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晔顿时寂然无语,转头看着远处一片草原和绚丽的落晖,片刻后低声道:“又是这一套。算了,你回去禀报陛下,我不回去。”言罢拂袖打算走开,白庭璧手脚麻利,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哀声求告道:“王爷不要走啊!我若是完不成任务,会被他们嘲笑的。”
杨晔并不理他,坚持要回营帐中去,白庭璧便死揪着不放。俩人拉拉扯扯走得几步,杨晔恼了,回头拧眉瞪着他:“别再跟老子拉扯,不知道我这一阵子没处泻火?当心惹起性子来我做了你!”
白庭璧一哆嗦,赶紧松手,杨晔趁机甩脱他,还没走出两步,被他鼓足勇气再一次缠了上来,泪汪汪地道:“王爷,你你你只要别做我,别的都好商量,我都答应你!不过你真要做做做那个才能回去,我就……就……就舍身取义。但是……王爷,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还是饶了我吧,你跟我回去吧。陛下真的很想你的,可是他不说,这一阵子又几件事情挤在一起,他精神很不好,一直郁郁寡欢的。你难道忍心让他一直这样,这一辈子再也不见他了?”
杨晔驻步不前,心中叹息不止,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情,你倒是说说看,看我能否试着去给他解决。”
白庭璧道:“都是乱七八糟的家务事,王爷解决不了的。岑王爷一直派人来说,想让二皇子福儿跟他去长安过年,你说这一去哪里还能回来?皇后早就答应她爹了,可是陛下舍不得福儿去,两人就一直吵啊吵的。吵到皇后又怀孕了,她就说她再生个皇子赔给陛下,二皇子就可以去长安陪着外公。陛下勉强答应了下来,结果没几天她就在寝宫里不小心磕碰了一下,三皇子没了不说,太医还说以后想添皇子更是难上加难。但是陛下已经答应了把福儿送走,岑王爷那边也已经闻听了消息,事到如今,总不能失信于人,所以便决定把福儿往长安送呢!可是陛下真舍不得,小白来的时候,听内侍说他心疼得饭都吃不下了。王爷您……您不觉得陛下很可怜吗?”
杨晔怔怔听着,待他啰嗦完,忽然道:“福儿不能去长安,去了就回不来了。什么家务事儿啊,没这么简单!”
他脸上阴云密布,吓得白庭璧做声不得。见杨晔沉吟良久,方沉声道:“小白,你先加急赶回洛阳去面圣,我在三关等几天,你替我跟皇兄讨一道圣旨出来,是有关凌大人的,要有既往不咎,官复原职几个字才成。我拿到圣旨,方能回京。”
白庭璧见事情有了转机,顿时欣喜若狂,道:“那小的这就赶回去!”匆匆忙忙就去准备诸般事宜,杨晔叹道:“他专程又让你来,就是觉得你最能缠人吧?”白庭璧回头对着他娇羞一笑,慌忙离去,然后连夜回转京师去了。
行军三日后,到得三关。杨晔果然和袁藕明说明要在这里耽搁几天,袁藕明已经在三关附近的重镇朔州城中建了府邸,便请他过去入府居住。两人经年未见,也趁机切磋一番武功。
待得尽兴之时,已是深夜,杨晔牵挂着凌疏,不敢跟他秉烛夜谈了,慌忙要折返回房中,见钟离针已经找了过来,一路跟着他走回去,一路低声道:“装血玲珑那车里的冰块又没有了,这几天不是特别冷,四处找不到大块儿的冰块儿。还得劳烦王爷去借一下凌大人的枕冰剑,冻点冰块儿出来。属下不好贸然去拿。”
杨晔道:“这个好说,我去拿。血玲珑这几天怎么样?没有寒血花,别的东西肯吃吗?”
