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海陵很平静地养着伤。伤已至此,再怎么挣扎求生,也是无用了。如蔺太医所言,他确实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
,虽然舍不得爷爷、芷柔和还没见过面的孩子,可心里竟然隐隐盼着……结局那一天的到来。
唯一担心的,就是萧纹这孩子。自己这样死去的话,他该何去何从?齐襄那儿必然不能回,以齐襄的性格,是
绝不会轻易饶他的,何况,萧纹身上还背着试图毒杀皇子的罪名。
“海陵,喝药。”萧纹小心翼翼地把黑色的药汁倒在青瓷荷花碗上,吹凉了才送到他嘴边。
海陵接过碗,倚着枕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心道萧纹如今也有十六七岁了吧,正是离开青都前齐襄的年纪。可两人却是如此的不同。当年的齐襄,总是
飞扬跳脱的,任性而骄傲,不像现在的萧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安静柔顺。
经历过了奴隶生涯的海陵,自然知道这样的安静柔顺是怎么来的,每每想起这背后的诸多伤痛,海陵就无法理
直气壮地谴责萧纹伤害齐襄。
他安静地喝完药,把碗还到齐襄手中,问道,“纹儿,你是哪里人?”
萧纹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云州人罢?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很小就到得月楼了?”
“嗯,是。”萧纹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大概是五岁。掌柜说我父亲是赌徒,没钱了就把我卖那儿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语气一下子慌乱了,“海陵,你不会让人送我回去吧??”
“自然不是。”海陵摸着他的头发道,“我在想,是该让你跟着副帅回青都萧家,还是把你送到淮王那儿。回
萧家的话,我的家人必不会亏待你,只是不知道,你是否适应青都的气候。”
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萧纹铺一条后路。
萧家对下人一向宽厚,萧纹的性格又好,那就让他陪着爷爷身边,替自己承欢膝下吧。爷爷高兴了,或许还能
给萧纹一个义子的名分。
也算是,他对去年年底、山野溪边、萧纹救了他一命的报答。
“我不去青都,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待在你身边陪你。”
“傻孩子,你知道我不行了……”海陵轻轻叹息着,表情无奈。
“那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去……陪着你去地下。”萧纹说着又哭了。
这些天,为着海陵的伤,萧纹都不知自己掉了多少眼泪。以前在得月楼一边挨打一边拼命学乐器,还得笑着迎
客,后来在安乐山庄伺候齐襄,也是整天装一副笑脸,不管心里有多委屈。当年他也没觉得有多么苦,只想着
自己还算幸运,不像奴隶一样是死契,存够了钱就可以给自己赎身,然后找个人,安安分分地过下半辈子。直
到遇到了身为奴隶的海陵……
起先萧纹对海陵,也不过是同病相怜,又带一点怜悯的心态。他以为海陵是家生的奴隶,一辈子都是给主子做
牛做马的命。而齐襄又是个刻薄狠毒的主子,海陵的这一辈子,可想而知会过得很苦。
后来就不知不觉地动了情。
再后来,从蔺太医那儿得知海陵的真实身份后,他便知道自己不该介入,也高攀不起。于是一直克制着自己的
情绪,努力制造机会让主子和海陵和好。
可齐襄,实在是个太过狠毒的主子了。
那一次,用军棍打得海陵吐血之后,萧纹就再也不对齐襄抱任何希望。
所以卢大夫一说起下毒,他就轻易地入了圈套。
是的,萧纹知道是圈套。
如果真要齐襄死,根本不会用那个发作极缓慢的“抽丝”,让齐襄顺利撑过两个月,撑到了海陵回来。
当时萧纹只是想,能有机会整整主子也好。
哪怕为此赔上性命,反正他萧纹也是贱命一条,死了也没关系。
如果他早知道这事为让海陵情绪波动,以致毒发的话,哪怕卢霄拿刀逼他,他都不会做的。
可是已经晚了……
既然错已铸成,后悔也没用。萧纹想好了,海陵活着,他就尽量陪着他,伺候他,海陵走了,他也跟着去,到
了地下继续伺候他。为萧海陵,他甘愿。
“好一个忠心的奴才。”齐襄抱着双肩,刻薄地嘲讽道。他来看海陵,可不是来看两人亲亲我我的。
萧纹见到齐襄仍是有点慌,急忙下跪行礼。齐襄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床边,俯视着病中的海陵。原来梅
若卿为了让海陵静养,撤去了多余的护卫,也让其他将领不要轻易去打扰海陵。于是他不在的时刻,齐襄带着
方澜,轻易就闯了进来。
海陵闭上眼,不想理他。
他已看到齐襄的脸色也不好,毕竟被“抽丝”的毒折磨了两个多月,一时半刻是养不回来了。所以此时此刻,
他不想和齐襄吵架。
齐襄好像没看懂他的抗拒似的,冷冷地下命令道,“睁开眼睛,看着我。”
海陵苦笑了,便不再逃避,“襄殿下,您已经不是我主子了,请不要再用这样的口吻。”
“这就是你想说的,看来你身体还不错嘛,有心情和我斗嘴?”齐襄在床沿坐下,拉了海陵的右手,一点一点
卷起袖子道,“既然这样,我们来讨论下,怎么处置毒杀皇子的凶手吧?”
