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县令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如今米价还尚未到不可承受之地步,再说我已经有公函送往京城,该如何办自然有朝廷决断。”
孔周立刻道:“那不知封山封河的事梁大人有没有上报呢?”
梁县令打了个哈哈:“上次先生看到那封书信时我不是就解释过了嘛,绝对不会封山,上月你不是还专门走了一趟?山间可曾看到有封山痕迹?”
孔周盯着他道:“我去田坝村才知道,早在三年前你便下令封山封河,不知梁大人还有何推说之辞?”
梁县令心里暗暗叫苦,事情起初是孔周无意中看到他与朝中某大臣的来往书信提到封山一事,幸而被他巧舌如簧的骗过,不想还是漏了陷,立刻陪笑道:“先生息怒,其实学生也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情非得已罢了。”
孔周冷冷答道:“自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将山水都封住也不怕被皇上知道?”
梁县令一摊手道:“知道又何妨?只要我能按时交上贡品,自然会有人替我在朝中兜着。再说如今德阳的贡产不多,朝廷的太监们伸手要得又狠,我不封山封河,如何能凑得齐数量?”
孔周紧盯着他:“我突然记起一事,曾有人传言山间有鬼影万千,不想话一出口不到半日便暴毙家中,梁大人想必也不知道此事吧?”
梁县令面皮肌肉收缩几下,好一会才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干,休要再提。”
孔周道:“食君俸禄忠君人事,除非梁大人现在赶我走,否则此事一管到底。”
梁县令脸色发青,忍住气道:“我劝先生勿要多管闲事,否则后果严重!”
孔周放胆大笑:“孔某要是怕,前几年便不会跟着福庆王爷推行新政,别说要我死,就算将我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亦不会皱一下眉头。”
出乎意料的是,梁县令并没有生气,反而长叹一声道:“我知先生不怕死,可梁某怕死,这件事万望先生勿要插手,否则定难全身而退,如今梁某已经身陷其中,只希望先生不要步我后尘。”
孔周当然不肯松口:“孔某从未想过独善其身,梁大人如若还信得过鄙人,当请以实言告之,否则请辞。”
梁县令踌躇片刻才一狠心道:“三年前德佑王爷在此地发现了一座铜矿山脉,令人携把柄威胁于我,无奈之下只得屈从。”
孔周真真是大惊,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问道:“梁大人难道不知私开铜矿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梁县令长叹一口气道:“得罪了德佑王爷,难道我就能活?左右都是死不过是把心一横罢了。”
孔周接口问:“那大人如今准备怎么办?”
梁县令往椅背一靠,仿佛人都缩小了一圈:“还能怎么办,上了贼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如今德佑王爷的意思是让我安心在此地呆着,一旦他将此地铜矿取尽,便许我调至苏湖常的肥缺。”
“真是满嘴谎言!”孔周冷笑:“你知道如此秘密他岂能容你存货于世?恐怕矿尽之日便是你命丧之时!”
梁县令脸皮肌肉紧绷,好一会才冷笑道:“我在矿工中安插了心腹死士,只要有风吹草动便立刻通知我,如今家小都到别处安置,到时若有变故我可只身化妆逃走。”
孔周闻言点头,赞道:“这倒不失为一个方法,但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梁大人还是将主动权抓在手里才好。”
“先生有好办法?”
孔周沉吟片刻道:“法子倒也简单,你将此事写封火漆密件,由我携带改投别处,如果大人有不测风云,我便将此密信呈报皇上,至少也可为大人报个大仇。”
梁县令闻言沉吟片刻,冷笑道:“好,他不仁我也不义,若我苟全不得性命,他也别想清清白白!”说罢真就铺纸研磨,用正体小楷秘密写了封密信读给孔周听,这才用热蜡封了递过去道:“先生多保重。”
孔周接过信来贴身藏好:“我去收拾些细软银两便告辞,此去将改投别处,只要得闻大人讯息,我便立刻携信奔京城葛尚书处,由他转呈皇上。”
梁县令知道眼前这位书生乃是前朝榜眼,又是福庆王爷的心腹爱将,虽然福庆王爷这棵大树倒了,他却可以依旧荫蔽在王爷生前的威名之下,就算当今皇上也不敢对他冒然动手,可以说把信交给他是绝对放心的。
孔周忽又记起一事,出声询问道:“梁大人是否真的被掳至山中被迫与米商达成了协议?”
梁县令闻言道:“无稽之谈,封山守卫的确是我撤回来,主要是常年封山衙役多有怨言,过段时间我准备悉数撤回,以后封山的守卫由他们自己负责。”
“那大人可愿帮助那裴、薛两人降低米价?”
