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我不解地看着他。
“询儿,总是这么随意。江公子是你表哥带来的,总要去问他一声。”老夫人温声道。
欧阳询想了想,看着我,笑道:“含章,我那个表哥,好多年都没见过他了,他性子和你像不像?若是像,就叫上他一起。”
我一想:“大概他会觉得无趣吧。”
“那就不叫他。他小时候总是捉弄我,果然现在也没有讨人喜欢一些。”欧阳询哼一声。
我不禁笑出声来。
“询儿,难得回来一趟,今日先陪我去佛堂念经,江公子还要再住些日子的。”
“是。”欧阳询躬身道。
我正要告辞,欧阳询拉着我,笑问:“含章对佛理有没有兴趣?”
我一愣:“嗯,平日也会去听高僧讲禅。”
“那就一起吧。”欧阳询兴冲冲地要拉我走,我有些哭笑不得。
“江公子也信佛?若是不嫌闷,不如跟我老人家讲讲,询儿这孩子不定性,陪我念经,总是心不在焉的。”
“鬼神之事,无稽之谈。”欧阳询随口道。
“你这孩子……到了佛堂可不许乱说话。”老夫人语气有些无奈。
“晚辈并不信鬼神,不过听人说些禅机,既有趣,又让人心境安宁。”我笑道。
老夫人看了我一眼,笑道:“正好,上次我去上香的时候,见有信徒问禅师,佛在何处,禅师看看左右,又看看上天,不发一言
。江公子说,这是何意?”
欧阳询轻笑起来:“这禅师莫不是个骗子,左右看看就是摇头,分明是说,我不知道,只有天知道。”
“噗!”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这孩子……”老夫人无奈摇头,却也忍不住嘴角有一丝笑意。
“欧阳兄最是绝妙,湛佩服不已。若是禅师真是得道高僧,湛想,禅师是说,佛无处不在。不过欧阳兄所说,也十分有道理。”
我忍住笑,说。
“含章也觉得我说的对?”欧阳询冲我挤挤眼睛。
“江公子说的才是正理。”老夫人含笑看了我一眼。
三人边走边说,到了佛堂,虽然地方不大,却修得庄严肃穆。
老夫人道:“平日心里总有牵挂,挂着询儿,也挂着非邪,只有在佛堂念经的时候,给他们祈福,才觉得安静一些。”
我温声道:“老夫人和蔼慈善,必然福泽绵长。再说,只要心中有佛,则两耳是菩提,无处不宁静,在不在佛堂,都是一样的。
”
老夫人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欧阳询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
陪着老夫人讨论佛经,我也学到不少,我原本以为欧阳询会没有兴趣,谁想他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过了好几个时辰,我和欧阳询扶着老夫人走出佛堂,答应了明天还要来陪她。回到房里,龙非邪坐在里面等我,看见我,立刻笑
着抱我在怀里。
“身上有檀香味,去哪儿了,等了你好久。”龙非邪在我颈间嗅着。
我微微红了脸:“在佛堂。”
“看你一脸倦容,累了?”
“有一点儿。”
“本来想带你出去逛逛,还是先休息一会儿。”
顺从地让龙非邪抱到榻上,任他解开衣袍。
“含章,这些袍子太宽了,怎么总是养不胖你。”龙非邪轻声抱怨。
我闭着眼睛笑起来。
“想带着你遍访名医,可是你的身体经不起一路颠簸。含章,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好像听见龙非邪在叹气,我迷迷糊糊道:“没用的,老鬼先生都说治不好……”
突然感觉被人紧紧搂在怀里。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龙非邪眼若灿烂星辰,满眼柔和地看着我,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也叫他比了下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龙非邪一手抚上我的脸,紧张起来。
我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坐起来低声问:“大哥你一直在旁边坐着?”
龙非邪看了我一会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没有,出去了一阵,给你买了些从食回来,你要不要吃吃看喜不喜欢?”
说着,他起身走到桌旁,摸了摸桌上的食盒:“还是热的。”
“好。大哥怎么不点灯?”我下床。
“你先站着别动。”
龙非邪把灯点上,过来揽着我在桌前坐下。
“怕点灯,你会睡得不安稳。”
被他这么宠着,心里涨得满满的,说不出话来。
“从食铺里每样我都买了些来,虽然不是你最爱吃的糕点,不过总是些小吃,想买来给你尝尝。”
我咬着荷叶饼,笑道:“这么多,我又吃不完。”
“多吃一点,食量那么小,养兔子都比养你费劲。”龙非邪摸摸我的头。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像吗……
龙非邪大笑起来:“平日温和得像兔子,狡猾起来像只狐狸。”
是吗……
“含章……”龙非邪凑过来吻我。
他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腿上,我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手伸进我的衣襟。
“含章,含章!”
