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因为美丽,所以就算犯些错误,也是值得原谅的。
而眼见丑陋者,不由自主地心升厌恶,也是合理且正常的反应。
更有甚者言:美丽的事件有了过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原谅它;丑陋的事件有了过失,要不顾天地良心地鄙视它。
画皮者众,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还是变个美人先吧。久未入世,不知今人审美有何变化,且数百年来,仅见小狐之容,虽未及天人之姿,亦觉风姿绰绝,世少所见。
索性先借小狐姿容一用。
摇身一变,顿觉一轻。
微微一笑,步出山洞。
距之不远有条小溪,学小狐身姿袅袅,莲步至溪边,倒影悠悠荡在水面,「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
自我感觉蛮良好。
装模做样的扭捏作态,便是自己,也不由得怪笑出声。
既而敛去周身的腐臭之气。
暮色四合,夜点一缕一缕地从地面升起,轻盈地漫到空中,山谷里的天色一寸一寸暗了。树木在幽暗的密林里,显出黑色的轮廓。山野丛生的夜光地衣,幽幽地发着淡紫色的光,香满山谷。而远近流动的白光,点点如荧火,飞舞于空。是沉睡了一天的小小山精,穿林而行,无声地笑着,享受暗夜的静谧。
在这微凉夜色中,隐起身形,向山下急速而去。
山下之城,名作凤城,亦称:碧落。而我居之山,则名为翠屏山。
翠屏山对凤城开,碧落摇光霁后来。满城的繁华入眼,倒也衬得起“碧落”,此不食人间烟火二字。
正逢上元佳节。
游人如织,人头攒动,连袂成阴,热闹非常。
道旁梅花,凛冽在初暖乍寒的早春里,满身香雾簇朝霞,风乍起,整个街市都升腾起浅粉色的薄雾,一时间,夜朦胧,月亦朦胧。树身绑着红绳,悬挂着盏盏精巧多彩的灯火,被风撩拨,转动之时,灯身所绘彩画,走马观花地一幕接着一幕,引得好奇的孩子们睁大了眼睛观望着。连绵十里长街的花灯,映得这街市通亮如白昼,艳丽的红光一直延伸到视线无可触及的远方,只望见淡淡的光晕。
有祈愿灯许许升入夜空,与似水繁星相映成辉。放灯人一脸虔诚,双手合十,许下许愿。祈愿灯承载了这些美好的愿望,飘摇摇,缓缓升向星空。待祈愿灯终于溶入夜的寂寂中,再也望不见时,祈祷之人,这才不舍地收回注视着的视线。
路边小贩,笑逐颜开地招揽着来往游人。也许是因为这喜庆的节日,使人的心变得柔软起来,我走这一路,遇到的行人们都带着温柔的笑,让人不由得生出温暖来。
行人大多相伴而行,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难免有些孤独,在经过耳畔的盈盈一握轻语笑谈之中,更觉突兀。时或有人前来搭讪,我自浅笑着摇首,那些人或恼怒、或失望,或无奈,权当不曾看到,仍自行我的路。
有几个容貌出色,妖娆媚笑佳人,经过身边,四目相接,会心一笑。
久混迹于人间,妖的气息虽然淡漠不少,但因了同类的直觉,仍能一眼辨出。
被星与灯点亮的幽暗夜空,半空中隐隐地缭绕着浓郁黑雾,笼罩着大半个城。这城里,妖物甚多,几乎将清明之气悉数吞噬了。
妖不惑人,则不足为惧。若是怀着不可告人目的为祸人世,一番腥风血雨是免不了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现下的平静也只是表相。我自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忽听管弦之乐,琴瑟之音,连绵而来。间或几声女子娇音,如莺啼宛转。
不觉已至身桥畔,几艘画舫,停在江边,点点烛火,映出飘渺仙境,轻纱被风吹抚,水波潋滟,轻雾缕缕依船飘荡。
心念一动,屏息观望。下一刻,但笑,移步入画舫。