梁县令沉吟片刻才道:“米商高价却不是受我控制,我猜应该是德佑王爷的黑手,如今我甚难自保,不便插手。”
孔周也知道这其中的颇多微妙,便不再言语。
两人议定,孔周立刻收拾了细软银两,又接受了梁县令的纹银资助雇了辆驴车连夜出城,他先直奔田坝村,准备和薛寅松等人碰一面再离开。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孔周先去了祠堂见铁将军挂门,又问了个小厮才寻到薛寅松门上。
正巧一家人刚吃过晚饭正聚在后院闲谈,薛寅松将孔周迎至东屋坐下:“先生这么快就有消息传来?”
孔周有些惭愧的答道:“有负所托。”
薛寅松笑道:“无妨,咱们另想办法就是。”
孔周沉吟片刻道:“不若你将最近发生的事完整与我说说,多一个人参详参详也是好的。”
小秀才忙在一旁道:“孔叔叔不是外人,薛大哥,你便从怎么认识阙大人开始说吧。”
128、真相了
薛寅松本不想挑明这层关系,但小秀才既然点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一五一十从头讲了。
孔周越听越皱眉,他是久经风浪的人,又曾跟在福庆王爷身边多年,见多了阴谋阳谋尔虞我诈:“我觉得有三点问题。”
薛寅松和小秀才齐齐问道:“哪三点?”
“首先是粮库的存粮,我曾做过户部侍郎,东南粮道有三个大仓至少有300万担库存,每年折换下来的陈米数量不会少于100万担。”孔周顿了一顿,继续道:“折换下来的陈米根本不可能进入县市店铺买卖,因为要直接送到边疆戍军作军粮调配。”
薛寅松听明白了话,却没懂其中的含义,小秀才倒似懂了两分,有些惊讶的猜测道:“难道是……扣下来的?”
孔周点头:“应该是粮耗差额,胆子不小,竟然扣下二十万担之多。”
薛寅松终于忍不住发声问道:“什么粮耗差额?”
“粮食储存是有损耗的,比如雨水浸渍、鼠患、水灾火灾……只要发生了这些情况,经过朝廷稽查核实就可以申报相应的损失,是为粮耗。”孔周解释道。
“原来如此,”薛寅松此时也明白过来,“我这是……在销赃?”
孔周取过杯子喝干了水,一抹嘴唇:“很有可能,再有一个,你说阙宏泽和贾承博来时带了王爷的信?”
“是,”薛寅松回忆着答道:“信我没带在身上,但的确是小王爷的信,否则我肯定要谨慎一些。”
孔周皱眉问:“你和王爷关系很熟?”
薛寅松斟酌片刻模棱两可的答道:“一般熟。”
孔周又问:“常有书信来往?”
薛寅松笑道:“不曾。”
“那你如何肯定那封信是小王爷亲笔所写?有什么特殊的约定印记吗?”
薛寅松的心顿时沉到谷底:“不曾。”
“只是书信么?有没有小王爷的人陪同?”
“没有。”
孔周沉吟片刻道:“一般来说少有冒名顶替,再说小王爷同你有私交的事应该知道的人不多,这封信倒不一定是假的。不过既然叫你帮忙,又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派个专人跑一趟也是应该的……难说啊……”
薛寅松只觉得越听分析心里越没底,沉声问道:“那第三呢?”
孔周顿了顿道:“第三便是这位粮道大人,粮道作为主管东南米粮的官员,怎么会不知道德阳的米贵?再说德阳的米价卡在特殊的价位上,很有可能是个阴谋。”
“阴谋?”薛寅松一愣:“什么阴谋?”
“很多可能,比如吸引别地的客商来卖米?或者就是为了吸引你来卖米?”孔周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这个价格很有可能是由某人操纵,由本地粮商执行,目的就是吸引你来。”
“可我手里根本就没有一颗粮食啊,”薛寅松一愣:“在阙宏泽找上门来之前,我手里只有几百但小麦而已!我这米铺是今年开春才开张,根本就没有陈粮!”
孔周道:“但在阙宏泽找上你之后,你不是就有米了?”
薛寅松脸色一变,已经想到了:“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冲着阙宏泽来的?”
