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公,都一日了,您看……”竹清忍不住再度开口。
“小清子,你这么毛毛躁躁的可不行,出宫后把教习公公的训悔都给忘了。”庄南尖着嗓子,徐徐说道:“学学小安子,就算心里急着跟火烧火燎的,脸上都不能透出半点风,咱们为主子办事,保密就是第一,要是各方人马都能从你脸色刮下一点蛛丝马迹,还不坏了主子的大事。”
竹清低下头,双手交握,用力捏了捏自己手背,再抬起头来时,脸色已经恢复平静。“谢公公指点。”
庄南笑着点头,眼角瞥见有人来了。
“朱大人,杨大人。”
“臣有事求见皇上,烦您通报。” 掌理都察院的朱见麟是这起风波中第一个私下求见皇帝的大臣。
“皇上有令,不见任何人。”庄南笑咪咪的挡驾。
“庄公公,现在朝廷一百多名官员还跪在英爵殿苦苦等候皇上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覆,今日的早朝皇上毫无缘由的没去,也没下任何旨意,已造成人心不安,此正值国家风雨之际,请公公深明大义。”朱见麟浑厚的语气铿锵有声。
“咱家只是皇上跟前的卒子,皇上要咱家怎么样,咱家就这么样,咱家认为这就是忠心,其馀的咱家不懂。”庄南不卑不亢,也不做丝毫退让,末了,再补上一句:“东宫乃天子居所,臣下不宜进入。”
“难道惜王爷就不是臣子吗。”朱见麟话锋一转,不善的怒视竹清竹安,这两个奴才在此,代表惜王就在里面,从昨日到今日,惜王竟然胆大包天到留宿东宫,无耻僭越先祖法度!
“朱大人,这事咱家也不是很清楚,要不,等皇上早朝时,您自个儿禀问吧。”一来一往,庄南含糊又不含糊的原封不动推了回去。
面对老狐狸的庄南,朱见麟怒极反笑。“皇上身边有庄公公这样的权阉,难怪会生传位给惜王的心思,庄公公收了惜王什么好处,金子还是美人?”语毕,还恶意瞥了一眼竹清竹安。
若之前两人的对话还罩着一层客气的面纱,现下就是结结实实撕穿脸了。
庄南倒是不生气,眉毛都未抽动一厘,道:“朱大人见笑了,咱家一个小小的太监,怎么比的上拥有都察院众多耳目的朱大人呢,咱家收的那么一点小孝敬,比起朱大人,实在上不了台面。”
朱见麟不想再废话,直接推开庄南,意图硬闯。“今日我一定要见皇上!”他才推开庄南,竹清竹安已经接着递补在后面,都察院虽然是监察机构,大臣属文职,但朱见麟身材高大,是学过武的,竹清竹安根本是螳臂挡车
更奇怪的是禁宫侍卫统领杨铁心明明就站在一旁,却不做任何阻拦。
“大人止步。”一抹身影横空出世,在朱见麟即将踏入东宫门槛前挡下了他。
“乔副统领。”朱见麟皱起眉,没想过会遭遇这人阻碍。
“子飞,你退下。”杨铁心沉声命令,但乔子飞不为所动的说:“卑职奉命,任何人不得进入东宫,违者格杀勿论。”他神色锐利的将佩刀横在朱见麟胸前,拇指已微微推开刀鞘。
“乔子飞,我命你退到一边去!这是长官的命令!”
“皇命至上。”乔子飞持刀的手用力一格,朱见麟当场被弹开了好几步,他按着隐隐作痛的胸膛,没有傻到真的大动干戈。据说杨乔二人是同门师兄弟,先后被网罗至禁宫侍卫队任职,两人武艺上原在伯仲之间,一直有瑜亮情节,但杨铁心外务较多,又在侍卫训练上耗费太多心力,以致多年下来乔子飞已略胜一筹。
“不是皇命至上,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懂不懂!”杨铁心握起长剑,咻一声,剑尖直指师弟。他一拔剑,随之在后的侍卫也纷纷拔剑,说到底武艺再高又如何,双权难敌四手,禁宫侍卫副统领终究只是有名无实的职位,既无法知悉内宫布防,也无法全权调动卫兵。
即便如此,乔子飞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
就在此时……
“大胆,竟敢在此拔剑,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爷!”看见主子,竹清竹安赶忙迎上去。
韩士舒紧抿着双唇,脸色苍白而凌厉,眼角细看泛着些许血丝。“把剑收起来。”
杨铁心未有动作,只是凝视着韩士舒。
“把剑收起来。”韩士舒再重复了一次,一字一字,说的非常缓慢,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卑职失礼了。”杨铁心将剑插回剑鞘,向后退了一步。
“庄公公,给皇兄准备沐浴,还有快点送上晚膳。”韩士舒转身吩咐,庄南点点头,手一挥,几个捧盘子的小太监随他走进东宫,
“朱大人,皇上有旨,让还在英爵殿的大臣都回家,乔副统领,两刻钟之后请你去清场,不愿离开的,直接丢出宫外。”韩士舒温淡的语气中隐含着强硬,竹清竹安有些吃惊,主子很少这样子讲话,尤其是对朝廷官员。
“王爷已经以储君身份自居了?”朱见麟按不下一口气,不顾尊卑的说道。
“朱大人。”韩士舒看了他一眼。“都察院的职责是监察百官,不包括皇家内务,请谨言慎行。”
