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麟失望道:“这般简单?甚么都不了解,直接杀?”
夜敛尘道:“我们是刺客,不是探子。夜隐帮各堂分工不同。帮主发号施令,白鸽堂或者红鸠堂提供情报,鬼鸾堂踩点,黑鹰堂、玄鸟堂干事。如此。术业专攻。每个人都知之甚少。”
游麟明白了:“所以你在皇宫会迷路。”他瞥眼底下黑漆漆的过道,又问:“那点子长甚么模样,杀错人怎办?”
“他是方丈身边的茶饭侍者,十六岁小沙弥,长得很秀气。很好认。”夜敛尘道,“就是晌午偷听我们说话的那小沙弥。”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游麟想到小沙弥那句“施主慢用”,心里很是喜欢。
夜敛尘摇头。游麟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步履声。他俩伏下屏息,一双凤眼一双桃花眼,都睁得又圆又亮,齐齐窥视着越来越近的人……不止一个。
小沙弥跑在前,三位壮年比丘追在后。小沙弥恐慌极了,没注意到脚下的石阶,登时扑倒在地。比丘们前前后后拦住了他的去路。
“师兄,不要了……”小沙弥惊恐地啜了一声,转眼让比丘们捂住嘴按在地,他徒劳地用乱搔乱挣。比丘们不容他反抗,动手下扒他的僧裤,猛将他白皙瘦削的双腿掰开。
“阿弥陀佛。”其中较年长的比丘摘下佛珠,缓缓念道:“染污莫那,五阴炽盛。世本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皆为心瘴。我等为魔,是你心魔化相。渡人方能渡己,小师弟你当万念排空,随喜赞叹。”
小沙弥发出含糊的呜咽声,挠着石阶攥紧指节。
伏在屋檐上的俩刺客呆呆地看着,比丘们将老大一串佛珠,往小沙弥臀底塞。游麟心道:咦……哇~!夜敛尘心道:哦。两人不约而同出手,去挡彼此的眼睛。游麟回神,扒拉下夜敛尘的手掌,用指腹在他掌心划,怎办?
夜敛尘若有所思。游麟侧头看夜敛尘。
夜敛尘从护臂机括里摸出一枚极细的银针,又摘花般轻巧地择下针尖,抵在拇指中指间。他波澜不兴的眼睛,攫住不断挣扎的小沙弥,专心致志认穴。小沙弥的太阳穴为人挡住,背面朝上,脊梁蠕动……呈出肺俞到尾闾八个死穴。略作权衡后,夜敛尘认定了肩胛骨之间的厥阴俞穴。此处一旦为针尖打入,即刻摧心肺、破气机,状如猝死。
游麟瞧着那微不足道的针尖,这东西若真能打死人,饶是最高明的仵作,也没办法验出来罢。可是,要他一掌砸碎石狮子很容易,要他掷出这般捻都不好捻的微物,去杀死人却很难。夜敛尘握住那针尖,靠得是指节阴劲。而他纵然有浑厚内力,不能聚集在针尖也无用。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谁?!”年长的比丘突然暴喝一声,四下巡视。
“……”蓄势待发的夜敛尘看看没事叹气的游麟。游麟吐舌聊表歉意,暗想这色秃驴耳力贼好,夜敛尘刚才那一下子出手,也未必能杀得了小沙弥。因此他也就理直气壮,丝毫不觉是自个坏事。
夜敛尘处变不惊,摸出四把飞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帮定林寺清理门户。游麟想到自己轻轻叹气,比丘就能听到,这内力修为怕是挺高。他赶紧拉住夜敛尘,慢悠悠地“喵”了一声,随手将瓦片推下些许。