我赶紧推开龙非邪,站起来的同时欧阳询推门走了进来。
“含章,我来找你喝酒……”欧阳询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大概也是觉得气氛有些暧昧。
“你是……欧阳询?有没有人教你要先敲门。”龙非邪咬牙道。
“欧阳兄,请坐吧。”我不好意思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欧阳询耸耸肩,大大咧咧坐下来,看着龙非邪,笑起来:“非邪表哥吗?好久不见了。我一向随意惯了,更何况我和含章有高山
流水之情,管那些礼数干什么,只是没想到表哥也在含章房里。”
“你和含章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天,不过我一见他,就有知音之感,含章也一样的,是不是?”欧阳询撑着下巴,偏头看我。
我笑着点点头,龙非邪挑眉看我。
“呃……”
龙非邪起身从床头拿起我的外袍,帮我披在身上,又拉我坐下:“你若是和学敏谈得来,聊聊也无妨,不过不能喝酒。”
“嗯。”我顺从地应一声。
“这是为何?”
“我酒量浅。”我对欧阳询笑了笑。
“喝酒不喝醉有什么意思,与好友把盏对酌,恣情高歌,乃是人生一大乐事!”欧阳询笑道。
“再说,”欧阳询脸上满是有趣的表情:“看含章儒雅宁静,不知道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含章喝醉了的样子,只有我能看。”龙非邪一手揽住我肩膀,我轻咳一声。
欧阳询看我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第二天去佛堂,龙非邪和欧阳询也在一旁,真是奇怪,我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对佛经感兴趣。听龙非邪陪老夫人念经,从容自然的
样子,虽然有些诧异,不过从没看见过他如此祥和平静的模样,眉宇间淡淡的杀伐之气也消散了。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我姑母也是信佛之人,表哥从小就会背佛经了。”欧阳询站在我身边,低声道。
“原来如此。”我微微点头。
“欧阳兄呢?”
“叫我鹤林就好。”
我一笑:“鹤林?当真逍遥自在。”
“我在山中结草庐居住,醉心玄学,忘乎山水之间。含章想不想和我一起?”
“鹤林真是让人羡慕。”我轻叹一声。
“就知道含章会喜欢。只不过,总是抛不开尘世羁绊,挂心祖母,是以一两个月我就会回来住几天。”欧阳询的语气有些无奈。
“鹤林为何惋惜?骨肉亲情,人生而有之,是天性,即是天道。由情而发,便是顺应天道,鹤林心中有亲情,就该依心而行。湛
一直以为,世人所说修道之无情无欲,并不可取。”
欧阳询沉默了一阵,我奇怪地偏头看他,哪知他正两眼深邃地看着我。
“鹤林?”
“听君一席话,解我多年心中困惑。君乃知音乎,珍宝乎?”欧阳询在我耳边微微叹了一声,继而笑起来,一手抚上我鬓角的发
丝。
我惊讶地看着他。
“含章。”
听见龙非邪的声音,我一回头,被他拉入怀中。
“站了这么久,会不会累?”
我摇摇头。
“非邪说小江身体不好,老身今天也有些累了,明日,小江你一定要来陪老身讲经。”老夫人慈祥地看着我。
“外婆,那可不行,明日我要带含章出门,过一阵再把他借给你。”龙非邪笑道。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和龙非邪一起走出佛堂,他一直揽我在怀里。
“含章,你真厉害,看我外婆如今多喜欢你。”龙非邪闷笑一声。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明天我们要去哪儿?”
“一个你一定喜欢的地方。”
第五十三章
挤在众多学子之中,龙非邪一直紧紧护我在怀里,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想不到他会带我来听大儒讲学,这种场合他不会
喜欢才对。
“潭州学风昌盛,三岁小儿亦知翰墨。应道书院和松风书院的山长都是当世大儒,每年松风书院的陆山长都会渡江而来和应道书
院的程山长开坛讲学,辩论经义。每年会讲之时,各地的学子都纷纷赶来。”龙非邪在我耳边轻声说着。
我点点头,吐舌道:“刚才我看书院外面的池塘都快被马匹喝干了。”
龙非邪笑了一声,搂住我的腰,从背后把我整个圈在怀里。
“大哥……很多人。”我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若是不想被人看见,就乖乖别动,人这么多,别人不会注意的。”
我老实地让他抱着。
“大哥,应道书院的程山长,是程川程涵谷先生?”我想了一会儿。
“是。你认识?”