孔周点头:“很有可能,他们在知道了阙宏泽拉拢你之后,故意在德阳虚高米价,你有这天时地利将米运回德阳……这前后一衔接,完全说得过去。”
小秀才已经想明白前因后果:“假设这二十万担粮食是阙宏泽以粮耗名义私扣下来的,如今由你卖掉,首先坐实了一个里通外应之罪。其次私卖粮道储粮是抄家砍头的大罪,第三,来德阳恐怕也是个阴谋,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实情。”
孔周又道:“按你所说,若阙宏泽是太师的人,整个行动计划也许是打击太师的一个步骤之一。”
还未等薛寅松回过神来,孔周又想到一点,脱口而出:“当年太师是支持福庆王爷的,两人联手反对进攻高阙致使皇上的外侵计划破产,如今阙宏泽若真是丢了乌纱帽,那东南粮道不就落到皇上手里?那高阙会不会……”说到后面孔周已经陷入沉思之中,只是这一句句猜测如同无数惊天大雷,震得薛寅松和小秀才完全不知所措。
两人屏住呼吸在一旁静静的候着,不敢打扰孔周的沉思。
好半晌孔周才吐出口气,取了杯子喝水。
小秀才忙道:“孔叔叔,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孔周沉吟片刻道:“容我仔细想想。”
薛寅松突然记起九华叔的话,声音也变了调:“田坝村的后山上……有很多人,恐怕这就是他们收粮的主要原因,他们需要大量的粮食。”
孔周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薛寅松答道:“有人山上撞见过,说山里至少有上万人,还有人说这伙人开春抢了东南押运上京的库银。”
孔周一惊:“我倒曾听闻库银被劫一案,刑部至今没查出来,竟是他们?果然……”
“我运来5000担粮食,初步估计已经被他们收掉2000担,如今却该如何?”薛寅松诚恳地看向孔周:“请先生赐教。”
孔周皱眉道:“至少你私卖储粮已经是坐实了,其次勾结抢匪你也坐实了,就这两条已经是罪上加罪的大罪,就算将你拉出去砍头都不为过。”
薛寅松道:“我的确不知道储粮是不可以私自买卖的啊……对了,我还供应给富春县的何家和李家共计七万担。”
孔周想了想道:“他们是受你蒙蔽,就算是判罪也不会太重,你这问题难办哩!”
薛寅松头皮发麻,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个一二三,只得说道:“凡事由天,管不得这许多了,大不了这一船米卖光后不再运米来了。”
“山中劫匪人数众多,粮食消耗也大,他们尝到甜头一定会再来寻你,如今你是上了贼船,想要脱身也不行了。”
薛寅松脸色发青,愤然道:“我又不住在田坝村……不过有心一问便知,难不成他们到富春县来找我不成!”
129、还要米
孔周道:“很难说……你手里还有多少米?”
薛寅松答道:“还剩了接近一千担。”
“也不算多,不如尽快卖掉回富春县去。”孔周建议道,“德阳毕竟是非之地。”
“回去又该如何?”
孔周沉默片刻建议道:“先和小王爷联系,先落实事情的真假,既然背靠大树自然好乘凉,王爷怎么说你便怎么做。”
薛寅松暗道果然老奸巨猾,不动声色便把皮球踢给了别人:“如果是假的倒好办,如果是真的就可麻烦,不卖得罪王爷,卖了却小命不保,乞望孔大人支个高招。”
孔周笑道:“卖有卖的道理,不卖有不卖的道理,既然事情因王爷而起,何不听王爷一言?”
薛寅松见他不肯接着烫手山芋,只得答应道:“唉,也只得如此,只是到底心中不踏实。”
孔周笑道:“非是我不肯帮忙,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必须马上进京。如今你已行错一步,再勿轻举妄动,赶紧联系小王爷,求个自保是绝对没问题的。”
小秀才忙道:“孔叔叔去京城有何急事?若是要捎口信只管吩咐,这里有快马可去京城,四五天便可来回。”
孔周心里急速的打起了鼓,德佑王爷开挖铜矿已经是谋反信号,看来造反只是迟早的事,幸好他骗来梁县令的亲笔信,这封举报信足可以令德佑王爷丧失先机,等事后梁县令清醒过来,少不得派人捉拿他,若是让快马送信则安全快速得多。
他一想通透立刻决定将信交给两人:“我将地址写下,一进京城立刻将此信送到收信人手里,事情紧急切记不可耽误。”
薛寅松道:“这个没问题,包在两天内送到,我也拟封书信一并捎带给小王爷,先生稍候。”
孔周面泛喜色:“两天?真是太好了,快快动笔,争取今天连夜出城。”
薛寅松拿起毛笔,将此间发生的事写了三大张纸,将两封信交扎斤贴身包好,又仔细叮嘱一番才放行。待他走后,孔周这才松了口气道:“如今你们做何打算?”
小秀才笑道:“卖不成米,大不了回乡下种田罢了,靠着几亩薄田也能过活。”
孔周失笑,信送走他的心情也松懈下来,恢复了平时的睿智:“做事最忌留后路,否则常存退缩之心,如今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肯定能安全度过。”薛寅松疑惑道:“先生不是刚才还说是杀头的大罪么?”
孔周笑道:“多弄点粮耗便要杀头,那这天朝上下起码一大半的官员都会被砍头,再说粮耗本就有定制,就算稍微超了点,只要能核定也不算什么大事,真正的大事是后山那帮土匪,你们知道点什么?”
薛寅松把九华叔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大约就是些有势力的土匪吧。”
孔周点点头深思,好一会才道:“我有些事情要想想,要不改日再议。”
舅舅家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薛寅松便让锁子先去舅舅房里挤,腾出来给他住。
回到房里,薛寅松有些心思沉重的问道:“你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