紧接着,游麟又“喵”了一声,手指挠着瓦片,不时左手右手相撞,又拢住自个的发梢揉搓,厉声一喵,又促声一喵,喵个不停。夜里听去,好似两只猫扑作一团打架,抓来抓去,相当激烈。
夜敛尘愣愣看着游麟,比丘们也愣愣仰望屋顶夜色。游麟戳点着颤巍巍往下滑的瓦片,待到瓦片石破天惊般砸到地面,便喵呜一声惊叫,摆动发梢摩挲屋檐,模仿猫爪疾奔的声音。渐缓渐微下去。
一位比丘情不自禁叹道:“猫叫也这般好听。”
“那小猫好似受伤了。”另一位比丘道。
小沙弥见比丘们发愣,扯出佛珠拽袍爬起就逃。比丘们也管不得什么猫了,拔身追上。小沙弥边跑边回头看,惶恐至极,跑进了不远处的藏经阁。比丘们也跟了进去。
游麟赶紧抱住夜敛尘颈子,夜敛尘话不多说带他飞檐走壁攀进藏经阁二层,两人在汗牛充栋的佛经架子间迂回打转,始终没见到往上或者往下的楼梯,想折回去找上来的楼台,却又迷了方向。
“敛尘,这事儿不对。”游麟忽然出声道。夜敛尘来不及捂他,他又道:“那个年长的秃驴武功不差,没道理追不上小沙弥。倘若小沙弥腿力比年长的秃驴好,也没道理让秃驴们扑到。他倒在哪不好,偏偏倒在我们埋伏的地方。”
夜敛尘想想,觉得游麟说的有道理。
“他就是要引我们进藏经阁。”游麟望着各种名目繁复的佛经,揉眼道。
夜敛尘点头道:“这好似是个迷阵。”他发力去推身边的木架,沉甸甸的暗红色木架上下嵌入楼板,竟纹丝不动。
游麟看了看,琢磨道:“你用刀划个记号罢。”
夜敛尘放袖刃出镗,利落在木架上一划。木架竟丝毫未损,反而将袖刃的锋锐磨下不少铁屑来。游麟大奇,踩了踩脚下的木板道:“敛尘,划这个。”
夜敛尘照办了,狠命将袖刃往地上一压。这回袖刃直接折为两段,残刃哐当弹到几尺开外,才停住不动。游麟摩挲着暗红色木纹,道一声:“好家伙,这是铁桦。”
夜敛尘迷茫道:“铁桦?”
游麟点头道:“我父皇说过,在滇边有种树木,名为铁桦,用它做刀,可以削铁如泥。可是,它既然能削铁如泥,自然也就无人砍得动它,因此也就不能做刀了。”
夜敛尘疑道:“真有这般神木,如何能锯来造藏经阁?”
游麟想了想道:“削铁如泥我能办到,只是如今不行。不过若有人功夫够好,能将内力注入宝刀,也未必不能将这铁桦切来造阁。”
夜敛尘似有所悟,从腰际摸出匕首,两掌合握沉心聚气,将玄坤诀的阴寒内力汇于锋刃。那锋刃霎时蒙上寒霜,寒霜又凝成薄冰。他调住内息,狠狠照膝下木板一扎,这回匕首有内力相护没有折断,他却觉虎口一麻,劲道顺着奇经八脉反弹回来,撞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再去看木板,浅浅有了一小道划痕。“……”
游麟随手从木架上挑出本佛经,安慰道:“算了,我们扔经书做记号。有书的地方代表走过,这般总能走出去。”
夜敛尘依言行事,两人边走边拂下经卷。蓦地游麟瞧见夜敛尘要将《定林寺编年志》扔下,连忙劈手抢住道:“等会儿,说不定里头有记载。”夜敛尘听了,就近折下铜台上的蜡烛,秉与游麟查阅。游麟一页一页翻将过去,却未看到建造藏经阁的文字。
夜敛尘侧头看着全神贯注翻书的游麟,只觉暖色烛光将游麟的脸照得格外柔和。恍恍惚惚看去,好似画中人完美无缺静止不动,明明离得很近,却好似隔得很远,并不存在于世。
“火呀~”游麟突然嘀咕道。
夜敛尘以为是将烛台举远了,忙凑近些。游麟靠进他怀里,将编年志呈给他看,指道:“乾道乙酉七月四日,陆务观(陆游),冒雨独访钟山,于定林寺昭文斋留下墨宝。此后数日,定林寺失火,荆国公之昭文斋亦为之焚毁。”
夜敛尘颔首道:“原来王安石的昭文斋给烧了,你凭吊不成了。”
