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什么都别说,你哥哥正在晕轿。”韩士真苦笑的扯了扯嘴角,对前方说:“庄南,回宫。”
第九十八章
归来的耀初帝连续取消了数日的早朝,均无说明缘由,但大臣们递到御书房的摺子还是有及时阅批下来,奇怪的是皇帝似乎不想接见任何人,就连国相好几次进宫面圣都扑了空,皇帝不是正在后宫,就是已经梳洗就寝,即使是午后时分,也有其他的事情忙得分不开身去拨一点时间给当朝国相。
众臣私下议论纷纷,比较激动的个别大臣甚至传言:这是因为议政王坐大了野心,不想交出实权,所以软禁控制了皇上,他们应该立刻召集皇城驻军,攻入禁宫,杀惜王,清君侧,以昭皇威。
上官乱对近来朝中与民间水面下的暗流心知肚明,他并未置喙任何言语,只是照常在行宁斋处理公务,平静无波的姿态有效的制衡了某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无人知道他内心有何打算,以他马首是瞻的段严、马居、郭长守、周裕、朱见麟等人也摸不清楚。
直至中秋佳节,耀初帝终于在英爵殿公开露面宴请群臣,六部的尚书侍郎、督察院各级官员、兆尹府知府等中央大臣全数出席,国相上官乱与辅相商起自然位居要位。
宴会也准备了惜王的席次,排在韩士真的左侧,右则的位子则归上官乱,再过去是商起,晚上惜王姗姗来迟,但也无人在意,众人逮着机会就拚命向韩士真敬酒,蹭上几句关心龙体只字片语也开心。
第三出表演开始后,韩士舒才与巫孟信一同到场。
“十分抱歉,国师大人,奴才立刻为您准备座席。”负责摆席的太监汗流满面、诚惶诚恐的频频鞠躬,因历来从未有国师出席中秋晚宴,所以这次也没特别准备确认。
“不用了,我……”巫孟信本想拒绝,说他坐王爷旁边就好了,没想到韩士真突然对他招手。“巫先生,来坐朕的身边。”
韩士舒强烈怀疑他听见孟信啧了一声,可抬头看又不像,孟信只是笑着回说:“谢皇上隆恩。”便到兄长身边去了。
太监火速在韩士真与韩士舒中间加摆了一副坐席,且摆得离韩士真比较近,巫孟信一坐下,就听见皇帝压低音量,笑里藏刀的警告:“别黏着士舒,国师对外要保持中立。”
“是,皇兄。”巫孟信恭敬的眯着眼,似笑非笑的应道。前者才是重点吧,后者……这是哪门子的笑话。
韩士真咬牙切齿的低咒:“不许叫朕皇兄。”
“是,皇兄。”巫孟信不冷不热的继续在言语上吃皇帝豆腐。
“巫孟信,你是不想跟士舒在一起了!”韩士真睨了巫孟信一眼,语气中的威胁很明显。
巫孟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杯后的薄唇悄声回道:“皇兄不就早言明了,不许我们和舒儿在一起,改口皇兄就同意我们在一起吗,那我立刻改口。”
“哼,想个美。”韩士真别开脸。
“皇上,来,多喝几杯。”搁下遮演的酒杯,巫孟信一脸亲热的凑过去帮韩士真斟酒。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韩士真不领情的冷哼。
这个丈人真难伺候……
巫孟信眯着眼在心里暗暗叹气。
“臣敬皇上一大杯,祝皇上龙体健康,我大耀基业万世、国乍绵长。”一名武将豪气的捧着盛满的大酒盘出列,说完一股作气干了,旁人连连发出好好好的赞叹声,韩士真笑着说几句慰勉的话,也一仰而尽,只是一喝就觉得不对,怎么他的酒变成温水了!?
韩士真目瞪左边的『嫌疑犯』,巫孟信则眯着眼笑笑的再给他添满。
这回韩士真没再说苛薄的话,有大臣向他敬酒,他也就拿温水敷衍过去了。
晚宴进行到快尾声的时候,末席的大臣不知道是谁谈起韩士真不在时的一些政务,初时只是随口说说,后来谈论蔓延至前席,一番鼓噪,七嘴八舌后,段严钜细靡遗的向韩士真说起惜王处理官匠被害案件的始末,其中牵涉的异族、道士、民间偏方迷信以及长生百灵露的种种,通通描述生动完整。
“哦,这件事士舒办得不错,应赏。”韩士真听完后龙心大悦。
“本即臣弟份内之事,岂敢言赏。”韩士舒躬身回复。
“办了好事自应赏,否则那些被害遗族也会认为朕赏罚不公。”
段严赞同的频频点头,说:“被害遗族初时承受莫大悲恸,以致对朝廷心生不满,但经王爷下令彻查破案,并对遗族宣慰之后,他们均已释怀,并对王爷及朝廷感激涕淋,还在地方上传颂王爷之贤明,要凑钱给王爷立长生碑呢!”