钟离针道:“前两天不行,这两天想是慢慢适应了,还可以。”
杨晔笑道:“这些小东西们认命了。”他带着血玲珑离开云中城时,由于中原没有血玲珑喜食之物寒血花,金雅仁又附赠一张方子,左不过是如何配食,如何喂养,那食料中少不了许多滋阴壮阳的猛药,乃是他豢养此物多年的经验之谈,如此不藏私,对杨晔也算尽心尽意。
两人进得房去,见凌疏早已吃了药睡下,房中只点一支小小的蜡烛。那枕冰剑挂在床脚的位置,杨晔便轻手轻脚地去取下来,虽然极力放缓动作,凌疏睡眠却浅,还是被惊醒过来,问道:“你拿剑干什么?有敌人吗?”
杨晔笑道:“太平盛世,哪来的敌人?”忙把剑递给钟离针,让他先出去,方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握着他手温声道:“没有敌人,我本来不想吵到你,结果你还是醒了。要喝水不?这房里点了炭炉,得多喝水才成。”
凌疏摇头,接着问道:“拿剑究竟干什么去了?你不是真收了金雅仁的蝙蝠吧?”
杨晔见他病中尚且如此明察秋毫,只得撒赖道:“就是收了,怎么着?那玩意儿很有意思,我想要。”言罢俯身在他颈窝中蹭了几下。
凌疏怕两人厮磨久了挑起事端来,想推他,却是力不从心。他迷迷糊糊睡了几天,还不知道如今身居何处,便主动转换话题:“这是在哪里?”
杨晔道:“在朔州,袁藕明的府邸中。”一边解衣钻入被中,揽他在怀里。凌疏随着他的举动翻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被他身上的熟悉的气息包围萦绕,昏昏然又想入睡。杨晔摸摸他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喃喃地道:“凌疏,得跟你接着商量一件事儿。我本来是不打算回洛阳去的,我怕我皇兄又趁我不备来对你下手。可是如今事情稍微有点麻烦。岑王爷一心一意想接了二皇子去长安,说是自己寂寞,要代养着二皇子,顺便陪伴自己。我总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要二皇子,是想抓个人质在手,他还是提防着皇兄的。我皇兄心疼孩子,皇后还总是跟他吵架,而后宫的嫔妃,皇后又不许她们怀孕,这迟早要引发大的争执。但皇兄如今已经答应了把福儿送走,所以我想回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至于你,你放心,咱们就在这三关先等几天,等我拿到皇兄赦免你的圣旨,我才会带你回去,不然我也不回去了。这事情还没定下来,但我不能瞒你,我得先跟你说一说,你觉得呢?”
凌疏枕在他臂上,身躯温热,呼吸安稳,却迟迟不言语。杨晔低声道:“你睡着了,没听见吧?那明天再说。”伸手过去替他掖被角,顺便拂开他脸上的乱发,却见他微眯着眼看着自己,竟是并未睡去。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杨晔笑道:“没睡怎么不说话?这天下,终究是杨家的,不是岑家的。你说呢?”
凌疏道:“总之不是我的,不管。”
杨晔道:“那我总归是你的,你管不管?”
凌疏并不答话,半眯着眼端详他片刻,唇角微微翘了翘,似乎轻笑一声,尔后闭上眼,慢慢又睡了过去。
他这也不知是默许了,也不知是懒得跟自己计较,无法判断。杨晔瞪眼看了他半天,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可以回京师了。
十天后,白庭璧折返,将一道圣旨送到了杨晔手中,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喜色:“王爷,陛下说只要王爷能赶在年前回去,就赏小白一千两银子。还要赐婚给我,让我年前就成亲。”
杨晔惊道:“哟,你要娶媳妇儿?不对不对,究竟是你娶媳妇儿,还是媳妇儿娶你?”
白庭璧一甩衣袖,娇嗔无比:“王爷又欺负我,当然是我娶媳妇儿!”