“殿下,您并没有被杀害。”果然海陵的语气一下子放软了,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为了萧纹那贱人,就为了萧纹……
齐襄心里恨得要死,脸上却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不管是否成功,试图杀害皇子就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了。当然,萧纹你应该没有亲人了,对吧?”他低头去看依然跪着地上的萧纹,“这样好了,我让廷尉府判案
的时候,把得月楼的人都算作你的亲人,好不好?”
萧纹猛然抬起头,“主子你要杀我,就动手吧。不要再让海陵为难了。”
“海陵?海陵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齐襄一脚踢在他肩膀上,“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当然,看着海陵的份上
,我也可以饶过你。”
说完他就回过头,微笑地看着海陵。
开口求我吧,我知道你会开口求我。我要你一辈子都欠着我!
海陵猜到齐襄微笑的背后隐含着什么,可今日他不想依着齐襄给的话往下说了。
只是道,“我准备让萧纹去萧家了,以后他就是萧家的人。至于毒杀皇子的罪名,我替他担了,要杀要剐,都
随便你。”
“你……”齐襄脸色立变,怒火又上来了。
他“啪”地打碎了萧纹放在桌上的药碗,捡起了一块碎瓷。
“主子您想干什么?”萧纹赶紧爬过去,可是晚了一步,齐襄已经握着瓷片对着海陵本就满是伤疤的右胳膊狠
狠划了下去。
海陵吃痛地抽回手,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看了一眼血淋淋的胳膊,再看齐襄的脸,眼神冷淡得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主子,您别……”这时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方澜,跑过来单手搂住了齐襄,“您别这样……别气坏了身
子。”
“很痛是不是?”齐襄不理方澜,死死盯着海陵的胳膊道,“我要你记住,就凭现在的你,根本无法阻止我做
任何事情,哪怕我想一刀一刀割下萧纹身上的肉,让他比你现在更痛上百倍。”
“所以好好养伤吧。”他抽过萧纹手中的白布,然后命令方澜给海陵包扎胳膊,“等你伤好了,再来求我,到
时候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想法,饶过他的。”
外面又下雨了。
齐襄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营帐。方澜跟在他身后,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进了帐,升了火,然后换掉了淋湿的衣衫。
齐襄说,“我饿了。”
方澜便去小厨房,叫人准备点心。
半个时辰后点心上了桌,是酒酿圆子和粟米糕。
北地军中,饮食终是比不上安乐山庄,做这些粗糙的点心,都已经尽了全力。好在齐襄在这方面并不挑剔,方
澜损了几句,便也觉没趣了。
一起坐下吃圆子。
齐襄问,“阿澜,你的胳膊是怎么回事?”
方澜答,“我到落月城的路上遇到了盗贼。”
随意敷衍了过去。
又想了下,问,“主子,您怎么把庄子给毁了?”
他当时被海陵伤了,没敢回去,过了半年养好伤再去,却发现偌大的安乐山庄,已被大火烧成了一堆残垣断壁
。方澜起初以为出了事,结果遇到了以前看门的林老头,老头说,“是庄主命人回来烧的,下人也都给了银子
,遣散了去。您说奇怪不奇怪,这么大的家业,说不要就不要了?”
当时方澜看着半山的废墟,久久没有说话。
再遇到齐襄,却发现已物是人非。
如今他是军中不得志的皇子,而他是落月城送来的人质。
方澜一来就想问了,整整四年,齐襄在安乐山庄是花了心力下去的,如今究竟为了什么,这么干脆地舍弃了那
里?他更想问,如果当时他还在山庄里,齐襄会不会改变主意?
齐襄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动着碗里的圆子,道,“谁说毁了,人还在,安乐山庄就还在。那些死的木头石头,
没什么可惜的。”
方澜一怔,继而明白过来,“主子,您是说,暗阁还在……”
“嗯。”齐襄无所谓地应了一声,转了话题道,“阿澜你不该留在这里,过几日我安排你出去……”
“主子别想这个了,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再说。我无所谓,待在落月城还不如待在主子身边安心。”方澜笑了笑
,又给齐襄盛了一碗圆子羹,“主子,多吃点。”
“不吃了。”齐襄推开碗道,“你必须走。过些日子,我便回青都了,那儿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您呢?有您的容身之地么?”
