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没想到已经伤重成这样的陆鼎原还能如此警觉,甚至刚一醒过来就发现了他藏身的地方。于是他飞身下来,跪到床前,轻轻说了句,“我回来了。”
满屋子人再次惊呼,竟是没有人发现此人何时进屋的,又是怎么出现的。
“你?”陆鼎原皱眉,他自认自己认人的本事不差,但在记忆中,却遍寻不着面前这张脸。可是那人眸子里怀念的目光是骗不了人的,他认识他,可他不记得他,这什么情况?
“你不记得我了?”看着陆鼎原疑惑的眼,阿飞清楚的感觉到了他对他的陌生,不由得咬紧了下唇。
那动作陆鼎原觉得眼熟,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小孩,在他面前咬得嘴唇出血也绝不说自己的委屈,那个孩子……“你是阿飞?”
那刚刚还紧咬的唇瞬间裂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是。”
“你怎么长成这样了?”陆鼎原瞪大眼,原来那个美丽的有些过火的孩子,怎么能长出一张棱角分明的凌厉面容?
“……”阿飞无奈的用右手挠挠脸颊。让他怎么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告诉他的小公子,他这张脸是假的?
“小何子,”陆鼎原叫一旁傻愣着的人,“先给他安排个住处。”
“主子……”小何子很想说,让自己给他看看伤比较重要,这安排住处不急的。只是话还没说完,又有人来了。
“小公子可醒了?”来人是广寒宫四大护法之一,虽然是长辈,但也不好贸然进男子的房间,只在门外问道。
“刚醒来,”小何子出来带答,“可有什么急事吗?”
“宫主又吐血了。”因为陆老爷过世,广寒宫宫主带着座下四护法都来了。这宫主对陆老爷用情深重,怕是……不容她细想,陆鼎原那边听见她说的话,一声“娘”急呼了出来。还不等坐起身,因撕扯到伤口,复又跌回了床铺里。
“主子!”小何子急忙奔回来。这么大动作,伤口一定撕裂了。
“带我去见我娘。”他已经失去爹了,不想再失去娘。
“可是……”您的伤还没好啊!小何子还来不及说,就被广寒宫的护法打断了,“宫主也是这个意思,宫主急着见小公子。”
“带我去。”陆鼎原又要起身。
“主子……喝……”小何子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我带你去。”阿飞起身双手一托将人抱起来就走。因为手臂从颈后和腿弯里穿过,并没有碰触到陆鼎原的伤口,所以陆鼎原并不是太难过。“带路。”走到门口,阿飞吩咐道。
护法看了这个生面孔一眼,因为陆鼎原没说什么,所以她也就什么都不多问的带路了。这里毕竟是陆家不是广寒宫。
陆鼎原如愿见到了他的母亲,没人知道他们密谈了什么,但是在陆鼎原一声凄厉的“娘”的呐喊声中,一切开始混乱了起来。
广寒宫宫主随其夫婿仙去,陆鼎原伤心加伤重再度陷入昏迷。一时之间,偌大的陆家和不算小的广寒宫都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
三日后陆鼎原醒来,整个人变得更寡言更沉默,但也更坚定更威严,他的话说出去常常让人只有执行的份儿,而不容质疑。
他、小何子还有一个叫冬离的女孩子,是第一批跟着陆鼎原进广寒宫的人,那时陆鼎原甚至是被抬进山的。