“哈哈哈哈,这是当然,吾弟贤明,当为尧舜。”韩士真大笑说道。
……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歌声舞乐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风声止住了呼吸,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彷佛都被无限放大。
所有人怔怔的望着神态自若的皇帝,所有人都既空白又混乱的在脑海里拚命回忆:刚刚皇帝说了……什么?
吾弟贤明……当为……尧……舜……
“皇上您喝多了,当龙歇了。”上官乱淡淡说道,起身便要去扶韩士真,众臣宛如在瞬间苏醒,杂乱的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附和:“是啊,皇上喝多了,喝多了,呵呵。”
“朕没喝多,朕喝的是水。”韩士真似乎是嫌气氛不够尴尬,将酒杯往地上一甩,泼出来的是酒是水,立见真章。
上官乱面不改色的说:“皇上您确实醉得厉害,臣扶您回宫吧。”
众臣如波浪鼓似的猛点头。“是啊是啊,皇上要保重龙体啊。”
“你们当朕还是五岁小儿,这么好忽悠的!”韩士真用力挥开上官乱的手,步履平稳的走到韩士舒身边,一把牵起他的手,笑道:“朕的皇弟如此优秀,天下皆知,难道不当为尧舜吗!”
炸锅了——
韩士舒愣愣的望着一片开开阖阖的嘴,纷然吵杂的言语宛如十万利箭般齐一轰然向他射来,他甚至无法辨别众人在说什么,他僵硬的转头望着笑脸盈盈的兄长,干涩的开口:“皇兄,你在跟臣弟猜什么谜语。”
韩士真说:“傻士舒,自你十岁之后,朕说的谜语,你哪题没猜出来。”
“……这题我猜不到。”韩士舒茫然的摇头。
“不用猜,出题的权力本来就是属于你的。”韩士真拍拍弟弟的肩膀。
“皇帝一言重于泰山,就算酒醉,也当谨言慎行,请皇上明鉴,收回前言。”上官乱握紧双拳,隐忍的说道。
韩士真笑着看着他,说:“既一言重于泰山,又岂有收回之理,怎么,这事朕早已下过明诏,大耀当前的第一皇位继承人是惜王韩士舒,铁板钉钉,还是你们想抗旨?”语末,他挑起眉,不怒而威。
第九十九章
韩士真没想到真有人要抗旨,还不止一个。
“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顷刻,英爵殿的地上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人,除了韩士真、韩士舒、上官乱与巫孟信外,全都跪了,领头的商起大义凛然的宣道:“皇上,自古以来,在已有龙嗣的前堤下,从未有传弟不传子之情事,皇上此举毁坏祖规祖训,恐造成社稷动荡,并开万世阋墙之恶例,臣商起冒死进谏圣明的吾皇,厘清厉害,为后代皇子皇孙树立不朽之垂范。”
第二个跳出来的是失言导致引发事件的段严,他冷汗涔涔的跪在商起之后,拱手道:“辅相所言极为有理,请皇上务必谏纳。惜王虽贤,但既无君王之命,即不可逾礼僭越,请皇上立安王殿下为太子,为正统开大道。”
“皇上——”
“皇上——”
韩士真听到烦了,不悦的大喝:“住口!你们眼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上,朕说一句,你们回百句,想用口水把朕淹死啊!”
“皇上——”
“皇上——”底下又一片此起彼落的呼喊。
韩士真冷冷的瞪着一票大臣,道:“朕意已决、心不改,你们不要再说了,要死谏的话,直接把人头往东宫送来,来一颗,朕收一颗,来两颗,朕收一双,还要摆在宫门用上好的木架托着展示,大耀朝不需要违抗皇命的逆臣!”