齐襄静静地看着方澜,“两年前我便说过,有些事,你不用管。”
作为主子,齐襄不喜欢任何人违背他定下的规矩,打乱他预定的计划,海陵不行,方澜也不行。
便冷淡地道,“你可以出去了。”
“主子!”
“出去。”他再次命令道。
方澜仍是不肯走。
这时帐外的陆原道,“主子,卢大夫来了。”
齐襄抬眼道,“我与卢大夫有事相商,你先出去一下,一个时辰后我再叫你。”语气已经放软了。方澜只好满
腹委屈地离开了督军帐。
与进门的卢霄擦肩而过。
“殿下特地叫我过来,是看伤么?”卢霄随意地把药箱搁在了桌上。
“是,但不是我的。”
“哦,海陵的么?”卢霄感兴趣地眯起了双眼,“我听说殿下刚才又划了海陵一刀,伤口可不浅啊。”
“这种小伤,要不了海陵的命。”
“那殿下以为,还有什么能要萧家未来家主的性命?”
齐襄起身,走到角落去剔九叶铜枝灯台的烛焰,“我也听说,卢大夫对某种宫廷禁药很有研究。”
“殿下的耳力真不错。”卢霄笑道,“没错,我有近十年的时间,在钻研一种叫做棠梨之华的毒药,不知殿下
打听这个干什么?”
“明知故问。”齐襄转身,面对着卢霄目光灼灼,“我要你救海陵。”
卢霄叹了口气,“殿下高估我了,这毒我解不了。”
“解不了就拖着,一年就行,我只要你帮我再拖上一年时间。”齐襄字字坚决。
“殿下想要海陵生不如死地活着么?”卢霄问道。
“没错,我就是想折磨他,他越痛苦我越开心。所以我不能让他现在就轻易死了。”
“代价呢?”卢霄又问。
“任何报酬都行,只要我付得起。”
“我是说代价。”卢霄在代价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想要什么?”齐襄听出来了。
卢霄便道:“殿下的诚意。”
“哦?”
“很简单,一根手指。”
齐襄猛然睁大了眼睛,“看来我低估卢大夫了。”
“是我低估了殿下才对。”卢霄脸上,浮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于是齐襄走到了桌前,然后从怀中抽出了匕首。在卢霄的注视下,他把左手平放在桌上,五指分开,右手则拿
着匕首,刀锋悬在小指上方,犹豫不决。
卢霄道,“殿下舍不得就算了。其实对海陵来讲,再拖一年也没用。”
齐襄闭眼,心一横,咬牙下刀。
第三十六章
次日卢霄就去找了萧海陵。
正好梅副帅也在,卢霄便当着众人的面道,“我有办法治海陵的伤,只是,我不敢保证能治好,海陵,你愿意
赌一下么?”
海陵摇了摇头,道,“谢谢,不过算了……”
棠梨之华加上涅盘,再加上之前在安乐山庄积下的内伤外伤,海陵早知道不能治了,也不想有了希望,再失望
。
他低头看了一眼包扎着白布的胳膊,齐襄划下那一刀后,姐夫是想去教训齐襄的,他阻止了,却不是为了齐襄
。他只是累了,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爱也罢,恨也罢,都不想再尝试了。
梅若卿道,“海陵你不能这么任性。”
海陵虚弱地笑了,“姐夫,你就让我任性这一次,行么?”
他生在萧家,长在军中,从小就被教导了责任两字该怎么写,坚强、理智、大局为重,唯一一次不听家里的话
就是喜欢了齐襄……结果,却是这么个下场。
人生在世,苦多于乐,萧海陵已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梅若卿听他这样讲,便佯作生气道,“你走了,芷柔怎么办?瑜儿怎么办?他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他爹爹呢
。还有老爷子,你就忍心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海陵闭上眼道,“是我对不起萧家……”
梅若卿与卢霄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劝海陵了。便把目光投向萧纹。
萧纹明白了梅若卿的意思,便跪在床边,拉了海陵的手道,“海陵,您不为自己想,不为萧家想,能不能为我
想一想?我萧纹人微言轻,本不值得您挂心,可若您真的走了,主子那边……必然不会放过我……”
海陵转过头来,“你跟着姐夫,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萧纹苦笑着摇头,“不需要主子动手。我今日在此立誓,与萧家海陵同生共死,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纹儿你何必这样……”
萧纹把头埋在海陵手心,“先让卢大夫试试,好不好?之后您再责我吧。”
海陵闭目想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着卢霄道,“我答应了。”
卢霄便从药箱里取出银针,扎了他几个穴道,道,“明日开始配药,过程大概会比较痛苦,但我相信海陵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