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浩禹的气息,他有抽烟的习惯。
唯一一次看到他和别人靠得很近,也是想吸烟而忘了带打火机的时候。
「借个火吧!」
当时还能说话的浩禹这么说着,就十分自然的向另一位正在吸烟的同学靠近。
至今仍记得那一瞬间的错愕,他呆然看着两人近乎碰到对方的前发,思考停顿了好几秒留意到一点不寻常的凌乱痕迹而回神,季饶无意识地轻咳了一下,指指传真机。
「今天新买的吗?」「YES,当作电话。你可以fax进来,随时。」微微一笑,季饶大概可以猜测促成浩禹购买传真机的原因。
几天前他失误把重要的文件留在家里,看到自己由公司匆忙折返时,浩禹露出一种类似无助的困惑表情。
闪过脑海的猜测是浩禹为了没帮上忙而感到歉然,他并没想到浩禹那样耿耿于怀,以至于在两三天后就弄了这台传真机回家了。
应该是因为他们是室友的缘故。
同时也是大学同学、大一室友,季饶和浩禹的哥哥是同事,如果追溯到上一代,两人的父亲也曾任职于同一家公司,就某方面来说,可以算是世交。
米灰色的机壳有如友谊的形体,沉稳且带有微温,季饶伏下双眼,平息了微乱的心跳「自己装?」失聪的浩禹应该无法独自购买机器,注意到把电线固定在墙上是他特有的习惯,就这么迂回的问着。
「钧,买来装好。」浩钧是弟弟的名字。
以前就非常沉默的浩禹,笔谈时也维持自己的风格,是出于对身后的老友的了解,他才多打了一个动词。
真的是,非比寻常的了解。
季饶望着萤幕上的五个字,脸上不由自主出现万般复杂的表情。
掩饰自己的动摇,他点点头后握起刚才放下的钥匙,作了一个手势,浩禹随即会意地站了起来。
片刻后,玄关响起沉重金属声响,两人再度出门去了。
走出大楼,空气中带有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湿润而微凉,很有默契地转入略带坡度的三岔路后,扑面晚风就渗入了商店及食物吩嚷浓郁的气味。
随浩禹的脚步在骑楼毫无目的的逛着,因而,徘回在季饶脑中仍是刚才纠结的思绪。
如此了解自己的浩禹,大概不知道浩钧和自己曾有过的关系。
大三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为这个学弟着迷,虽然是只维持了两个月的恋情,季饶就是没有办法摆脱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对甩掉自己的浩钧,似乎还带有淡淡的眷恋。
然而,面对分手的恋人的哥哥、自己的同学时,又时常感受到一种翻腾似的悸动。
一开始,就不是因为是同班同学自然而然建立的交情,而是在视线接触的瞬间一阵惊讶、感到兴趣才去认识对方。
那时,浩禹是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自己。有点令人战憟的,隔着玻璃观察鱼群、欣赏着精美标本般的眼神。
游移的视线,落在走在前方的浩禹身上。
应该不是散发存在感的身形才对。只是个套着宽大针织休闲服的年轻男人,沉默地穿梭在一片喧闹中,然而,那漠然神情彷佛扭曲了时空,他周遭的气息如此澄澈、颓然、不可忽视。
避过传单与地下的水渍,季饶抬起头时,发现浩禹己经停下脚步,转身无语地等待着自己。
那己如此熟悉的身影,无视于往来人群而如逆流般伫立,飘忽的视线没有焦点,如多年来一样面无表情。
当年,就是这种对四周漠不关心,一向只表现恰如其份的客气的疏离感,让为失恋所苦的自己得到救赎。
沉默又缺少笑容,应该是难以亲近的人,然而却能够说出份外温和的话语。
同时,由那个欠缺存在感的身体飘散的却是十分真实的、带有世俗味的香烟的气息。
明明具有如洁癖般的整齐生活习惯,一叨起烟来却看来格外的颓废。
瞄了一眼浩禹身旁小小的招牌,季饶靠近他时,带着略微深沉的微笑。
浩禹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然后抬手指着面前的咖哩快餐店。
这家吧?
