渣，名为憎恨的东西。

现在想来，少年时代的这种迷恋，真是没有道理——我为何要将自己的心交给别人，让他来践踏？

我迷迷糊糊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得听见头顶一阵尖叫，抬起头来，一只魇在上方盘旋，尖锐地呱呱了两声，不到片刻，麦克赛昂率领着他的空军队伍就飞了过来。

他居高临下，对我说了句妖魔语。我瞪着他——虽然精通一门外语很重要，但当年我的妖魔语是在大哥逼迫之下学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效果可想而知。

“我以为你已经跑了，既然还在，就乖乖跟我走吧。”他转用天界通用语，一点也不客气。

我真是提不起反抗的心思，被他带上魇背。老实说这飞魇是我所坐过的最差的坐骑，背脊凸出，坐着一点都不舒服，但它的双翅中自成空间，几乎感觉不到飞行该有的热风扑面。

“看你的样子一点都不紧张啊。”麦克赛昂原本就坐在我身后，凑上前来说话的时候几乎前胸贴后背。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反而能叫人感到一种阴森的氛围。

“哪能的，其实我紧张死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虽然毁灭之王是出名的喜怒无常，但以如今我的心态，绝对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爱怎样怎样吧，大不了再死一次。

麦克赛昂在我身后轻笑一声，忽然伸出手来，双手环绕着我的腰贴了过来。我身体一僵，却感觉到他把头埋在我的背后。我并不喜欢旁人太过接近，但我知道他似乎有这喜欢抱人的坏毛病。倒不是他有猥亵的意思——上次我都在砧板上了，他还不是什么都没做。

我心烦意乱，也懒得再去想那么多，索性闭上眼睛。

“你的小情人还没有死哦。”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他跟我没关系。”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连床都没上过，算什么小情人？”

我的回答令麦克赛昂发出一阵轻笑：“林克？他把你大老远从天界拐来，竟然连床都没有上？”我当然听得出他这话中有多少愉悦：林克这人一向没什么节制，滥情并且毫无操守。倒不是因为如今和他闹翻了在背后诋毁，他在金翅军勾搭上的男人就有一打，至于外出留恋花柳之地，更是不计其数。

“他在这里也是这样？”

“也？”麦克赛昂稍稍一愣，“你……是他的旧识？”

“不怎么熟。”

“你连妖魔界都肯跟他一起来，想必已经对他情根深重了。”

谁和他情根深重！提起这事心头猛然窜起无名之火。我终究还是被他的情意绵绵所欺骗，竟然连妖魔界都肯来——不说还好，一说我越发觉得郁闷之极。但我口头上当然不肯承认，说道：“我看……妖魔界也没什么不好。”

“哦？”他冷笑，“你倒是说说看，妖魔界好在哪里？”

妖魔界……没有熙和。

究竟是因为这里有林克，还是因为没有熙和，我已经说不上来……或许是我本不想分辨。

我沉默不语。

这显然被麦克赛昂当作心虚的表现：“不管他骗了你什么，对你算有几分真心，肯陪你演戏。你要是现在后悔，我就放你回去……嗯？”

“敬谢不敏。”姑且不论麦克赛昂说这话的真心假意——难道我还得谢谢林克肯花心思来骗我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这一路大约飞了至少有好几天功夫。魔界没有白天黑夜，又因为妖魔气炙热浓厚，令我感到十分不适，途中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回，所以并不肯定到底有多久。我这样没有警觉，要是对方有恶意，死上一百次都足够了。但我每次醒来，总是在麦克赛昂的怀里，他的姿势始终没怎么变过，只是端坐着。

四周的从红黑的底色，变成蒙蒙的一片，灰色的细小的粒子漂浮在空中，填斥着视线中的每一部分。但当你想要捕捉这一些小东西的时候，他们又快速地从指缝中溜走，就仿佛是眼睛带来的错觉，一个都看不见了。

“你还真是悠闲啊。”麦克赛昂嗤笑着。

“这是哪里？”

“这里是妖魔界第二层，沙行地狱。”

这样快就换了一个妖魔界，令我有些吃惊，坐起身体向下看去。层层灰色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一个又一个的圆滑弧线连绵起伏。

又飞了半天，队伍才降落在一座沙漠之城中。说是城市，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营地。建筑物仍继承了妖魔界的风格，粗旷雄伟，但仔细去看，四壁却是亮晶晶的，不知用是什么材料粘合而成。

营地中以也以阿修罗，血阿修罗为主，显然是主力军，但也有少许我没见过的妖魔——比如一种长着微小翅膀，线条纤弱，面容姣好的妖魔。据我所知，妖魔界的美人，只有魅妖一种，其余都是青面獠牙的。

“这是什么？”

麦克赛昂见我还有闲情逸致看东看西，也很无奈，瞥了一眼道：“魅妖，没见过？”

“和我见过的不太一样。”

“魅妖也分种类。这种叫做镜魅，只有冰岩地狱中才有，数量很少。可别小看他们，他们可是能够看穿人心的。”他无心向我多说，带着我就向深处走去。

越到里面，守卫越是森严，军纪也甚严格，甚至都没有人多看我们几眼。看着这座城市的规模，我还是倒抽冷气——这样的队伍如果开到天界去，无疑是一大灾难。

不多片刻，终于看见了主殿的模样。一座圆顶行宫般的建筑，除了顶上正中被雕刻了一个奇特的花纹之外，也不见得更花哨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