“嗯,以前在蜀地,我还给程先生做过书童。想不到先生现在是应道书院的山长。”我雀跃起来:“等一下我想去拜访程先生,
大哥你说好不好?”
“你喜欢就好。”龙非邪在我耳边说话,热气吹进耳里,痒痒的。
我红着脸偏过头,心里起了很怪异的感觉,好像也是酥麻痒痒的。
“可是听人讲学,大哥一定会觉得无趣吧。”我歉然道。
“你喜欢吗?”
“嗯。”
“那就好。”龙非邪在我耳边笑起来。
我小心地靠在他怀里,心中窃喜。
这时候程川和陆澄二人站上讲坛,原本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讲的不外乎万物中求定理,存天理
灭人欲。当今理学盛行,科举考试也以其为正统,这二人都是理学的大家,难怪有这么多人来听讲了。原本我也对其学说深信不
疑,只是这几年转向佛道之学,心境有了改变,对理学也有了几分疑虑。
我正在思考着,龙非邪突然在我腰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我立刻笑出声来。
“噗……”
前面的人都回过头来,我看见他们脸上古怪的神色,心中哀嚎,想从龙非邪怀里移开,却被他紧紧扣住腰。我只好正襟危坐,尽
量做出平静的样子,你们都当成是龙非邪笑的吧……为什么都只看着我?我心中升起挫败感。
“含章,两位先生所言,你是不是有不赞同之处?”
我回过头去看龙非邪,他满眼笑意地看着我。
我狠狠瞪他一眼。
“这位小兄弟若有不同见解,大可说出来供众人参详一番。”讲坛上的程川看着我,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也不见怒意。
程先生还是这么冷淡哪。我站起来,一揖道:“听二位先生讲学,如饮甘露美酒,晚生听得陶醉,失礼之处,还请二位先生见谅
。”
“你是……江湛?”程川眼带疑惑地看着我。
我抬头看他,深深一揖:“先生风采依旧。”
程川从讲坛上走下来,握住我的手腕,我抬头含笑看着他。
他打量了我一阵,笑起来。周围立刻传来惊呼声。这世上看过程先生笑的人,估计没有几个。
“好好,果然是你。当年若不是我是官场失意被贬到蜀地,前途渺茫,就想收你做入室弟子,想不到竟在这里碰见了。”程川眼
里闪着光彩,我看出他是真心高兴,我有些疑惑,原本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了
“先生当年还曾教过我诗文,本来就是我的老师。”我笑道。
“涵谷兄,这就是你一直后悔没收入门下的那个小书童,这么多年念叨下来,我也一直想见上一见。”陆川也走下来,站在一旁
,笑着打量我。
我赶紧对他行礼:“陆先生。”
“江湛?乾佑三年的传胪与你同名同姓,是不是你?”
“是,晚生不才。”我汗颜道。
周围的学生看我的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我有些不自在。
陆澄却笑起来,看向程川:“涵谷兄,你这个学生可了不得,是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学士。”
“我原本也想到过。”
程川微微叹了一声,看着我,已经恢复了冷然的神色:“你自小心思玲珑,悟性甚高,正好你来说一说,我和微渊兄刚才所讲,
哪个更上乘一些?”
“先生丢难题给我。”我苦笑道。
“不要怕得罪人,就算你惹恼了涵谷,我给你担待着。”陆澄笑道。
程川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红。
我回头看了一眼龙非邪,他正托着下巴,无辜地看着我,嘴角含笑。
我对程川和陆澄一揖,笑道:“晚生妄言,二位先生不要怪罪。佛家说,世间万物都是人心幻化而成,人之一念即是物,所以晚
生以为,事理物理就是心理,心即是理,不应逐物求理。”
二人明显愣了一下,程川冷着脸道:“人心分善恶,善是理,恶如何是?”
我笑道:“人性本善,天下无不可教化之人,晚生所说之心,自然是人纯良天性。依心而行,就是顺应天道,可以没有过失。”
“依心而行,圣人所说格物致知作何解?”
“万物皆由心生,意之动即为物,则物理就是心理,格物即格心,助人恢复本性之善,以达明心见性,返璞归真之境。”我朗声
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陆澄笑道:“你所言,倒有不少佛道之说。”
我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晚生这几年的确倾向佛老之学。”
“江先生,如何格物?”周围的学生中有人高声问。
“诚意二字而已。”
“何谓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