所谓的温柔乡,莫非就是如此吧。突然有些促狭的作弄之想。
甫一现身,惊艳了一众宾客,果然都是为着皮囊所着迷,情迷意乱的表情,恁般惹人恶心。
我却笑。仍是笑。
方才独依桥畔听清音,此刻信手拈来,轻启朱唇,「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
一曲既毕,有人即言:「若上苑流莺巧啭,似丹山彩凤和鸣。」一脸献媚的涎笑。
有几个女子,面露不岔之色,咬牙切齿地盯着我,下一秒,变幻了颜色,盈盈笑颜,任由身侧男人轻薄。
我面上却柔柔地笑,一杯一杯依桌敬酒,那些人趁机摸一把小手,亲一口小脸,我不露声色地掩饰着嫌恶,俗人如我恶臭不堪,近其身,则如入鲍鱼之肆。如果你知道你所亲吻的佳人,本尊是个什么,那么今次的酒菜怕是要全孝敬汩汩江水了。
巧笑之间,瞥见席尾一白衣男子,低首,自斟自酌,仿佛眼前的莺歌燕舞觥筹交错距他千里之遥。
呵,既然身处狂风乱蝶之境,又何需作出一副清高疏离的圣人姿态,惺惺作态,假模假样,到最后,还不是会显露迷情声色之相。人类的虚伪,比之妖物,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他坐在那里,颇有些遗世而独立如入无人之境的孤独美感,与一室曼妙春光格格不入,周身气场也明明白白地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心下千回百转,缓步轻移,环佩叮当,向他走去。
耳听脚步声近,他仍浅饮低酌。
故作柔媚的笑,“这位公子,为何守此一隅,独斟浅饮,何不移席与大家一同尽兴,如此良辰美景,切莫辜负了。”
他闻言,微微地抬起头,一双如墨色般深邃的眼眸华光溢彩,一望之下,重重地击痛了我的心,日日潜伏在心里的巨大伤痛之感顷刻又袭来。我不得不握紧了双手,才能勉强不失态于前。笑容还是撑在脸上,双颊因用力而生痛。
那人,神采俊逸,通身似有流光,衬得其人超凡脱尘,倒与那些俗物,不可同日而喻。只是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之感,又从何而来?
浅浅地斜睨了我一眼,“你走吧。”声音慵懒,又轻晃酒杯,琥珀色的葡萄美酒,流溢在夜光杯中,如月光满溢。低首轻抿一口,“如此良辰美景之夜,美酒佳肴在席,若以妖物之污血将之指染,岂不是辜负了这韶华明月。”
我一惊,那笑容再也挂不住,如风中乱花,一瓣一瓣从脸上飘落,“你……”心因了莫名的疼痛之感而悸动,也不免疑惑。我自以为伪装已经天衣无缝,他却只一眼,便将我看穿。
“你身上的糜烂恶臭,三千里外就能嗅到,饶是我今日略感风寒,亦需以手覆鼻。”他淡然一笑,“下次再以画皮为相,迷惑世人,为祸人间,记得以花香将身上污气掩遮一二,如此佳人,身负污臭,倒有些目不忍睹,贻笑大方了。”
他如墨黑眸,眼神流转之时,溢出幽蓝若夜色的华光,更添了风华无俦。
蓝眸。
黑眸以观人界,蓝眸以观妖界。
术师。
我暗惊,随即又浅浅笑,借之掩饰浮上脸来的红晕,虽然我是个怪物,虽然我皮很厚,但是面皮很薄,被人拆穿,挺觉不好意思的。
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
气度面目,总平生稀见。
虽是初见,却似故人。
他瞳孔里映出的我,淡粉冰绡,面若春水。还好还好,我的妖力还算强大,未被他看出我真实的模样。
不然,怜香惜玉之举,便不会这般痛快吧。
倒叫我心理稍微好受一些,那般污秽丑恶的模样,但愿他永远不要看到才好。
“如此,便多谢公子赐教了。”微一作福,“后会有期。”再看了他一眼,化作一抹绿烟,消失不见。
徒留一室哗然,怅然若失,叹息中,一人只是静静地斟酒独饮,虽在尘世,却像身在九幽清静之地。
第四章:去除污臭
褪去了伪装,恢复本相,心情十分沉重地踱步至溪边。盘腿而坐,身体前倾。
