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递到了唇边,杨晔一口气喝完,抬眼看时,才发现是宫中的内侍。他见外面天色昏暗,伸手挠挠头,道:“岁宴结束了?这什么时辰了?”
那内侍道:“禀淮王殿下,这是初一午后申时。”见他犹自呆呆地回不过神,便接着道:“今早辰时,陛下试图叫您起来跟着他去祭祖,没有叫醒,便自行带着臣子们去了。适才又专程来看过,吩咐您醒了后,跟他用过晚膳再走。”
杨晔瞪眼听着,却忽然惊跳起来:“不行,我得赶快回去。”爬起来一溜烟般狂奔出宫。
他狼狈不堪地滚回府去,进门就打听凌疏在何处,却听侍卫们说凌大人从昨天到今日就没有出寝殿的门,连饭都是送进去吃的。
杨晔慌忙赶到寝殿里,房中掌起了灯火。南窗下那株梅花已经开了几朵,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凌疏不知何时将一张书案搬到梅花边,正在借着烛光,聚精会神地翻看一些陈旧的书册。
杨晔静静地看他半晌,慢慢凑过去,笑问道:“在看什么?不是又整来了什么《龙阳十八式?吧?”
凌疏并不抬头:“不是。我让大理寺那边送来从前的卷宗,随便翻翻。”他语气平稳,神色沉静,似乎对杨晔除夕夜的夜不归宿并不在意。杨晔稍稍放了心,接着赔笑:“昨儿被他们灌醉了,就留在宫里胡乱对付一宿。不是特意的冷落你,今晚我给你补偿。”
他案上一堆陈旧的书册中,但案几左上侧却有一本崭新的手册混在里面。杨晔一边跟他搭讪,一边问道:“这是你新写的卷宗吗?”伸手想拿起看看,却见凌疏出手如风,把那本手册快速地抢了过来,道:“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看。”
杨晔心中疑惑,眯起了眼睛斜睨着他:“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我可是从来不跟你藏私,我把我的一颗心都扒开给你看,我全身上下都给你看遍了,我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随便看,我也没说什么,偏生你就这么遮遮掩掩的,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在山里的那一年,除了勾搭上钱宁,还有别的什么相好?嘿嘿嘿,这书册上记载的,想必是你们的什么风流艳史吧?”
他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偷窥着那本书册,想趁他不备夺过来,但是凌疏从前上过他的当,况连着被他弄没了两本《龙阳十八式》,因此防范他极严,将书册稳稳揣到怀中,随手拨开了杨晔伸过来的狼爪,接着反手就去扣他脉门。杨晔只得缩手,气哼哼地道:“不给看拉倒!小气!”
凌疏眉头微蹙:“什么你把你的心扒开给我看,你瞒我的事情也多,我能怎么样你?”
杨晔一怔,慌忙要扑过来跟他胡搅蛮缠一番,以免他深究下去,凌疏已经洞悉了他的奸计,及时站起身来,道:“吃饭。你吃不吃?”
杨晔怒道:“吃!老子自己家里的饭,为何不吃?”
过了年,开了春,眼见得杨柳梢头新着色,一夜春风一夜深。凌疏牢牢记着杨晔从前的承诺,跟他提出要搬到大理寺后面自己的旧居中去。杨晔不太想屈居到那个偏僻的院落里,但是又抵赖不过,只得勉为其难地跟了过去。
他自从回了京师,一直忙得团团转,总是被杨熙叫到御书房去议事,渐渐养成了规矩。杨晔体谅皇兄的操劳辛苦,若无意外杂事儿,就天天去御书房那边等着杨熙下朝。想来如今情人就在身边,小日子过得滋润,因此便是多出些力,也是情愿的。杨晔还天生好热闹,百忙之中还得抽空跟从前的狐朋狗友出去聚众玩乐一番。这般忙下来,夜不归宿的日子就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日杨晔依着惯例又去了御书房,一直伺候在御书房的内侍慌忙请他落座奉茶。今日恰恰书房外带头当值的侍卫是白庭璧,杨晔冲着他打个响指,他就巴巴结结地跟了进来,虽然堆起了一脸的笑,那笑容后却隐隐有些惶然之色。
杨晔一眼就瞧了出来,问道:“怎么了小白?看见我来了不高兴?不想伺候?”
