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凭什么同情他,就因为他每天都疲于应付学业,缺乏和父皇的正常交流吗?只要他想,父皇还是会、父皇一定还是愿意陪他……
带着自己也不相信的渺茫希望,雅重月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催眠。
父皇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起身,在他上朝前,总有空余的几分钟时间能够看着他,摸摸他的脑袋,对他说些随便什么话都好。
起初天色尚暗,寝宫的禁卫兵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个踱来踱去的身影;直至东方破晓,一身金缕锦衣的小男孩紧皱眉头的忧郁神情才被看了个分明,禁卫兵们大惊失色的跪伏了下去:“太子吉祥!”
雅重月怔了怔,一言不发的挥手让他们起身,抬头看着寝宫大门,终究还是一狠心推门而入。
寝宫内殿里静无声息,雅重月不自觉的放轻脚步。
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经父皇召唤就冒冒失失闯到他寝宫来。
他对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帝老爹委实谈不上了解,不知道雅少慕会不会因为他擅自进来而龙颜大怒?
走过门庭,进了一重隔扇后的房间,转过一道翡翠玉制、两米来高的屏风,轻纱垂拢的镂空窗廊后就是雅少慕的寝室了。隔着云遮雾罩般浮动飘逸的乳白色床帏,雅重月看清楚那宽大华贵的龙床上正侧睡着一个男人,面庞朝外,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均匀而平静。
再靠近一点,发觉那熟睡中的人并不是雅少慕,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宫中见到过的容貌妍丽的男子。
那男子有着一张妩媚风流的脸,白瓷般细致的肌肤吹弹可破,两片水色润泽的薄唇微微开启着,吐气如兰。秀丽高挺的鼻梁上因为醉意未散还留有一抹淡粉色,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做一场美梦。他半蜷着身子,两只洁白莹润的纤足裸露在被褥外,粉红色小巧剔透的趾甲散发着水色光芒,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幽韵撩人的香气。
即使是在睡梦中,这绝色男子也自然而然展露出来一副艳冶柔媚的风情,妖娆到了骨子里。
雅重月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个犹如天仙下凡的美艳男人,脑海中掠过千万个零散混乱的念头,快得自己根本抓都抓不住;视线像被牵引了一般,直勾勾的盯牢在男子沉睡的面容上,怀里抱着的兵书何时跌落下地都浑然不知。
一时之间,父皇也好,南小木也好,通通忘了个干净。
第7章
雅重月屏息静气的站在床榻前,心念电转的猜测着床上男子的身份。
他知道父皇鲜少临幸后宫嫔妃,礼部尚书康玄年年从全国各地挑来绝色女子,父皇也只是第一天匆匆看过一眼,赞赏几句,封了个头衔就放入后宫冷藏,那些满怀着母仪天下梦想的少女们一年到头连皇帝的衣角都见不着一片。
雅重月认为那是雅少慕心里依然爱着当年产下自己的那个男子的缘故,对于父皇的深情不贰,心底模模糊糊有着尊崇与膜拜。
但是这段情比金坚的幻想,却在今天被亲眼见到的事实击个粉碎。
这个男人,是父皇的新宠?
小男孩的视线从最初的惊艳,变得冷厉起来。
他缓缓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厚重兵书,掂了掂那沈甸甸的分量,嘴角一撇,脱手朝那个昏睡的身影扔去。
厚重书本蓬咚一声砸落到床边,锐利的边角擦过男人搁置在床边的皓白手腕,一丝微红自那白皙的肌肤上渗透出来。
手臂上传来奇怪的痛楚,南尧月终于从头痛欲裂的昏睡中挣扎着醒了过来,睁开水雾迷茫的眼眸,正和低头看他的小男孩视线相接。
雅重月见他醒来,眸子中透出困惑和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寝宫里,便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倨傲的问:“你跟我父皇来往多久了?”
“……”南尧月宿醉未醒,从床上半撑着身子想坐起来,雅重月喝道:“本宫没让你起身!”