数千年来,我第二次鼓起了勇气仔细地审慎自己。
溪水如镜,将一切显露无遗。
首先是光秃的大脑袋,头顶生疮,上面稀疏几根头发,花白如冬日枯草,风中凌乱,大大小小流着浓稠绿色黏液的脓包,死死地贴在沟壑崎岖的脸上,口眼歪斜,一副先天不足的弱智之相,周身不断流淌着绿色浓汁,背有些驼,微微隆起,如负山丘,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百拙千丑,惨无人道。
一切惨惨淡淡地在溪面上无所遁形。
我面无表情地静坐溪边,无悲无喜,端得是一脸圆寂之相。
但,从未有如此刻一般,对自己深恶痛绝,对自己的存在深恶痛绝,这突如其然的厌恶,以压倒性的狂暴之势劈头盖脸侵袭而来。
便是空前绝后的心如死灰。
昨夜之所以那么飞快地,自那个人面前消失,更多的是因为自渐形秽吧,云泥之别,触目惊心。
珠玉在侧,如芒刺在背,只觉已身面目狰狞,身在人世,犹如耻辱。
我承认这对比,使我自卑,深刻的,沉痛的。这自卑中却隐约有着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那样的丰神俊雅,却好似在梦里凝视过千遍万遍,回想那人面容,心里的抽痛几乎难以自持。
这样怪异的感觉,使心理有些扭曲了。
如果,我注定是污秽般的存在,那么你也一定当同属污秽。
你必得是我同类,我才不会对你仰望,既而俯就。
内心的暴戾,并非不存半点,只是一味压抑,状似平和,今日排山倒海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倒突然得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知这么大的反应,到底原因何在,只是想到那人,就会暴躁不安。
从指缝间流逝的数千年时光,山洞中的漫长枯坐,并未促使心境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我所以是妖,而非圣者,无他,惟妄念相缠而已。
在他彻底沦为我的同类之前,要做的是接近其身,再伺机行事。
但,如何接近?
首先,需要去除这一身的恶臭。
我不介意变得虚伪,画皮为继。只是这挥之不去的味道难免会露出马脚。
探手入怀,取出一柄匕首。其身有龙纹,长约五寸,刀刃半透明,寒光通彻,握在手中,如坚冰般冷侵肌肤。它亦跟随了我许多年。
刺入身体,凉意寸现,缓缓地沿左臂肩头向下削去,寒意渗肤透骨,嘶嘶声响,一寸一寸将那绿污依附的皮肤削掉。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散发着那样恶心的味道了吧。
我闭上眼睛,手上动作却一直持续,寒刃贴着皮肤划下的声响,无声地放大。
那样的痛苦也并非不可承受,要脱胎换骨,不受点皮肉之苦,似乎是说不过去的。子不是曾在川上曰过:天欲要人成事,必先丑其面目,恶其体味,一日顿悟,削其骨肉,痛其心肺,方能如其所愿,善其面貌。
圣人说的,总没有错……
受着削皮辗骨之疼,心里却一派清明,闭合的眼眸,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如我行尸走肉无望的这一生,没有一丝能够给予温暖的颜色。太息一声,却见一白袍老者静立于灵台其间,那抹白色轻烟般荡荡漾漾,在暗色里,熠熠耀眼。遥遥地望着我,面目悲戚,声音悲凉,“孩子,别再错下去了……”
我欲近身,将他看清,那白色的身影,又如轻雾般散去,唯余一片空白的黑暗,什么都没有了。
别再错下去了……
别再错下去了……
只余回响,充斥耳膜。
我什么都还没有做,错从何来?
难道,安分地度过这没有一丝希望腐朽丑恶的可悲人生,才是正确的必循之道吗?
虽然降生于世是个错误,我也只能一味地接受这般不堪的一切吗?