第二章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阿飞开始过上了近乎影子的生活。整个广寒宫里都是女子,他们的存在就显得极其突兀。冬离是女孩子,融入的很快,小何子是个没了根的人,又整日以太监自居,在一堆女子中竟也适应良好。只有陆鼎原和他,两个大男人鹤立鸡群般,好在他们很快找到了相处的方式。陆鼎原是一宫之主,人又冷淡,宫主的架子一端上来,众人只有畏惧恭顺的份儿;而他,从陆鼎原伤重开始,便已经养成了不离开陆鼎原左右的习惯,而背影处,恰是保护他的最好地方,又躲开了众人的视线。
再后来,他们又救了夏天,慢慢培养了些人才,也正式成立了由四护法率领的广寒宫座下四宫,一切才慢慢走向正轨。而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开始习惯的叫他秋影,只有陆鼎原,坚持叫他飞影。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碍于他统领秋宫,陆鼎原大概还是会叫他阿飞的。
对于陆鼎原的用心,阿飞感激在心。而作为离陆鼎原最近的人,陆鼎原深藏在冷凝面容下的温柔,和在江湖上所受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和屈辱,他看得比谁都清楚。然后慢慢得心疼,慢慢得怜惜,慢慢得,就烫贴出了一份难以启齿的情感。
是的,他爱他,比谁都爱。不同于小何子对陆鼎原的敬慕维护,不同于冬离对陆鼎原的孺慕仰望,更不同于夏天对陆鼎原的感恩之情……他爱他,纯粹的爱!他为他做什么都行。
一开始,他还苦于没有人可以换班,到后来有了秋云,有了秋宫众属下,他却是舍不得离开陆鼎原半步的,更不放心把他交给其他人守护。所以除了吃饭出恭等必须的生理需求,他连睡觉都是不离开陆鼎原左右的。有时甚至连吃饭都是能凑合就凑合,只要能多看着陆鼎原片刻,也是好的。
飞影曾以为,他会就这样看着他,一辈子。哪怕他不知道他的爱,哪怕他娶妻生子。但一切,被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打乱了。
那个叫韩量的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飞影看他就是不顺眼,有一种心里被针扎的感觉,不很疼,但刺得难受。于是他没等陆鼎原吩咐就差人着手查他的底和监视他,但一无所获。飞影很怕陆鼎原看韩量的眼神,有点好奇,有点探究,还有那不常见的笑容,都让飞影心慌。但还来容不得他细想,一个晴天霹雳落了下来。
冷凝香,一个连号称广寒宫神医的小何子都解不了的毒。
这些年来,陆鼎原中毒也有几次了,却从没见小何子这么抓瞎过。飞影暗中皱眉,直到听到他们说起“龙血”、“真龙”。
世间有没有真龙他不知道,但皇帝素来便被称为“真龙天子”他倒是知道的,那么皇帝血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龙血”?
主意一定,飞影立即现身向陆鼎原请去。
“主子,飞影想请几天假。”飞影低着头。对着陆鼎原的眼睛,他无法说谎,但他知道一旦他说出自己的去向,陆鼎原绝不会允许他只身犯险的,没准就要自己亲去。所以他不敢看向他。
“请假?可有什么缘由吗?”陆鼎原果然问道。毕竟自从飞影回来跟了他以后,还没有稍离过。
“私事。”飞影如是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要离开宫里几日。”
“嗯,完事快些回来。”自是私事,陆鼎原也不好再问。
“是。”说完,飞影没有闪身隐没,而是直接从大门走了出去。
此行甚是凶险,能不能全身而退尚不得而知,但飞影没有回头,没有多看陆鼎原哪怕一眼。他告诉自己,他能成功,他只能成功!陆鼎原在等他,在等解药,他必须成功!