白庭璧忙道:“小白哪敢?”
杨晔道:“我瞧你哭丧着脸,是不是赌钱又输了?魏临仙他们总是作怪,你若是反应不过来,就别去跟他们鬼混,当心把俸银弄没了,回去你媳妇儿打你。”
白庭璧笑道:“我媳妇脾性温柔,才不打我呢,不像凌大人……嗷!”他惊觉失言,慌忙伸手按住了嘴,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惊恐地看着杨晔。
杨晔横起了眼瞪着他,见吓得他眼泪汪汪起来,方才冷哼一声:“你们时常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儿?”
第119章
白庭璧辩解道:“也不是时常嚼,就是偶尔议论几句,以后不敢了。”
杨晔突然伸手,扯住了他一只雪白玲珑的小耳朵:“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刚才我来宫中,路上觉得气氛不对,老实告诉我,昨晚出事儿了?”
白庭璧疼痛:“王爷饶了我,饶了我!赶紧放手,耳朵要掉啦!跟您说了也不打紧,便是属下隐瞒着不说,想来待会儿陛下也会告诉您。昨晚,宫里出了些事儿,魏临仙还有我们几个,一直被闹腾到半夜才算完。陛下很不高兴,早起就是沉着脸上朝去的。不过属下倒是不担心,他待会儿一看到王爷您,也许气就消了。”
杨晔闻言松了手:“别废话,究竟什么事儿?”
白庭璧道:“乐淑妃有身孕了,王爷您知道吧?”
杨晔道:“前两天听皇兄提过,是不是皇后要她堕胎?”
白庭璧竖起了大拇指:“王爷高瞻远瞩,猜得真准。小白佩服!”
杨晔哼一声:“说重点,别乱拉扯。”
白庭璧忙道:“是。先是听说昨晚皇后派人送了堕胎的药过去,乐淑妃不肯喝,哭闹起来。她身边有陛下专程派过去的人,跟送药的人起了争执,把送药的人轰了出去。然后皇后大怒,就亲自去了。但乐淑妃已经抢在前面跑了出来,按理晚上这嫔妃是不许乱跑的,但她有陛下的人领着,一路逃到陛下的寝宫来,我们几个接着她,才禀报了陛下,皇后就撵到陛下的寝宫里要人。然后俩人……吵起来了。吵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守着,胡乱听得几句,皇后骂陛下是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还有许多别的话,属下也不便多学。陛下并不还嘴,就是站在那里听。吵了大半夜,皇后累了,然后各走各的,就这样。”
杨晔接着冷哼:“背信弃义?卑鄙小人?她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想怎么样?”
白庭璧道:“这种粗俗的市井之语,也就王爷您说可以,陛下当然不会说,有损天子威仪。不过若用此话反击,听起来的确痛快淋漓。”
杨晔闻言,正打算接着去拧他的耳朵,却隔窗望见房外的长廊上,一群太监匆匆跑了过来。原来杨熙下朝回来了,正往御书房这边过来。
杨熙一进书房,脸上果然有些阴云密布的意思,便是见到杨晔,也没有高兴起来,自行去龙案后坐下,又挥手令闲杂人等出去,白庭璧便也跟着溜出去,唯有杨晔留了下来。
而后杨熙沉沉地叹了口气,杨晔便问道:“皇兄是在为昨晚的事情忧愁吗?不用搭理她那么多,且看她下来如何。”
杨熙道:“你说的对,她那边没什么好忧愁的。”他从袖中抽了一本奏折出来,想翻开,却终究又合住,欲言又止,好一阵子后才道:“这是云起从粤州上的奏折。我前一阵子让他回京师来,他竟然……说他不想回来。他上书给我,说想常驻琼南,还想把小眉和他的儿子宁馨一并都接过去。你看看,他不想回来了。”
杨晔斜眼看看他的脸色,试探着道:“合家团圆,也不错。”
杨熙把那本奏折“啪”地往龙案上一摔:“是不错。他不想回来,或许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想看见我!你说呢小狼?”
