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如梦(出书版)下 BY 泉凌波

作者:  录入:04-14

任青伸手摸了摸,满是鲜血,耳边传来又哭又笑的声音。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夫君,你可以瞑目了!」

那位柔弱的妇人神情癫狂,手里握着一把女子用的匕首,雪亮的锋刃染满了血迹,随着她手舞足蹈,「锵」的一声掉到了

地上。

「夫君,兰儿给你报仇了!兰儿杀了这个害死你的人了!哈哈哈哈~~」

原来……她穿孝……竟是因为自己害死了她的丈夫?

任青想笑,可嘴角刚刚一动,腰际就传来钻心的剧痛。

眼前也模糊了,只隐隐约约看到那浑身缟素的妇人又哭又笑,被家仆送上马车,然后,其中一人对着他狠狠的啐了一口。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恶贯满盈,没死在御史院大牢,如今横尸在此也真是便宜你了!」

马车辘轳的车轮声逐渐远去。

任青笑了,果然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双手紧紧捂住伤口,饶是如此,那鲜血依旧如同泉涌一般从指缝间流出,把衣衫都染成了血红。

低头看去,那把沾染了自己血迹的匕首静静的躺在青石板路上,锋刃湛亮,形状带着一点弧度,竟像是一个再讽刺不过的

冷笑。

你以为你报了血海深仇,可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呢?他们的仇,又该谁来还?又该谁来报?

天理昭昭啊!

没有死在御史院大牢,可哪里想得到,竟会在这里……

任青艰难的转身,吃力的往石阶上走去。

脚下血迹慢慢拖成长长的一条,在积雪刚化的青石板路上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眼前一片朦胧,看出去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了,任青只觉得双脚无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台阶上。

膝盖上的伤口迸裂了,他一下子就滚下了台阶。

冰凉的雪水浸湿了身上的衣衫,和着不断流出的鲜血,在任青经过的地方留下鲜红的血痕。

任青一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一手支撑着,慢慢的,吃力的往不远处台阶之上的法会寺爬去。

安笙,我说过要一起回家的……

一起回家……

他咬着牙,往上慢慢爬动,眼中时而昏黑一片,时而是法会寺那敞开的大门,天旋地转一般朝向他紧压而来。

安笙……等我……我还没有亲口告诉你真相……我还没有见到你……安笙……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浑身的鲜血就像是快要流光了,自己的意识却还是那样的清晰,甚至清晰的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

样。

和安笙的初次相遇。

和安笙手拉着手沿着碎叶河长途跋涉。

和安笙一起随着哥舒翰的商队回到碎叶城。

和安笙一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还有在法会寺的梨树林里,小雪纷飞中,安笙慢慢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安笙……

我真的……真的还想再见你一面……

最后一面……

也许是血流光之前的幻觉,他似乎看到了安笙自那落雪堆积的梨树林中,慢慢的朝他走来。

依旧是那样毫无阴霾的笑容。

依旧是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自己。

依旧是记忆中,还在碎叶城时的模样……

第二十章

是谁的手,正轻轻的覆在自己额上?

有一点冰凉,却又小心翼翼的,温柔而亲切。

……是母亲吗?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着了凉发起了高烧,醒来的时候,母亲就正用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温柔而又美丽的母亲,永远

是那么慈爱,永远是那样柔美……

「母亲……」他低低的呢喃出来,无意识的伸手抓住了那只正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然后慢慢的,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人,并不是记忆中那位美丽的女子……

「安笙……」他低喃。

见他醒来,安笙秀美的脸上掩不住惊喜交加,「任青,你终于醒过来了?」

周围,也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青儿,你总算是熬过去了!」薛钰双手合十连声念佛,已经是喜极而泣,「青儿,你可吓死舅舅

了,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啊!」

「我就说他一定会没事的。」这是哥舒碧爽朗的笑声,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原来……自己竟然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见任青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一旁的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轻轻的靠在床栏上。

「我没死?」他问。

「你已经没事了。」安笙坐在床沿看着他,回答:「幸好被法会寺的小沙弥发现救了进来,伤口并不深,只是失血过多,

才会一直昏睡,如今醒来就没事了。」

「原来如此……」任青点点头。

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只要稍微动一下就立刻能感觉到那股疼痛的感觉,他不敢再动,乖乖的靠在床栏上。

一边,薛钰数着佛珠,问道:「青儿,你的伤是何人所为?」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在佛门前行凶杀人?