第三章
去皇宫的路上虽算不得一路顺遂,但倒也无甚凶险,除了他几日几夜没合眼外加跑死了一匹尚算优良的马以为。到了京城,飞影没有冒冒失失的直接闯宫,而是先找了家客栈,美美的睡了一觉,又饱餐了一顿,这才出门打探消息。两天的功夫,除了勘察拟定了出道路线,就是大概摸清了皇城每日大约都会在什么时辰出入些什么人。
这一日夜里,白天养精蓄锐了一整天的飞影,附在水车的车辕下偷偷跟进了皇城。
黑夜,就是影子的天下,也许飞影的功夫不是天下第一的,但隐匿的功夫却没人比他更高明。轻易的躲过了皇家的明岗暗哨,一路有惊无险的来到了金銮大殿。
其实他更想去的是皇帝的寝宫,那里行事也许更方便。但皇家宫苑甚多,他实在不愿多担风险的冒进,虏获侍卫或太监更是别想,毕竟他不是来刺杀的,找到皇帝砍一刀就走,也不怕惊动旁人,他是来取血救人的,不仅要有足够的时间取血,还要有完全的把握全身而退。所以他更不能事前惊动任何人。
之所以选在金銮殿,一是因为这里皇帝一定会来,他想要知道他的猎物长什么样子,再来,只要他的猎物出现,他就有把握跟上他,进而实现自己的目的。
还有一个时辰皇帝就要早朝了,飞影躲在金銮殿顶的大梁上,正在琢磨怎么悄无声响、人神不知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跟踪用的隐香撒在皇帝的身上,却突然从殿外传来了声音。
“你们都退下吧!”尖细的嗓音,带着一股子趾高气昂,一听就是太监的口吻。
即使听惯了小何子说话的飞影,仍旧不得不皱起了眉。这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小何子的声音虽然也细,但因没了那份趾高气昂的傲慢劲儿,而显得可爱的多。
“吱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是两个人。走在前头那个身穿黄袍的,不用说也知道是皇帝,不然谁敢五爪金龙加身?后面的那个,大约就是刚刚说话的太监。
飞影是知道新皇刚刚登基不久的,却没想到那么年轻。可能比自己还小吧,也就刚刚廿十出头的样子。一副敦厚斯文的样貌,任谁看了,大概都会赞一句儒雅温文,眉头轻轻拢着,一副有点轻愁有点优柔的感觉。如果要飞影说,那就是斯文有余,担当不足。这样的人,能胜任皇帝这个角色吗?
后面的太监年纪有些长了,头发已有些花白,下巴难免抬得高些,眼睛难免眯得细些,一副太监总管应有的骄横模样。飞影不禁又想,原来小何子的那套是从这里学的啊,但学得七八分就难免有些滑稽,做将出来也只有惹夏天逗弄的份儿。
这样的两个人,都不难对付。原本飞影已经在合计,等他们关上了门后,他要用什么有效的方法擒住二人,毕竟虽说侍卫已经被屏退,但影卫出身的飞影知道,其实他们并不会退得很远,至少是在主子高喝一声就能听到的范围内。那么,他就必须一招制敌,并且是两个,决不能让他们有发声的机会。
第四章
两扇大门才合上,不等飞影有所反应,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笑声压得很低,却是从胸腔里传出来的,是发自真心的笑声。如果不是飞影耳力甚佳,加上深夜中的大殿极静,怕是连他也听不真切的。
“德保,你这总管的架势越端越足了。”笑声,竟是从那年轻的皇帝口中传来的,再看他的面容,似乎又有了些不一样。眼睛未免过于晶亮,锐光隐隐闪现,笑容未免过于愉悦,有点自得的嫌疑。
后面跟着的太监一反刚刚的傲慢劲儿,轻叹口气,前倨后恭的一一把大殿里的烛火点了起来,这才慢悠悠的苦笑道,“如果不是皇上非要如此,奴才也不用人前人后的做那么一副讨人嫌的嘴脸。”
“啧啧,让你过过万人敬仰的瘾,你还嫌东嫌西的。”皇帝在豁亮的大殿中,大踏步向金銮宝座走去。
“那那是敬仰啊,分明是畏惧和……”老太监跟在后面半步远的地方,低着头小声的嘀咕。
“你说什么?”皇帝转身坐上龙椅,那份威严与气度散发出来,仿佛一束光芒闪耀,瞬间将大殿里的烛火都压暗了下去。那龙椅,竟好像天生就是给他打造的一样,他坐在哪里,就合该做在那里,龙案龙椅配真龙,契合的不得了。
“不敢,不敢,奴才哪敢嫌啊,奴才高兴还来不及呢!”叫德保的太监诚惶诚恐的垂首在一旁,竟是不敢抬头看上皇帝一眼的。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轻不重的来了句,“撒谎。”
“皇上……”德保哀叫。您老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
皇帝也不理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本奏折,翻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甩在了龙案上。表情是说不出来的严肃。
“皇上,”德保犹豫了半晌,最终忍不住,还是多了句嘴,“等会子,您真准备准了燕王的奏?”