杨晔唇角抽搐几下,饶是他伶俐乖巧,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不语。杨熙便阴沉沉地笑道:“他在给我添堵,成心的。”
杨晔终于忍耐不住,劝道:“皇兄,云起怎么会成心给你添堵?也许他觉得琼南那边好,真心想留下也说不定。况且我去郴州的时候,他说想打通南海的经商之路,为朝廷多弄些税收,也是一片赤诚之心,皇兄便是让他留下又如何?”
杨熙轻哼一声,淡淡地道:“这经商的事情,他奏折上也说了,可是他又不擅于此道,跟着凑什么热闹?此事我会另派遣官员去的,不用他操心。”
杨晔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微笑道:“莫非哥哥对云起不放心?这我可以替他作保,他绝对忠诚可靠,哥哥尽可放心。”
杨熙闻言又是一声轻叹,垂下头去,以手支额,宽大的衣袖恰恰掩住了半边脸,也掩住了那隐微的黯然神伤之色,低声道:“也不是这个,让他回来,本来是想着中央禁卫军没人带……唉,都不想搭理我了……”
他这般断断续续地道来,听起来纠结万分。杨晔被他从小带到大,如何不知晓他的心思,伸手挠挠头,呐呐地道:“那就皇兄看着办吧,不行了接着下旨,让他回来。”
在御书房中也还罢了,待出来以后,杨晔平生第一次对杨熙有了诋毁之言:“想他就明说好了,哪来的这许多别扭!”
第二日,杨熙再一次下旨,令北辰擎立即启程回京。不但如此,他还派出了魏临仙等人,去将军府把岑武眉和她的儿子宁馨接进宫中,说是皇后近来心情不好,所以让小岑郡主过来帮着开导陪伴姐姐。
岑武眉不知就里,果然带着儿子入宫了。一入皇宫深似海,等北辰擎无可奈何地回到京师的时候,在将军府中扑了个空。
杨晔奉命去接他入京,他也觉得杨熙稍稍有点愧对北辰擎,却只得道:“小郡主和宁馨被皇兄接进宫去了。皇兄说你若是想要儿子,就自己去宫里接。按理我该陪你进宫,不过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去好一点。而且宫里这一阵乱糟糟的,皇后不大待见我,我懒得多去。”
可怜北辰擎还没有见过儿子的面,一路上已不知肖想了多少次,今见杨熙特意留了个空落落的府邸给自己,心中只觉悲凉,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想进宫,也不想觐见皇帝,便把伺候的人打发出去,一人在寝殿中,拿着宁馨留下的一个小拨浪鼓呆呆出神。
这般呆了一日一夜,却终究不是个办法,只得打叠起精神,往皇宫里去了。
北辰擎从皇宫侧门进来,本拟先去御书房觐见皇帝,结果没走到地方,就在一偏僻人少处被岑皇后派来的亲信给拦住,说是皇后有急事儿相商,请将军无论如何先去中宫走一趟。
北辰擎皱眉道:“微臣这般私自去中宫觐见皇后,于礼不合。皇后若有要事,不妨直接下懿旨,臣定当尽心照办。”
那人道:“事关重大,皇后吩咐小人,说必须和将军面谈。将军放心,小岑郡主所居之所紧挨着皇后的中宫,如今人就在中宫里。将军去见妻儿,兼带先拜见姐姐,别人说不出什么来。”
北辰擎无奈,只得跟着他抄小路去了中宫,却被带到中宫正殿后面的一间偏殿里来,大岑皇后就在上首居中而坐等着他。
北辰擎先行过大礼,方抬头看了一眼岑文姜,心中却是微微一顿。
岑文姜着蓝色凤纹锦衣,云髻高耸,金钗宛然,身姿纤细,举动温雅,相貌倒是一如从前的美艳端庄,只是满脸掩盖不住的憔悴和寂寥。
北辰擎不免在心中揣摩不止,从前的大岑郡主,动作是干脆了点,眼神是凌厉了点,却不如今日这般失魂落魄。想来传言不假,帝后的确相处得不太融洽。
岑文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微笑道:“你起来吧,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赐坐。”
北辰擎依言起身,道:“皇后召唤,不敢不来。”随着内侍在右首的椅中坐下。
岑文姜闻言脸色微微一窒,忽然轻笑了一声:“什么皇后不皇后的,算个屁!我算上了他的当了。你也别叫我皇后,以后跟着小眉叫我姐姐吧。这皇后二字,我听着别扭。”
北辰擎道:“是,那么以后私下无人处,我称呼皇后为姐姐。”
岑文姜点点头,问几句琼南那边的战况和风土人情,北辰擎便一一禀报回答,又道:“微臣还带了些那边的土特产过来,不过是个新鲜。若是知道今日里能得见姐姐,就一并带过来了。如此只能改日奉上。”
岑文姜笑道:“难得你有心,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她接着随口问道:“你今番回来,中央禁卫军还在你的手中吧?”