游麟想的倒不是这个:“也就是说,这些都是重建的。是谁随心所欲切断铁桦来建阁……”他往后翻,却并无详细记载,只看到“湖隐活佛发善心募化修缮”云云。
夜敛尘只觉这般钻故纸堆不是办法,他夜隐帮也嗜好布阵,深知在迷阵中呆得越久就越发凶险,便又攥着游麟继续前行。游麟倒也乐在其中,一路将无数珍贵的佛经掀翻在地,忽而又一本什么古籍落下去,几页发黄笺纸掉了出来。
游麟想了想,将那古籍和笺纸拾起来,打开笺纸一看,上云:“介甫,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
游麟“咦”了一声,去翻那本古籍,原来是《楞严经》,扉页有火烧焦痕,题诗道:“青灯一点映窗纱,好读楞严莫忆家。能了诸缘如幻梦,世间惟有妙莲花”,留名是半山。
“怎了?”夜敛尘见游麟双眼澄亮傻笑不已,以为他捡到了武学要义,凑头一看却是深奥的经书和普普通通的信笺。
游麟拿着信笺乐道:“你猜是谁写给谁的?”
夜敛尘面无表情撇下游麟往前走。他深深感到,兴趣广泛自得其乐的游麟,根本不适合当刺客——这破孩子已然忘了如今是甚么处境。
游麟不甘寂寞,追上道:“是司马光写给王安石的~!司马光就是小时候砸缸那个神童。他和王安石……”
夜敛尘听够了王安石,一把揽住游麟,捂了那聒噪的嘴,冷冷告诫一眼,继续寻出路。他就不明白了,那死了好几百年的人,到底有甚么好让游麟心心念念神交。
游麟吱唔了好一会儿,总算乖了下来。他左顾右盼,又“咦”了一声。夜敛尘赶紧再次捂住他的嘴。可这回,他摆手死活不肯走,急急指地,又指指经架。
夜敛尘看不明白了,只好撤手问:“又怎了?“
游麟喘口气,惊道:“……动……动了!”
“甚么动了?”夜敛尘也紧张起来,四下环顾。
“经架在动!”游麟指着前方急道。
夜敛尘凝目一看,那经架好端端的在那,不动如山。他再看看游麟神色,不像是逗乐子,于是只好走近经架,握住贯力推一推,纹丝不动。他想了想,回身伸掌,覆住游麟的额头。
“……我很好。经架真动了。”游麟扒拉下夜敛尘的手,指指经架底端散乱的经书郁闷道,“这本《华严经》,我是扔在过道正中的。怎会突然贴着架底了?”
夜敛尘想想道:“你确定?”
游麟郑重点头。
夜敛尘思索道:“那它们何不从两边夹来,将我们夹死在路中间?”
游麟没料到夜敛尘会这般讲,一时只觉不寒而栗,这比铁还坚固的铁桦经架真夹过来,他俩还有命么。然而,那经架似觉得夜敛尘的话很有道理,骤然一动轰隆向两人抵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夜敛尘攥住游麟的腰,蹬地拔身,狠踢几欲合拢的经架,借力一跃而出,落到下两个经架之间。还不待他站稳,这两旁经架又是訇然一合。他只好再次施展轻功,带游麟闪身而出。他这般携着人左躲右避仓皇逃窜,内力终有耗尽的时候。
游麟伤口未愈,只能傍着夜敛尘寻觅途径。他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些经架开阖很是有趣,横着合并是大“—”,竖着合并是小“=”,四个经架同时横着合并“二”,隔着过道四个经架一起竖着合并是小“==”,如此变化万千,有小“≡≡”,也有大“三三”等等,错综复杂组合在一块儿。
游麟揉揉眼,冲慌不择路的夜敛尘道:“好似是六十四卦爻象。”
夜敛尘抱着游麟险险从夹缝蹭出,迎头又是两经架相击。他赶紧侧身让过,茫然道:“六十四卦?”