“怎么?”皇帝眼皮一挑,一股凌厉的气势就自然的流露了出来。
“奴才多嘴,但,您要真准了燕王的小世子们回返燕京,奴才怕……”
“怕他反了是不是?”皇帝的眼睛“嗖”得精光大盛,一股勃勃得叫做杀气的劲力散发出来,扩散到了整个大殿之中,“朕就是让他反,他一日不反朕就一日杀不得他,你以为朕压着他的儿子他就会乖乖撤藩、交出兵权了吗?哼,堂堂王爷,装疯卖傻都做得了,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飞影被皇帝的气势惊得心神一震。他刚刚怎么会认为这样一个人温文儒雅、懦弱可欺?那凌厉的杀气,不但要有坚不可摧的心志意志,更要有雄厚的武功根基做后盾。这么多年来,跟着陆鼎原江湖上血雨腥风的混过来,能让飞影背脊发凉、汗毛倒立的杀气,这倒是头一遭。那凌厉的眉、嗜杀的眼、隐隐透露的劲气,除了这些,让飞影感到怕的,还有年轻帝王的那份自制。要知道,散发着这股杀意横生,内息在体内鼓动奔腾,一般人此时说话,声音即使不用内力远远的传将出去,也一定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但这位皇帝说话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不高,在飞影的位置也就勉强可以听到,殿外的人即使爬窗,估计也难听清哪怕一言半句的。这样的人,怎不让人生怕?
飞影一惧,呼吸难免有点乱了。瞬间的一窒过后,他赶忙调整了过来。
但也就在这时,大殿里的情形突然发生了大逆转。那新皇不知为何,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气势,整个人软软的坐在龙椅上,又变成了刚进门时那一副软懦可欺、温文儒雅的样子,他甚至带着文人彬彬的笑容,吩咐身旁的老太监,“去给朕端个早膳来吧,朕有些饿了。”
“……是,奴才告退,去去就来。”叫德保的老太监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赶紧遵命行事。
等到大殿里就剩飞影和年轻的新皇的时候,飞影犹豫了。要说此时大殿里就他们二人,原本应该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可是他看不透他,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他眼花似的。现在的小皇帝,虽然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张龙椅上,可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小孩骑大马,怎么看,怎么不匹配。在偌大的龙椅上,小皇帝那修长的身形竟显得有些细瘦和单薄,哪有一点刚刚仿佛真龙下凡的气势?
难道真的是我睡少眼花?飞影使劲眨眨眼。面前还是那个温文而软懦的少年。
到底要不要动手?飞影问自己。如果现在这个样子是真正的皇帝,那么他动起手来将会很容易;但如果刚刚那个才是皇帝本来的面目,那他可没有把握能胜过他。直觉一向很准,也很相信自己直觉的飞影,这次茫然了。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判断?
如果按照外面的传言来看,真正的皇帝就该是他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可是,那他刚刚看到的算什么?而且传言也未必就是真的不是吗?
就在飞影胡思乱想、犹豫不定的时候,大殿的门又一次“吱呀”打开,不过这次只开了一小条缝儿,老太监拎着食盒闪身进来。
第五章
“皇上……奴才给您布膳。”太监说着,将书案清理出来,从食盒里端出几样小点,一碗粥。当着皇帝的面,用银针都试过一遍,这才退下。
皇帝看了太监一眼,太监躬身在一旁,头都没敢抬,然后两个人就一直没说话。小皇帝吃过早膳,老太监伺候皇帝漱口净手后,默默收拾了退下。去又复回,皇帝一个人静静的在龙案后看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