他声音清越,有着孩童特有的未分化嗓音,听起来脆生生如黄莺出谷,气势却十足,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口吻。
他又冷冷道:“还是你打算这么赤身裸体的出来拜见本宫?”
南尧月闻言低头看去,发现薄被下自己身子光裸,大为窘迫,匆忙双手掩紧被口,抬眼望见雅重月若有若无的视线从他裸露在外的肩头一掠而过。
南尧月忽然身子一震,定睛看了雅重月一会,抓牢薄被的十指缓缓松开。
“你,……”他有如置身梦中,面上露出恍惚神情来,探身要去轻抚雅重月的脸颊,身子微微发抖,“你是……”
雅重月向后退了一步,尽管如此,南尧月带着淡淡香气的凉凉手指还是从他板起的脸颊上轻轻划过,带来一股仿佛很遥远,又无比怀念的奇特感觉。
真是奇怪,雅重月心说,初次见面的男人,又是父皇的禁脔,为什么刚才那短暂的肌肤相触会带来让人莫名心安的气息,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是由那双温暖纤细的手在守护着自己?
少年出于下意识的闪避,眼眸中流露的疏离与冷淡,仿佛看路人般事不关己打量着他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南尧月的心。
这是他的孩子,即使语气再桀骜不驯,表情再居高临下,即使他走时他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南尧月从朦胧醉意中清醒过来后,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几乎是所有母亲的无从解释的直觉,不论时光如何流转,岁月变迁得再仓促再沧桑,只需要短暂的一眼,母亲就能比孩子更容易发现对方的存在。
再顾不上其他,南尧月急切的直起身子,向雅重月伸出双手,语带哽咽的想把他揽进自己怀中。
“雅重月——!”他微微张开口,还没有喊出声,在他身后发出惊喜呼唤的是南小木。
“你是来找小木玩的吗?”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从门后跑进来,亲亲热热的拉住雅重月的衣袖。“爹爹,”南小木对眼眸中慢慢浮上一抹水汽的南尧月道,“爹爹,这个是我认识的新朋友,他叫雅重月哦~~~~”
“谁是你朋友,”雅重月厌烦的想把衣袖拉扯回来,小女孩却像挂在他胳膊上,“放开本宫!”
他有些狼狈的朝那个美丽的男人看去,惊讶的发现南小木口中的爹爹不知为何完全没留意到女儿的话,只是一味痴痴的看着自己,泪盈于睫。
“雅重月,”那个男人喃喃唤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声音像冰块撞击水晶杯那般清越动听;语气软软的,就像温热的火苗暖暖捂住他的心灵,“雅重月,你是雅重月。”
雅重月忽然有种想跟着他一起流泪的冲动。这三个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偏生从这个男人口中念出来,就格外带着一种叫人心痛欲死欲罢不能的味道。
“住口,本宫的名字岂是你们这种下人任意叫的?你还没回答本宫的问题,你是我父皇什么人?”