“我也不太确定,”游麟盘算道,“你看那边,横着连了两架,下面竖着左右各并五架,乃是‘复’卦。‘出入无疾,朋来无咎’。你且往那处去。”
夜敛尘费劲贴过去时,那‘复’卦的最末两架,突然横着连在了一起。
两人险些被夹死,赶紧躲到下两架之间。游麟喜道:“啊呀~变成‘颐’卦啦~!下一次合拢,就是我们站的这过道了,叫做‘屯’卦。”他还没说完,两旁的经架果然横着轰隆隆连了过来。
“怎不早说。”夜敛尘眼明手快拉着他,再次避到下两架之间的空隙里。
游麟见果如所料,兴奋道:“下回该是‘益’卦,我们不用躲,‘益’过后的‘震’卦,才轮着夹咱们。”
夜敛尘似懂非懂道:“震卦往哪躲?”
游麟反手拉住他,一边四下打量其他经架开阖的卦象,一边慢悠悠道:“别急。”
每十二经架成一卦,无数经架不停变更。要推算出其中一卦的变幻,略通奇门遁甲的人也可办到。然而要记住无数卦的卦象,并推算出各不相同的卦象的下一个变化,却是常人不能及。游麟握住夜敛尘的手,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笃定道:“不怕,跟我走。”
两人在无数开阖的经架间闲庭信步。有游麟带路,无论怎么走,两边经架都决不会突然合并。游麟把握了六十四卦,又推算出每个卦象之间差多少卦,从而辨出了变化中的六十四个方向。“既是藏经之地,总向代表正西的‘同人’卦走如何?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
夜敛尘这般跟着游麟,只觉纵然这经架迷阵杀机万千,游麟也能随心所欲行走自如。他虽看不懂其中奥妙,但也感到这些变数复杂无比,光是看着就眼花缭乱几欲作呕。便暗自发誓此生再也不到藏书的地方来了。
两人走了没多久,蓦然看见一道小门。里面黑黝黝的,无路可下,却有一段十分陡峭的旋梯通往上层。游麟正要往上走,却见夜敛尘贴墙而靠迟迟不动,脸色煞白似有不妥。
“怎了?”游麟连忙扶住他。
夜敛尘茫然道:“走不动了。”
游麟心疼道:“兴许是方才累着了,我们歇一歇再找出路。”
夜敛尘点点头,缓缓靠着墙往下坐。
游麟想到他一路抱着自己在经架之间奔走踢跪,怕是腿脚过劳麻木了,就想替他拿捏一下筋骨。
游麟不拿捏还好,一摸夜敛尘的腿,整个夜行裤湿漉漉的甚是黏人。
他怔了怔,望着疲惫不堪的夜敛尘,颇为踌躇地问道:“……敛尘你……尿裤子了?”
“……”夜敛尘乌头黑脸冷冷看着游麟。
游麟转念一想,夜敛尘岂是那种能让经架吓得尿裤子的人,于是摊开手掌,借着藏经阁的烛光一瞧,自个竟然满手都是血。他呆了呆,明白过来,这是夜敛尘的血。当下心痛至极,动手去扒夜敛尘的裤子。
夜敛尘按住他的手,制止道:“别胡闹。”
游麟不吭气抽出手继续去脱。夜敛尘拢住他的手,将他箍进怀里。
游麟只觉说不出的郁闷,埋头照夜敛尘颈侧狠咬一口,不解气道:“没我允许,谁让你受伤的?甚么时候受伤的?”
夜敛尘头一次听说受伤还要人允许。
游麟咄咄逼人道:“快脱给我看!不然就甭出去,一块死这儿得了。”
夜敛尘闷闷道:“回去脱给你看。”
“不行。快点脱,这儿又没别人。”游麟也不是无理取闹,血照这个流法,指不定伤得有多严重,哪能撑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