北辰擎道:“是。微臣出京的时候,带过去一些,一大半留在那里驻守着。这边的还归微臣带。”
岑文姜闻言,伸指轻叩桌面,望着窗外沉吟片刻,缓缓地道:“前一阵子,我是不大高兴,所以让小眉带着宁馨来陪陪我。你说你那个皇帝陛下,他当初答应过我,不跟别的嫔妃生孩子的。可是后宫中那个乐淑妃已经有身孕了,我按着规矩让她堕胎,陛下却把她弄到了自己的宫中保护起来。他爪牙众多,我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如今背井离乡,真是拿他无可奈何。受了这般委屈,却连个替我出气的人都找不到。”
她眼波流动,慢慢转到了北辰擎的身上,凝神看着他:“云起,你能否帮帮我?”
北辰擎一惊,心中一边急速地思忖,一边谨慎应答道:“后宫之事,微臣不便插手。”
岑文姜道:“这不应该算是后宫的事情了。我不妨跟你明说了吧,我的意思是,你用你手中的中央禁卫军,助我拥立安安登上皇位。若是你觉得没有把握,我写信给我爹爹,让他在长安那边再呼应一下。”她轻描淡写地说完,没看到北辰擎刹那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只管接着喟叹道:“陛下未老先衰,还没怎么样呢,头发就先白了,真该歇歇了。本来他这江山就是从别人手中硬抢过来的,算不得名正言顺,如今让出来,也是该当的。”
北辰擎按住交椅扶手,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请皇后恕微臣不能从命。”
岑文姜长眉微挑,道:“为什么?你害怕他吗?你不用怕,你那皇帝陛下如何上位,你心里清楚的很,靠的还不是我爹爹的兵马和财力!既然从前能捧他上位,如今自然能照原样把他给拉下马。当初他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爹还逼着我嫁了他,我连自己从前的未婚夫都给杀了,就是不想再留恋过去,一心一意地和他一起共图大业,好好过完下半辈子。我给他生皇子,跟着他吃苦受累,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他却这般待我!”
她眼中泪光隐现,神色绝望得几近疯狂,北辰擎不敢多看,低声道:“皇后息怒,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碰的,各让一步即可。况此种事体,微臣作为外臣,不便多言。微臣只想接着了妻儿,这就出宫。”
岑文姜闻言,狠狠地一眼剐过来:“你不肯帮我?”
北辰擎道:“若是别的事体,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至于这种事情,微臣自小便是陛下的家奴,承蒙陛下厚爱给脱了奴籍,方才有今日,便是肝脑涂地也无以能报,又岂能起反叛之心?皇后……错看了人了。”
岑文姜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呵呵呵地笑起来,本是声若银铃,北辰擎听来却如厉鬼夜啸,忍不住微微战栗,后退了一步。岑文姜缓步逼近他,适才还珠泪盈眶楚楚可怜,转眼间就变得冷厉凛然:“我当然知道你是他的家奴。我还隐隐听到了别的风声,你,不止是家奴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