南小木慢慢放开他的衣袖,面露古怪神情。她把目光从咄咄逼人的雅重月脸上,转到失魂落魄的南尧月脸上。
南尧月怔怔的答:“我是……是大雅皇帝召见的部落联盟……首领……”
最近有一队部落联盟进宫朝贡,这件事雅重月有所耳闻。
他讥讽的笑了笑:“哦,朝贡朝到皇帝的床上来了,很有心计嘛。”
不出所料看见那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子身躯微震,露出痛苦神色,雅重月又道:“不过你死心吧,我父皇爱着的始终是我娘亲,侍个寝说明不了问题,不要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去。”
衣袖又被死死攥住,雅重月扭头看到南小木睁大双眼,梦呓般问:“你说的父皇,是我父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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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到快上朝时分,精疲力竭的雅少尹才终于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在欧阳谨怀中沉沉睡去。
雅少慕从少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中轻轻把手腕抽出,俯身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跟欧阳谨点了点头,疲倦的走出了莲熙殿。
从昏暗的室内出来,骤然接触到阳光,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
“皇上,是现在去金銮殿吗?”负责召集百官的太监跪伏在地请示。
“先回寝宫一趟。”雅少慕暗暗可惜昨夜的良辰美景虚设,“再吩咐厨房上点清淡的粥和糕点来,备点醒酒药。”
太监这才注意到皇帝的龙袍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显然这个样子跑到早朝上去会吓死一票年老力衰的朝臣。赶紧躬身退下,吩咐其他人赶前一步去寝宫里准备伺候皇上沐浴更衣。
雅少慕踏进寝宫的刹那,觉得自己像踏进一个可怕的梦境里。
南尧月面色惨白,眸子湿润红肿,眼角还挂着清泪,嘴唇微微发着抖,一动不动的盯视着面前两个小小的身影;小女孩脚边跌落着一个崭新的玩偶,整张小脸都哭花了,死死抓着小男孩的胳臂,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反反复复的叫着:“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怎么能、怎么能——”
被她牢牢抓着的男孩子,脸色同样惨白得吓人,他咬着牙,如刀剑般钻心的目光狠狠看着她:“我早告诉过你,我娘亲死了!随便什么来路不明的男人都跑来冒充我娘亲?你们荣华富贵想疯了吗?不要命了?信不信本宫叫人来把你们两个乱棒打出去,要不要试一试,嗯?”
雅少慕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还在莲熙殿没有真正清醒过来。雅重月在书斋乖乖念书,怎么转眼就跑到寝宫来把他娘亲和他妹妹弄得全部哭成个泪人儿?
雅重月发泄怒火的目标并不是他那懵懂无知的妹妹,他冲紧紧咬着下唇,血色全无的南尧月吼道:“狐颜媚上,还想僭越乱主,你们有没有一点廉耻心?”
南小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雅重月,雅重月你太过分了……”
南尧月发着抖,语气虚弱得像随时会倒下去:“重月,小木在哭,求你不要再说……”
他昨晚被雅少慕压着灌了好几杯酒,本来就没吃下什么东西,早晨醉意未退,昏昏沉沉间突然就被久别重逢的儿子一顿痛骂,捧在手心呵护的女儿为了保护自己哭得快背过气去,——南尧月只觉得心下万念俱灰,一时间浑身发软,心口疼痛得喘息不上来,泪水又急又快的不断滑下面颊。
雅重月见他满脸哀伤悲恸,不知为何自己心头也痛得发抽,想要住口,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只觉得头脑昏然,南小木那句“你父皇是我父亲,所以爹爹就是你娘亲”自以为是的定论把他轰炸得耳朵嗡嗡作响,这个比自己年纪小了整整一岁的小女孩,她说出的每句话怎么都让他乱了方向,丢了主张,惶惶然不可终日?
最可恶的是,那个长相妩媚得叫人呼吸都困难的男人,竟然默认了?
他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怀他生他的人?
头晕目眩中也不知自己口不择言讲了些什么,只知道有只大手把他凌空提了起来,他抬头望去,雅少慕压抑着怒气的脸出现在头顶上方。
“雅重月,朕不记得宣过你来朕寝殿。”那常年不得见面、他渴盼他的父爱渴盼到魂不守舍地步的皇帝,拎着他就像拎着狩猎场上一只软弱无助的小动物,眼里是绝无妥协的冷硬,“给朕回东宫去,这一个礼拜,不许踏出书斋一步!”
雅重月被拎起又被往后一扔,接住他的是皇帝内侍。
雅重月在侍卫怀中挣扎,冲雅少慕的背影绝望的叫:“父皇,你告诉儿臣,那个男人不是儿臣的娘亲,儿臣绝不承认……”
他看见南尧月瑟缩在被褥中,雅少慕舔舐去他唇边的泪痕,又把他揽入怀中,不断亲吻他眼角,声音沉稳的命令:“送太子回宫。”
第8章
“尧月,不哭了,没有关系的。”把泪如雨下的心爱之人紧紧抱在怀中,像抱着婴儿般轻轻摇晃他的身子,雅少慕温言哄道,“重月那孩子不懂事,发发脾气,过几天也就好了。”
他心疼他哭得面色绯红,清亮的眸子肿得跟水蜜桃般无助的样子。
这心思剔透玲珑的人儿,面对他时都可以拿腔拿调做出全无所谓的模样来,怎么面对儿子就软弱到不堪一击、像个鸵鸟一般只想把头埋到沙堆中去呢?