我对着虚无的黑暗中,在心里大声地质问着,日复一日反复堆积的不甘充盈心脏,抗拒之意渐趋深重。
不,如果给予我的世界本身就已颠倒,且如影随行,将我困缚其中,我必要将之推翻,碾碎,创造一个全新的、正确的,由我主宰的世界。
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只是我愚昧的过去。
在确定无疑的绝望里,我只求一线生机。
只是那声音,竟然有些熟悉,仿佛在许多年许多年以前,也曾听了同样的声音温温柔柔地漾在耳边。
记忆早已遗失,我无法确定,便疑心是梦境相缠,扰心乱神。
梦境与现实纠结交缠,偶尔的明灭难辨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再去想。
身下一堆被决绝舍弃的皮肤,混合着血肉,沾染着绿液,如破抹布般散落四周,而恶臭还浓郁在鼻端……
自肌肉里不断渗出,弥漫在空气中,窒息般的难以忍受……
还是不行啊……
还是无法摆脱啊……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彻底地抛开这闻之欲呕如死尸般的腥臭气味……
我颓然地放下了刀。
如果是从心里开始腐烂,那么是不是要把心都挖出?
如果是从血液里透出污秽,是不是要将血全部流干?
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疯狂到如此地步。
这一切也不过是因为那个人。
有些极模糊的印象,仿佛有听谁说过,极北之地,仙山幻境,有荷塘万顷,接天连日,莲花一日不曾凋谢,幽香一日不曾减淡,一切污秽腐烂之气,若沉之入湖,必将全然清净,以荷香覆之。
我已不能真切的记得是有人说过,还是我自己一时的臆想。却立时决定,要去寻找。
纵然只是渺茫希望,我也不愿放弃。
支撑起身体,有些些晕眩,依溪畔垂柳稍定心神。
遍布身体的血淋淋伤口,如泉眼般喷涌着暗红色血液,染红了脚下的泥土,流经绿意盎然的浅草,瞬间黑污一片,绿草竟是死了。我只一味地看着。
过了片刻,身体有些微痒,新的肌肤又长出来了。
精神一恢复,便不再耽误,赶去北方。
一番辛苦寻找,十天之后,终于寻到了传说中的圣地。
万顷荷塘,漫漫无垠,接天莲叶无穷碧,将天与地都染上一层淡绿色的光,绿云飘渺,悠悠来去。时间仿佛并不存在,世界只剩下这样郁郁而漫天弥地的浓绿,阗寂无声。其间亭亭的荷,粉雾样微微地弥漫着,孤傲而清冷地生长着,一尘不染,洁若初生,凡尘俗事,一并与其无关,出尘如仙,飘逸隽永,只恬静地安然在碧绿湖水之中。
幽幽的清香,沾衣侵肤,竟将周身的污臭都压了下去,心骨皆清。
这是第一次,在不用刻意收敛的情况下,嗅不到那就连自己也痛恨厌恶的腥臭味道。
轻轻一笑,无须临水自照,便知面目可憎,以匕首划开胸膛,投身入湖。
虽然,伤口可以自行愈合,但在水中,却只能任它白肉翻飞,血流不至。
微凉湖水,顷刻将我吞没。湖中潋滟的光,如梦似幻。
血自身体里逃逸,妖娆着向水面升去,像淡开的红色水墨一般奔腾着四散着氤氲了湖水,片刻的红墨渲染之后,又恢复为幽蓝的静寂与澄澈。
心脏的沉闷跳动之声,在湖水里几乎不可听闻。我轻轻地闭上眼睛,静静地向下沉去。
那笼罩着大半城市的黑雾,轻易不会褪去,那么在我回去之前,他应该会一直停留在碧落城吧。
毕竟,除去所有的妖物对他来说,并不是三五半日就可轻易做到的。
眼前脑海心里,还是那人淡然的笑,流光溢彩的眼眸。
那是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感知。
第五章:爱为何物
不知在湖里沉睡了多久,只记得剧痛发作的数次已达十次以上,闭紧双眼,咬牙承受,摧骨断髓之痛,除非身死,难得解脱。
那么,潜于深湖,时间应有年余了。
睁开眼睛,触目仍是清清浅浅澄净的浅碧色,呼吸之间,水泡由小变大,浮动着向上升去,在水面徒留“叭嗒”一声轻响,碎掉,不留任何痕迹。我亦随之浮出水面。
上得岸来,先前划伤的胸膛,狰狞的伤口像另一张丑恶的脸,水雾蒸腾而去,伤口在空气里渐渐闭合,那张脸也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