淮王殿下这次回京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杨熙只悄悄派出了几个官员来迎接他们入城,一路直接到王府中。凌疏想起来这王府曾经是赵王府,沉着脸有些不太情愿,杨晔便承诺道:“等过完年天暖和了,我跟着你搬到你的大理寺里去。你的刑房还有从前那些助纣为虐的狗腿子们,我一直给你留着呢,一并都还给你。”
凌疏哼一声,并不理他。他从三关出来后,病是渐渐好起来,但不知何故对杨晔有些不冷不热的。杨晔心中揣摩不止,一路上各种巴结讨好,却无甚成效,此时便慌忙笑道:“来来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扯他一路回到寝殿中去。
这次杨晔特意选择了一处较偏僻的院落作为就寝之处,提前让人给收拾出来。殿中烧了地龙,温暖如春日。南窗下一处梨花木高几上,赫然摆放着那盆“孤芳照水”,枝干古拙,浅绿色的花蕾饱满,遍布枝条,有的已经透出玉色来,瞧来不日便可开放。
这株梅花养得如此好,凌疏有些意外,看着梅花怔了片刻,却依旧不假辞色,自行去一把交椅中坐下。杨晔跟过去,厚着脸皮直接坐在他腿上,凌疏方皱眉道:“别总是坐我身上,你个头这么大,沉得很。”
杨晔陪笑道:“我明天去宫中看看二皇子福儿,我还没见过他呢。”
凌疏道:“我有说过不许你去?我便是说了,你肯听?”
杨晔尴尬,却依旧笑道:“那我就让他们去准备准备,第一次见侄儿,总得有点见面礼才成。”
第118章
杨晔尴尬,却依旧笑道:“那我就让他们去准备准备,第一次见侄儿,总得有点见面礼才成。”
结果晚饭时杨晔跟侍卫们随口提起这个事情,年未闻言禀报道:“王爷,适才我们出去,跟魏临仙他们已经通过气,说你回来了。另顺便得知了一个消息,福儿三天前已经往长安去了,还没顾上跟您说。”
杨晔脸色一顿,抬头看着他,片刻后方无奈叹道:“走了?那……那……这娃,唉,我是见不到了。”他把手中的一只酒盏转来转去,一边偷窥着凌疏的神色。凌疏正低头用银匙慢慢地吃粥,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言语。
杨晔试试探探地道:“皇兄这几天一定很伤心,很伤心,总得有人去安慰安慰他才成。”
他话音未落,凌疏把吃了一半的粥碗一推,起身离去。杨晔忙道:“你吃好了没有?急着去哪儿?”
凌疏道:“困了,睡去。”杨晔饭也顾不得吃了,慌忙跟过去。一路跟到寝殿中,看着凌疏自行洗漱更衣,然后躺了榻上去。他方凑过去,俯身低声笑道:“我说明天去看哥哥,你是生气了吧?”
凌疏道:“既然回了洛阳,你的目的不就是见你兄长吗?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我有什么气好生?你想太多了。”
杨晔无语,只是微笑,片刻后道:“那我明天真去了。”伸手扳住凌疏的脸端详半晌,笑道:“我看你气色好多了,嘿嘿嘿……别装死,别不搭理我,过来。”
第二日,杨晔等得杨熙下了朝,才进宫求见他。杨熙并未召唤大臣们议事,自行在起居殿看奏折。杨晔进得殿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鬓边微微闪亮的银丝,逆着窗外冬日黯淡的天光,显得格外醒目,脸颊也瘦削不少,颇有几分憔悴之色。
他呆呆地看着,却不敢贸然过去。恰此时杨熙也抬头看见了他,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片刻,一年未见,都觉得有些陌生之感。片刻后杨熙微笑了,站起身来对着杨晔招手:“来。”
杨晔慌忙跑过去,杨熙一把扯住他手,接着揽到怀中来:“你总算回来了,真好。”
杨晔伏在他肩上不语,心中却是百般滋味莫辩,良久方道:“哥,你头发白了。”
杨熙叹道:“老了。”扳过他身躯再看看他,笑问道:“急着回王府吗?午饭留在这里吃吧?”
杨晔点头答应:“我从西迦给你带了酒回来,不过可不能轻易喝。待我待会儿给你禀报禀报此酒的来历和功效,你再决定究竟喝是不喝。”
杨熙道:“不过喝个酒,还有这么讲究?”他已经连着数天心情郁郁,虽然杨熙从不轻易惩罚伺候之人,但宫人看他的脸色看了这许多天,也觉得难受。待见他这一刻忽然就阴霾尽扫,笑意融融,均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内侍总管就杵在一边随时伺候,忙道:“那么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午膳去。”
席间杨熙问起这次西迦之行的细节,杨晔便一一道来,遇到有关凌疏的地方,就含糊而过。杨熙也不深究,待听到玲珑春色的来历,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杨晔察言观色,片刻后低声道:“皇兄郁郁不乐,是否因为皇嫂以后不能为皇兄再添子嗣了?”