南尧月泪痕未干,身子窝在他怀中还在发着抖,雅少慕又想笑又不敢:“尧月,你再这么哭下去,我们小公主的脸就真的要跟着你一起哭成花脸猫了。”
原来,南小木原本看见雅少慕出现就停止了的哭泣,在看见爹爹依然泪流不止的时候,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重新咧开嘴跟着哀哀抽泣。
南尧月爱女心切,看见南小木蹲在旁边梨花带雨的小脸,果然强自按捺自己的心痛,对她招手,嗓子有些嘶哑:“小木,到爹爹这里来……”
南小木顺从的爬上他膝头,把头埋到他怀里,闷闷的说:“爹爹,雅重月不肯要你,我们以后不理他了好不好?”
南尧月揽紧她,咬着唇默不作声。
雅少慕问:“小木,没有人跟你提过这个哥哥,你从谁那里听说他的事的?”
小女孩犹自埋头在爹爹怀中,声音很是伤感:“他说父亲是他父皇,小木觉得他没有娘亲太可怜了,小木愿意把爹爹给他做娘亲,这样他就不会寂寞……可是小木不知道他会突然很生气的冲爹爹吼……”慢慢低下音去,“小木不知道爹爹会说,他真的是雅重月的娘亲……”
雅少慕在心头叹了口气。
南小木歪打正着,把这场本该感天动地的母子相认变成一场两败俱伤的闹剧,——以重月那孩子的心性,要让他接纳只能一步步循序渐进,一点点融化这几年来化不开的冰霜,哪能突然一剂猛药推到底,逼他猝不及防面对一个陌生到甚至不是中原人的娘亲?
他心里有多思念、有多深爱这个素未谋面的生身之人,从另一方面来说,就有多恨他当年的决绝抛下他离去。
小孩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又最复杂的生物啊……
他慢慢的亲吻着南尧月,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
南小木吸干了眼泪,把头又探出来,指着他衣摆处的殷红问:“父亲,你衣服上好多血……”
她这么一说,南尧月忽然身子一颤,慌乱的朝他看来。
一夜未眠的皇帝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南尧月那紧张的样子看在眼里,让他受用得很。微笑道:“无妨,这是少尹生产时的污血,一会朕去换件衣裳,不用担心。”
南尧月模糊想起昨晚男人的确在情动时中途停顿了下来,在自己耳边说雅少尹要生产了不能继续陪他。想起他的话也就想起了说这话之前两人纠缠在一起差点擦枪走火的画面,耳根一烫,避开雅少慕似笑非笑的眼神垂下头去。
南小木看着爹爹苍白的脸蛋莫名其妙多了几缕嫣红,水色莹然的很是好看,便说:“是那个肚子很大、长得很好看的叔叔生宝宝了吗?小木可不可以也要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她把小手贴到南尧月平坦紧致的小腹上,眼神中全是憧憬:“爹爹怀小宝宝的样子,一定比那个叔叔还可爱。小木想要一个比雅重月有意思得多的弟弟妹妹。”
不妨女儿异想天开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南尧月窘得连雪白的脖颈都泛起红晕,他轻轻摇头:“小木,我们在大雅就待几天,爹爹办完事就带你回大漠去。”
南小木失望的说:“为什么不给小木小宝宝,小木也好寂寞。”
他们母女俩一问一答,把雅少慕全然晾到一边,雅少慕咳嗽一声:“今日反正早朝也晚了,南二公子不如就把岁币开支明细给朕细细汇报个究竟,等朕沐浴更衣后到朕御书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