一口气没按下去,吐出来又被硬生生塞了回去,朱见麟憋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竹清竹安,回季善……不,回王府。”韩士舒不再理会旁人,迳自离去。
一回到王府,一踏进素心居,眯眼男人已经在里面了,他坐在桌前,见韩士舒回来,站起身柔柔唤了一句:“舒儿。”
韩士舒眼眶一红,快步投入巫孟信怀里,在外人面前的坚强全然崩溃,一遍又一遍喃喃喊着:“孟信……孟信……”
“我在,我在这里。”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巫孟信一手轻拍韩士舒的背,一手顺抚着他的枯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该……不该啊……我为什么都没有发现……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发现……哥哥……哥哥……我……我……我对不起哥哥……我是混蛋……我是混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韩士舒猛烈而狂乱的频频摇头,陷在深深自责与懊悔的泥沼之中。
“这不是你的错,舒儿。”巫孟信此刻真恨言语上的贫乏,想不出什么词汇给予心爱的人安慰。
“也不是哥哥的错!但……但为何……要由哥哥承担……为什么……”韩士舒心痛如绞,心脏像被碾成片片碎屑,眼泪疼到淌满双颊,却仍解不了胸口的酸涩,更化解不了最亲爱的兄长深埋在心中多年那无边的苦楚。
“舒儿……”巫孟信下巴抵着韩士舒的发顶,无声的叹息。
第一百零一章
本来皇帝『名义上』从万仁山归来后,韩士舒就开始着手整理,准备从季善宫搬回惜王府,现在一切从缓,韩士舒日日进宫,常常留宿宫内,再也不管朝廷大臣们会有怎么样的想法,他现在眼底只有他的哥哥。
“施大夫,我来就可以了。”韩士舒接过药碗,汤匙俐落的翻搅数次,掀起些许热气,再放在唇下细心吹凉。“哥哥,该喝药了。”
韩士真疲惫着睁开眼,他眼窝深陷,透着掩盖不住的青紫乌色,在庄南的帮助下,从龙床上吃力的坐起身。“……咳咳……咳呜……咳咳咳……”
他咳嗽的时候,背脊更显佝偻,韩士真扯开一抹虚弱的微笑。“士舒,别管我了。”
“哥哥,你再说一次这样的话,我就生气,真的生气。”韩士舒淡淡的将吹凉后的药杓递到兄长嘴边。
“……好,不说,不说了。”韩士真垂下眼帘,张口乖乖喝药。
韩士舒很注意的让他慢慢地喝,就算一次只能抿进嘴里涓滴也无所谓,总比呕出来强。一碗药就喂了一个时辰,韩士舒耐心无比,喂到一半,药凉了,让人煨热了再继续喂,喝完了药,韩士真已经累得再度沉沉睡去,韩士舒给兄长小心掖好被。
“宝宝,你看着你父皇,不许调皮。”韩士舒对挨在韩士真身侧的小家伙叮咛道,韩宝宝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乖巧的点点头,把头小心蹭在他父皇的肩窝,小手拉着淡黄色的里衣衣尾。
韩士舒放轻脚步走出皇帝寝宫,在殿门口回头一望,龙飞冲天的宫殿在深秋的太阳照射下彷佛镀上一层金光,太极宫金龙殿,历来的天子住所,但韩士舒头一次觉得这个宫殿太大,大到非常寂寥,而哥哥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
“爷,照您的吩咐,已经把奏摺都搬到前殿去了。”竹清说得前殿是太极宫的前殿,韩士舒将那里权充成书房,代替哥哥处理政务,早朝已经停了许久,但事情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
“只有这么一点?”案前薄薄的几本奏摺,让韩士舒蹙起眉。
竹清羞愧的低下头,呐呐道:“奴才去行宁斋问过了,确实只有这么一些。”他没说的是他是被轰出来的,不是大人们开口奚落,而是被侍卫轰出来的。
“辛苦你了。”韩士舒也没再说什么,坐下来开始看折子,意外的那几本折子,除了工部、兵部的各一本,兆尹府一本,还有一本竟是上官乱呈上的例行节略折子。
韩士舒看了条项没有问题,批准了,他用的是韩士真的字迹,临摹哥哥的笔墨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从小就是看着它们长大的。
哥哥的病况一直隐瞒着,没有对外正式公布,但他想也早就不是秘密了,施大夫煎药端药来的中途,站了许多侍卫,不是在朔月斋,所以杨铁心必定知道了,他知道了,梢哥就知道了。
韩士舒有想过找上官乱谈谈,但那念头才燃起,就被狠狠掐熄,这不是他可以越俎代庖的事,他要守护兄长,直到……最后。
韩士舒深吸了口气,眼神晦暗阴郁,十指不自觉紧紧交握,出了神。
“爷,有人悄悄派了帖子来,在侧门递的。”竹安将怀里揣着的书信交给主子。
韩士舒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两行字:『势危,夜至老地方一叙。』信末有还有一个涂鸦似的印记,那字迹那印记他非常熟悉。
韩士舒立刻烧了密帖。“杨统领哪去了?”