不置可否地点头,于是两人进入这家离他们的公寓约十五分钟路程的店用餐。
在饰有二朵橙色玫瑰的四人方桌坐定,各点了一份不同口味的套餐后,移开餐具,浩禹开始和季饶进行笔谈。
「走出来后店很多,7-11、pizzahot……」一面这么写,他画了好几个井字形,按顺序标上店名。
浩禹三年前在国外因为一次意外而失去听力后就迁居父母位于海边小镇的别墅,一直到二个月前才被季饶说服,搬回城市生活。
只能用笔谈的方式说服对方,还要面对他相应不理的绝招,季饶的确费了一番工夫。
促使他下苦工的原因,是听说半年前,浩禹曾作过突然跳下月台、疑似自杀的举动。
只有不对号列车才会停靠、连售票口和剪票员都没有的小镇,行经的自强号不曾放慢速度,而且彷佛突然出现似的,由弯道后急驶进站。
如果不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摄影师突然窜出,千钧一发之际用蛮力把浩禹拉上月台,他现在大概己经不在了。
季饶无法判断听不见火车进站的浩禹是否蓄意自杀,但是,就像当年由浩禹冷静而温暖的表情中得到救赎一样,他也很想拉浩禹一把。希望浩禹或多或少能和社会及他人产生一些互动。尤其在发现连以前会作的礼貌性寒暄,都以失聪为由而省略,而且这两个月间,浩禹仍除了不得己得去的超市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季饶带着不能放下他不管的心情,拖着他今天一定要出门。
然而,却因为临出门前动摇而忘了原来的目的。
望着浩禹画出来的地图,季饶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4
女侍送上冰水和三碟一组的冰凉小菜,两人都没有动手的意思,于是季饶将二个盘子推到一旁。
季饶正迟疑着是否开口询问浩禹最近三餐怎么解决,便条纸就被啪地翻过一页,他好奇地凑近,看见浩禹正这么写着。
「不用约会?weekend」和大学时代一样的,笔划间都没有连接、欠缺力道但毫不模糊、小而整齐的字体。
「no……」印象中浩禹很少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到兴趣,季饶拿着笔犹豫了一下,忖度着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浩禹随即作了一个手势迅速拿过纸笔,用打岔的气势很快的写着。
「带回来也无妨。」啊?
「我不会介意你带女友回来。」两人住的高级公寓,属于浩禹的父母。
终于说服浩禹搬出别墅时,季饶相信两人都只是想在治安良好的文教区租个公寓就可以了。
但是,在准备找房子时,季饶有点啼笑皆非的发现,不反对儿子迁居的浩禹的双亲,原意是想让儿子和两名佣人一起搬家。
本来还以为又遇到阻力时,浩禹却表示不打算接受父母的好意,最后,顾虑到平均分担房租的浩禹的收入,才决定住进这栋公寓。]犹豫地拧住纸张一角,季饶凝视着浩禹难得亲切的字句。
如果只是交情甚笃的朋友,可以打马虎眼支吾过去,掩饰自己的感情生活。
然而,如果是室友的话,即使不知道交往对象是谁,仍很难不注意到自己有没有约会等细节。
现在,对外界带有疏离感的、抱持凡事不过问的原则的浩禹,也开始对于自己从没在周末或假日出门约会这件事存有疑虑。
抬起握住铅笔的右手,季饶下意识地挥开了自己的前发。
似乎不知如何下笔,而且有点忧郁的样子。
浩禹左手支着下颚,瞄了季饶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父母表示房租可免后,他就担心季饶会萌生彷佛与房东同住的拘束情结,搬家琐事尘埃落定后他决意表明态度;现在季饶原因不明地欲言又止,于是他便静静等待着。
「我没有对象。」由相当于自己写的两倍大的字体上移开目光,浩禹抬头凝视季饶半晌,接着就轻笑了一下,随手将折成三角形的餐巾摊平在自己腿上。
比正常用餐时间稍晚,这家快餐店仍有很多顾客,与吧台平行的八张桌子、中间的五张桌子,几乎都有人在用餐。
米色的贴木墙壁、粉色的厚质桌巾构成的色泽温暖而怡人。此外,眼角余光不时可捕捉到金属餐具和玻璃杯晃动时,一闪而过的精致光茫及食物扬起的热气。