杨熙道:“是啊,所以这酒我喝不得。你皇嫂她这一阵子身子不好,我也不去招惹,喝了也没处消遣。”他脸上带着一丝苦笑,眼中却掠过一阵隐微的厌恶之色,想来便是皇后好了,他依旧懒得再去招惹。
杨晔便不再多说,跟着叹口气。杨熙却被勾起了满腹的忧愁:“如今只剩了安安一个,只有一个。”
杨晔只得安慰道:“儿子不要多,够用就行。”
但很显然杨熙觉得不够,依旧叹气不止:“唉,福儿这孩子,我只能当是没生过了。”
杨晔道:“皇兄不要难过。”待见一圈儿的内侍围着,便挥手道:“你们先退下。”众人唯唯诺诺地退出殿去,杨晔道:“皇兄和皇嫂的约定,可是皇嫂先不守约的。皇嫂自从嫁给皇兄,不过给你添了两个皇子,还坚持让岑王爷再霸占走一个。这且不说了,她若是能接着生几个皇子,皇兄自然不会去宠幸别的嫔妃。但如今她无法再给皇兄生皇子,那就是她违约在先,皇兄又为什么还要守约?皇兄大可以去跟别的嫔妃再生几个出来,也不算什么。”
杨熙将一双乌木镶银的筷子在手中倒来倒去,微笑着只是不言语。片刻后方道:“这事儿我也思忖过。可是你皇嫂,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后宫那一帮子嫔妃,都不是她的对手,怕她怕得不得了。若果然照此行事,必定有麻烦,须得提前提防一下,岑王爷宠女儿,长安那边也得提防一下才行。不过嫔妃挑哪个好?我这边思忖着,干脆就还是南南的姐姐算了。”
杨晔道:“皇兄高见,我瞧着这姑娘相貌还凑合,人也挺伶俐的。皇兄平日多照应些,有个什么事儿,想来她比别人反应要快些。”他顿一顿,微笑道:“那我这酒,不是就派上用场了?皇兄得赏赐我。”
杨熙微笑道:“臭小子,你以为皇兄老得不中用了,还巴巴地带酒给我?你等着,等我赏你一顿板子,治你个妖言惑上之罪。”
年尾除夕岁宴时,又一封捷报从南边传来,北辰擎已经带兵攻下了琼南的都城粤州,琼南国主不肯接受招降,带着一群宁死不从的臣子们自焚于皇宫中。北辰擎迅速派人清理了周边的零散兵马后,琼南被大衍的兵马顺利接管。
这一喜讯传开,转瞬间就扫清了前一阵子的愁云惨雾。杨熙在宴席上吩咐荆怀玉道:“回头你来朕的御书房里合计合计,再派几个文官过去接手,让北辰将军把那边打理妥当了,赶快回转京师来。”
岁宴上文武百官众多,见杨晔自从回京师后,杨熙对他的宠爱更胜从前,自然也要跟着趋之若鹜,轮番过来跟他敬酒,车轮战夹杂着群殴。杨熙并不阻拦他们笑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脸上俱是纵容之色。
这三番四次下来,杨晔纵是好酒量,也不免酩酊大醉。待得酒宴结束时,天色已晚,他还想挣扎着回王府,杨熙见他跌跌撞撞连路都走不稳,外面天又冷,便皱眉道:“别回去了,玉华殿我还给你留着呢。你将就一个晚上,等明日直接跟着我去太庙祭奠完祖先再走。”
内侍们伶俐,慌忙上去扶了杨晔,依着皇帝的吩咐送到玉华殿去。杨熙跟过去,看着他安歇下,方才回了自己的寝宫。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杨晔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还以为在自己的王府里,便道:“渴死了,给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