他得知任青被伤一事后,连忙赶去,却只能看见一地的血迹,还有一把湛亮的匕首,在青石板路上静静的躺在血泊之中。

任青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开口:「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是谁伤的

,还重要吗?诸法因缘生,是我造的孽,自然也该我去承担……」

房中顿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薛钰又念了一声佛。

「阿弥陀佛,青儿,你肯这样想,最好不过。」

他看向眼前的年轻人,任青也正看着他。

那曾经毫无遮掩的恨意和怨愤,已经彻底的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平和与坦然,还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大彻大悟,却

无悔。

此生,他死别生离过。

此生,他醉卧龙潭过。

此生,他叱咤风云过。

此生,他大仇得报过。

只是短短二十多年,就看尽人生悲欢离合,尝尽世间酸甜苦辣,几多朝朝暮暮,几多云烟漫漫,终未教年华虚度。

薛钰笑了,随后又道:「阿弥陀佛,青儿,你伤口未愈,好生休息。」

他说完就和哥舒碧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任青和安笙两人。

任青看着安笙,安笙却笑着道:「这里不是法会寺,石头说担心会有人知道你在法会寺,就让我们连夜迁到这里,打算再

过几日等你伤口好些,再回碎叶城……」

他滔滔不绝的说来,一改往日闷声不语的模样,仿佛是要把以前没说的话都一口气说完。

任青也不搭话,只笑着看他讲来,末了,两人目光对上,竟是同时愣了一愣。

再没吭声,静静的看着。

良久,任青才伸手碰触安笙的脸,低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安笙闭上眼,从怀里慢慢掏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任青之前交给他的弯月白玉佩。

他小心的把玉佩放到任青手中。

「物归原主,我想,还是由你来保管最好。」安笙笑道。

见任青握紧了玉佩,安笙又缓缓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任青讶异的反问。

「你为何不告诉我,紫卿并未死,一直都在法会寺藏着养伤?」安笙目不转睛的看着任青的双眼,开口道:「为何你不早

点告诉我,反而让我误会你那么久?恨你那么久?」

安笙说来,不知不觉间语气已经高昂了上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小时候,你什么都会对我说的,为什么却要一直瞒着我?」

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眸,任青哑然了,半晌,才低低的道:「我也不想……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毕竟,他最不想最不想牵连进来的人,就是安笙……

「我知道。」安笙却异常爽快的回答,然后笑了起来,一如七年前还在碎叶城时那样,毫无阴翳、毫无芥蒂的纯净笑容。

仿佛他们都还在碎叶城的那段快乐时光。

他笑着,明亮的蓝色眼睛看了看任青,旋即又慢慢的开口:「任青、认清,我一直不曾认清你是谁,如今,我又该怎么叫

你呢?任青?还是叫你李倩?」

任青伸手握住了安笙的手,回答:「李倩已经死了,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我是任青,永远都是任青。」

他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嘴唇贴着对方的耳畔,细声说道:「叫我任青,安笙,记得我是任青。」

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点头,他这才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一望无际的蓝天。

从此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李倩这个人。

昔日废太子瑛的第三子李倩,已经随着三庶人案,彻底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再也没有了皇子倩。

只有任青……碎叶城的任青……

◇◆◇

转眼,任青已经在这宅子里待了五天。

他的伤并不是很重,那少妇虽然刺得用力,但毕竟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再加上心绪激动,竟不曾伤到要害内腑,只不过失

血过多,皮肉之伤,好生调养几日,也就逐渐的好了起来。但让安笙、薛钰、哥舒碧等人担心的,是他身上那些被严刑拷

打出来的伤口,尤其是双膝。

双膝的筋脉已经受到了损伤,虽然后来有太医的精心医治,可终究是落下了病根,就算以后能痊愈,也不能再像常人那样

活动,而是略有不便了。

见到安笙他们担忧的神色,任青只微笑着摇摇头,道:「我双手沾满鲜血,只用这一双膝盖就能偿还,已经是老天开恩,

况且并非不能行走、不能骑马,只是略有不便,又何必再作妄想,得寸进尺呢?」

他都这样说了,安笙他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一群人都在哥舒碧的宅子里暂住下来,等待着起程回去碎叶城的那天。

这处宅子是哥舒翰名义上置的产业,不过向来都只有哥舒碧在用,远离长安城,又在郊外,倒也清静。哥舒碧担心还会有

人对任青不利,所以当夜就将薛钰等人迁来此处,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再也没有了外界的纷纷扰扰,任青静心的养伤,安笙一直都在他身边陪着他。

两人无话不说,就像这七年的时光从来不曾在他们之间留下过深深的鸿沟,和昔日一样的亲昵亲近,嬉笑快乐。

这日,任青正躺在躺椅上,在庭院里晒太阳,身边安笙也正被冬日的暖阳晒得昏昏欲睡,两人双手紧握着,任青闲来无事

就叫他的名字,安笙倒也乖巧,唤一声就应一声,再加上睡眼蒙眬的模样,活像只晒太阳的猫。

任青倒好笑了起来,若是手边有笔,怕是就忍不住玩心大起要给身边的人画上胡子了。

没了那些恩恩怨怨、仇恨积愤,他也不再是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样子,轻松不少,偶尔童心一动顽皮起来,往往令薛钰这些