属于中高价位的餐厅,但这个时间应该仍充斥着不可避免的吵杂。像是两桌之外,带着小孩的一家人就不可能不发出声音。脱下了制服外套的高中生、应该是上班族的几个男人、望而知就是情侣的男女,除了进食外,嘴唇仍快速的动着,他们都是在边吃边聊。
比起形体,声音似乎更能唤起他人对自己存在的注意。因而,谈得尽兴的高中生笑得全身抖动时、小孩用叉子敲打餐具时,四周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投以漫不经心的目光。
季饶和自己,除了点菜外都没有开口说话。然而,浩禹却时常可以感受到飘过来的视线。
带位及点菜时,与季饶交谈的女侍者脸上泛着的是具有好感的笑容。除了刚坐下来时有点心不在焉之外,全付注意力都放在与自己的笔谈上的季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于是,随着季饶的毫不再意,那些目光会透露出一点暇想的意思。
这样一个对陌生人都有吸引力的男人,居然会没有对象;浩禹抬头以质疑的眼神望着季饶好几秒。
「工作狂!」看到浩禹下的评语,季饶不禁苦笑起来。
很想提醒他,从学生时代独身到现在的人应该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然而,接触到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时,讽刺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玩玩的呢?」似乎,浩禹今天特别地追根究底。
也许是因为,大三那年的深刻的印象还残留在脑海中的缘故。这么想着,季饶扬起眉毛笑了笑。那时他有的只是天真和热情,对于只接过吻的恋人,抱有的是也许有一天能接受自己的想法,于是,被浩钧拒绝后,他陷入自暴自弃的沮丧之中。
同时,浩钧是以有礼诚恳的态度,为恋情划下句点的;发现他认真交往后仍决定分手,季饶反而更难以自拔。
那一阵子季饶虽然一样和朋友们厮混在一起,但偶尔会流露出失恋后的低潮;一段时间后,他的朋友们发现,季饶一有空闲就想喝酒的习惯,不约而同的担心起来,最后这件事就不知怎样传到己经转系的浩禹耳中。
大概是希望,在大一时和季饶交情最好的浩禹能帮上忙,而他也的确伸出援手。
「才没有。」大家都认为季饶的伤痛己经平复了的时候,大学三年级己经快要结束了。
之后,在准备出国的忙碌的掩护下,季饶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活没有传出和任何人走得很近的消息。出国留学、踏入社会工作的几年,似乎也都没有绯闻。
「正人君子!该不会一直没有吧?」看似潇洒的季饶似乎意外的专情,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学乖了的缘故。浩禹虽然一脸嘲讽,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股担心。
季饶的确补捉到那个表情。犹豫要怎么回答时,侍者端着两人点的套餐出现在眼前,于是他们只好挪开纸笔。
当各自的食物被安放好之后,季饶侧过身利用两人手肘间仅存的小片空间飞快的写着。
「那件事己经没有关系了。」大概是由「一直」两个字读出了浩禹的想法,他这样文不对题的回答。
能够和浩钧自然的交谈、即使两人独处时也不会想到以前的事,事情应该是过去了。
看了那字条一眼,浩禹点点头便伸手拿外套。为了笔谈他们选择坐成九十度,外套置于季饶右手边的第三张椅子上。
接过季饶传过来的外套,浩禹由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到季饶面前。是一张印刷颇为精美、具有年轻人活泼气质的喜帖。注意到新人的名字是大学同学和学妹,季饶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怔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