“回禀爷,杨大人请了十日的假,说是回乡探望母亲。”竹清也知道目前朝廷里有很多人敌视爷,因此特别注意周遭的情况。
“把九哥和乔子飞都叫来东宫,命乔子飞暂时接掌禁宫侍卫统领一职。”韩士舒快速写下『圣旨』,并盖上玉玺大印。
“是。”竹清捧着圣旨小跑步出去。
“我今晚要单独出去一回儿。”韩士舒说道。
竹安瞧主子面色凝肃,知道恐有大事发生,小心翼翼的说:“让九哥跟您去吧。”
“不用了,我从北然门出去,半个时辰就回来,不会有人发现,我比较担心这里。竹安……若生了乱,千万注意不要惊动皇兄,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吗。”韩士舒语气非常冷重,让竹安也吊起了一颗心,重重点头允诺说知道。
“孟信呢?”韩士舒左看右看,没看到眯眼男人,之前跟牛皮糖一样粘着他的男人最近常常一回头就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孟信大人说劲爷找他,所以回国师府去了,晚一点再过来。”竹安如实转达。
“嗯。”
韩士舒也说不出是什么想法,心里五味杂陈,什么都有,孟信和劲丞都知道哥哥不许他们在一起了,但……
他用力甩甩头,当前最重要的是哥哥的事。
韩士舒再次进殿察看韩士真的情况,哥哥睡得很熟,但脸色看起来还是不是很好,宝宝则咋巴咋巴着嘴,睡得很香很甜,韩士舒守在一旁,随时注意给他们掖被角,怕他们着凉。到了傍晚,韩士舒见韩士真尚在熟睡之中,就没有吵醒他,只是把宝宝抱到大厅喂饱,再让开喜陪着小家伙玩闹。
他自己随意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便从北然门悄悄离宫,韩士舒没搭马车,换了一身深色便服,戴着纱帽,走至离皇宫距离不到五百尺的一处漆黑小院,小院的牌匾上写着武鹤楼,韩士舒娴熟的从未上锁的后门摸了进去,再拉开半矮的小门,弯身而入,外表看起来漆黑的院落,室内意外的燃着一烛明亮的灯火,原来房内所有的窗户都被双层的厚帘布密实着掩盖着,所以光源没透出去。
“常兵。”韩士舒向背对着他的身影唤道。
“王爷。”宋鸿回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事情怎么会成这样子呢。”
“势危是怎么回事,谁带头的?”他知道梢哥及大臣们都不赞同兄长传位的决定,但他不相信梢哥会动用武力手段来逼宫,朝政安定一向是梢哥遵循的最高原则。
“我曾提醒过王爷,不要任不当的流言四处流窜,因为假的事情传久了,信的人就多了,信的人多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宋鸿意示韩士舒坐下,倒了杯水给他。“王爷,英爵殿上发生的事已经天下皆知,你现在是众士子眼中的头号公敌,惜王挟持安王殿下及皇上的传闻已经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你却没有只字片语的澄清。”
韩士舒沉重的摇头。“曾经我也以为我可以有很多的话说,但到最后,我才发现那是一种无知,我尊重皇兄的意思,我将尽全力维护皇兄的旨意,但皇兄绝不希望朝廷发生见血的动乱,常兵,究竟是谁带头的,梢哥还是商起,告诉我。”
宋鸿直勾勾的望着韩士舒,方正的脸孔刚毅凛然。“王爷,谁带头的,一点都不重要了。”
韩士舒正欲问为什么,眼前的景物忽然开始摇晃分裂,他不敢置信的盯着模糊的宋鸿。“常兵你……”
宋鸿接住了软倒的韩士舒,低声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是你我和东官,三人在此一起上的第一课,老师的话,你都忘了。”
他的声音,韩士舒听不清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不见了!?”韩士真脸色铁青的从床上弹起,激动的情绪令他的胸口一阵一阵的烧疼,但他完全感受不到,一心只有刚刚得到的消息:弟弟失踪了!
“王爷说出去半时辰就回,但……”竹清竹安头低的不能再低,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你们就让他一个人出去!?就让他这样一个人出去!?”韩士真气到喘不过来,庄南赶紧上前给他拍胸顺顺。“皇上息怒,保重龙体,保重龙体呀。”
“知道王爷为什么单独出去吗?”乔子飞仔细的问道,他接到谕令火速调派人马前来守卫东宫,没想到群臣逼宫的事还没有影儿,惜王爷却先丢了。
竹安说:“有人送了封密信给爷,爷看了表情凝重,就说傍晚要出去一趟。”怎么办,爷若有三长两短,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把九哥和乔统领调来东宫也是爷看了信之后下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