长辈哭笑不得。

他盯着安笙那秀美的面庞,正在认真思考要不要唤下人拿笔墨过来,却听见一阵脚步响,连忙抬头看去。

哥舒碧、李琎正看着他。

「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李琎笑嘻嘻的道,也不待任青说话,就很不客气的吩咐下人搬凳子过来,他也要晒太阳。

「汝阳王爷,请恕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行礼了。」任青白了哥舒碧一眼,才对李琎道。

他这段时间委实不想见外人,一个都不想见,更何况是李唐皇室的人!

哥舒碧双手一摊,满脸的无可奈何,似乎是在说:他硬要来,我有什么法子!

「你居然叫我汝阳王爷?」李琎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哇~~你这孩子太没礼貌了!」

「噗!」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的哥舒碧顿时全喷了出来。

他就知道这懒家伙难得勤快的主动要求来探望任青,准没好事儿!

李琎回头瞅了瞅哥舒碧,然后继续对任青道:「你知道我是谁吧?你明明知道我是谁的,怎么还叫我王爷?」

他明显无视任青脸色已经不悦,一口一个「孩子」,根本不管哥舒碧正在尴尬的扯他衣角,朗声道:「再怎么说,我也和

你父亲是一辈儿的,虽然我还不老,可算起来我也是你叔叔吧!啊?亲叔叔哦!」

他说完还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用手指拼命的指向自己,一张脸笑得像三月桃花儿开,说有多灿烂就有多灿烂。

叔叔?

任青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的李琎几遍。

还是亲叔叔?

就他这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傻样儿?

哥舒碧暗叫不好,任青的双眼已经危险的眯了起来,那冷冷射在李琎身上的目光明显不能称之为善意……

要是目光能杀人,八成李罐早已被呕得七窍生烟的任青给千刀万剐了。

「咳咳咳……任青,有人要见你,我和李琎就先走了,咳咳咳……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哥舒碧二话不说,拎起仍然喋

喋不休想要让任青叫他一声「叔叔」的李琎就脚底抹油。

任青瞪着两人逃命一样的背影,愤愤不已。

他要真叫了李琎一声叔叔,任青二字倒过来写!

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古怪的在颤抖,他低头看去。

安笙闭着眼睛装睡,忍笑忍得正辛苦。

任青顿感无力,他干脆俯下身去在安笙唇上一吻,有点儿惩罚意味的轻轻咬了一下,意料之中的看着安笙睁开眼来。

「连你也笑?」

「噗哧……」安笙反而笑出声来,「想不到连你也对汝阳王爷无可奈何……」

「什么无可奈何?我是懒得和他计较……」任青回道,一面又亲了亲安笙的唇,正想顺势吻下去,却不料忽然传来一阵咳

嗽声。

「咳咳咳~~」

两人一惊,循声看去,都不禁愣住了。

罗紫卿正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们,目光复杂。

「……安笙,你先离开一下。」任青坐起身来,对安笙道。

「好。」安笙顺从的起身,在经过罗紫卿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对方。

罗紫卿也正深深的看着他。

他停下脚步,双唇微启,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只好低头离开。

直到安笙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罗紫卿才缓缓走到任青身前。

「请坐。」任青做了个手势。

罗紫卿应声坐下,回头看了看刚才安笙离开的方向,眼中是浓浓的眷恋和依依不舍,良久,才回过头来,对任青道:「我

打算去突厥。」

「突厥?」任青扬起一边眉毛,看着眼前的人。

「对,想跟着哥舒碧学习如何行商。」罗紫卿平静的道:「在长安,我已经是一个死人,原本就厌倦了这个官场,如今化

名离去,也不错。」

任青却一直看着他的双眼,然后带点不可思议的问:「你就这样放手?安笙知道你没死,他也并非对你无情,而你却要自

己放弃?」

罗紫卿却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安笙对我的心,可是……」

他哪里不清楚安笙对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思?罗紫卿心里很清楚,当初任青救他,本就是为了安笙,他若是真死,就是安笙

和任青之间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所以,罗紫卿要活着。

那日,张少华给他饮下的送行酒,就是活命的玄机。他在假死状态之下被送来法会寺,被薛钰藏了起来养伤,也自然从薛

钰口中得知了一切。

他佩服任青,此人当真能忍,苦心经营那么多年,甚至不惜被千夫所指,就为了扳倒李林甫。

他甚至还猜到了任青救下自己的另外一层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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