己经开动的浩禹表情没变,继续享用自己那份晚餐。
当时拜谣言传得惊天动地之赐,自己失恋的消息连浩禹都很快知道;但同时同学们也或多或少的猜测到底是谁甩掉季饶。守口如瓶的浩钧不会透露,且在不能找季饶求证的情况下,谣言愈传愈离谱。不知道传到浩禹耳中的版本是那个,但很显然女主角的名字就是这个学妹吧。
虽然很想开始用餐,但是季饶仍将纸笔拿到右手边写着。
「不是她。」写完了以后将纸递过来让浩禹看,同时拿起汤匙。
「really?」看到季饶带着笑意用力的点头,浩禹用把事情先搁着的态度不急不徐的继续吃饭,于是季饶也终于开始用餐。
推开明明就还有一半的盘子,浩禹伸手拿过纸笔;季饶不得不停格一下看着浩禹的动作。
似乎有长篇大论要说,而且也不打算继续进食,为了挪出空间把碗和叉子都放在盘子里。
虽然觉得浩禹好像太对不起自己的身体了,然而季饶本来就是不管闲事的人,所以什么话也没说。
当他也推开盘子的时候,浩禹把纸张拿到他面前。
季饶看了一眼后扬起眉毛。
「听说是小二届、活泼、功课很好、长发、同社团的。PS.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放下玻璃杯,季饶拿起笔,划掉多余的字句。
「听说是小二届、活泼、功课很好、同社团的。」然后,像是为了表示诚意似的,继续写着。
「眼睛很漂亮、长睫毛、双眼皮,不过不大。」这样写着,一面观察浩禹有没有在回忆中寻找符合条件的人;不过,和同学甚少来往的他可能一时想不起来有这种人存在。
浩禹似乎也没有去想,就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上。
「应该也会收到。」指的是同学的喜帖。
季饶刚搬家,在下一次通讯录更正之前,也许可以避开这一两年陆续而来的红色炸弹。
「不会去吧!要送礼吗?」浩禹绝不可能参加同学的婚礼,不过应该会送礼金;季饶甚至怀疑,如果有一天自己结婚的话,他可能也不会参加婚礼。
「意思意思总要。」看到浩禹这样写,季饶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一起送好吗?」两人的交情是大学同学间公认的好,也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留学时是在同一个城市里,及到现在有联络的事。
所以,即然两人再度同住的事,很快就会在共同的朋友间传开,在礼金袋上填上两个人的名字,也没什么不自然。
而且,即然知道是两个人送的,也会回两张谢卡吧。
浩禹不置可否。
因而,在离开餐厅之时,那张信封上写着浩禹姓名的喜帖,己经写上一个相当的金额,放在季饶口袋里了。
第二章
1
有点不甚满意的,浩禹皱着眉头盯着眼前名片大小的卡片。
书桌灯和顶灯全开,也无法使人像更清楚。
在三年前发生意外后,他就由第一线景观设计师的工作退下,现在收入大部份来自翻译,不过,也为几位成立独立工作室的朋友跨刀,以兼差的名义在家工作。
因为是在家进行且可自行调整时间表的工作,浩禹一向是想工作时就工作,很少特别意识到是假日或周末而想休息。
不过,今天他的确是觉得烦闷,才打开电脑,寻找娱乐似的对一些图档修修改改,然而一下子就觉得无趣,所以最后还是站起来捞出这张卡片。
用印有新人婚纱照的卡片作谢卡,似乎是最近很流行的作法。
穿着白色礼服的新娘微笑坐着,化妆之后看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双眼皮和长睫毛。
也不记得她大学时代是否留短发、参加哪个社团、功课好不好。只确定是小两届的学妹没错。
浩禹望望书柜,大学毕业纪念册并不在架上,也许那里有迹可寻,不禁思索着是否该向弟弟借来看看。
顺手翻过空白的那一面,并排着两人的名字。
「浩禹季饶:新郎xx新娘yy致谢」
带着两人的礼金前往致意,季饶带回来的谢卡,只有一张。
当时,以为是仍身着西装的关系,季饶看来格外疲惫。室内唯一的光源是浩禹启动的电脑莹幕,季饶的身影有一半融于黑暗中,白衬衫勾勒出来的形体只有上半身,敲门的动作彷佛幽灵似的十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