这话说的重了,韩士舒当下就觉得不妥,蹙起眉正试图缓和,却被巫孟信暗地里拽住了袖子,他回头一望,孟信用眼神意示他:别说话,一切都交给皇上。
韩士舒满心困惑,脑子里混乱不堪,但终究没有开口,两人私下拉扯的动作倒是被不动声色的上官乱瞥见了,他沉稳的双眸划过一丝凌厉,像是暗暗有了某种决断。
韩士真把话撂下后,拉着韩士舒离开,巫孟信跟在后头,可大臣们没一个回去,他们不起身,一群人执着的跪在英爵殿,声声呼喊皇上皇上,悲凄的宛如藏了莫大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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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东宫)内
韩士真一放开韩士舒的手,韩士舒就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请皇兄收回成命。”
“朕不收,这就是朕的意思。”韩士真坐在太师椅上,淡淡驳道,庄南弯着身子端来一盏茶,韩士真喝了两口,轻咳一阵,随手把茶放在桌上,命庄南退下。
“士舒,你是朕与上天钦定的下一代明君,你顺从朕的旨意,要顺从上天赐与你的宿命。”
韩士舒摇摇头,说:“臣弟知道皇兄疼我,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赏赐给臣弟,但疼不该是这种疼法,不该是会伤害到别人,造成皇家社稷动荡不安的疼法,商大人说的没错,这会给后世带来不好的先例,几代之后焉知不会有叔父意图谋夺子侄的皇位,导致烽烟四起,生灵荼炭。”
“几代之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知,莫说叔父谋夺子侄之位,皇家子孙内部兄弟阋墙争权夺位的事情,不绝史书,代代皇帝都知道,但又何曾可以避免,后世的事,朕管不了这么多了。”韩士真看着自己疼爱的弟弟,招手道:“士舒,你靠过来一点。”
韩士舒低着头,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就跪在韩士真脚边,依旧说:“皇兄,您不该传给我,这不对,你该传给您的儿子。”
韩士真淡笑着轻抚着他的头,说:“告诉朕,朕是不是个好哥哥。”
韩士舒抬起头,诚挚的仰望他的兄长。“您当然是,您是最好的哥哥。”
“最好的哥哥要求你做的事情,你能不能答应。”韩士真继续问。
韩士舒迟疑的一回儿,说是的话,哥哥要他接皇位就不能拒绝……他快速考虑后回答:“若哥哥的要求合理,弟弟当然会答应。”
这个有犹移空间的回答并没有困扰住韩士真,他拔剑出鞘,直指核心道:“朕要你离开路劲丞与巫孟信,然后,当耀初帝。”
韩士舒温润的眉宇从僵硬至渐渐凝结,耳边嗡嗡作响,在他眼前的兄长一瞬间好像陌生人,让他的五脏六腑透骨的寒凉。
韩士舒艰涩的说:“皇兄……皇兄知道我和……的事了?”
“朕早就知道了,朕也告诉他们,叫他们离你远点,除了国师与皇帝的身份之外,不要再牵扯不休,他们也答应了。”韩士真刻意扭曲了部分事实。
韩士舒摇头,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他望着兄长,猛然一头重重嗑在地上。“皇兄……我……我想和他们在一起,我很……喜欢他们,真的……真的……很喜欢,请你……”
“不行。”未等韩士舒说完,韩士真已经无情的拒绝了他。
“你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怎能与男子行苟且之事!”韩士真冷酷的盯着韩士舒,一字一句就像针扎在他心上似的。“皇帝雌伏他人之下,传出去,不仅你为千秋史册内的笑柄,列祖列宗也将因你蒙羞。”
韩士舒浑身颤抖,如坠冰狱,他还是摇头,猛烈的摇头。
韩士真弯下腰,安抚的拍着他的背,放缓了声音说:“听哥哥的话,断了与他们的关系,挑一名贤淑的女子掌管后宫,他们不会离开你,他们会以国师身分留在京城,你想要见他们还是随时可以见面。”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哥哥,我不会娶女人为妻,我也不要什么王妃,我只要他们,我只要劲丞和孟信。”韩士舒说的又快又急。
“你是不是也不要朕这个哥哥!”狠狠的一巴掌倏地拍懵了韩士舒。
哥哥打他……哥哥打他……疼爱他的哥哥打了他……
韩士舒愣愣的捂住脸颊,眼角红了,眼眶薄薄的蒙了一层水光,哥哥打他……哥哥很久很久没有打他了……
“士舒,对不起……朕对不起你……”幽幽的低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韩士真颤抖的攥着双拳,紧紧将双手按在膝盖上,眼中溢着浓浓的悲伤与愧疚。
“我拒绝!”韩士舒闭上眼,铮然大喊。“我不要当皇帝,皇位不是我的,我不是皇帝!我不要放弃劲丞和孟信!如果世人不能接受,那就随便说我是淫乱王爷好了,我不在乎!哥哥,不要拆散我和劲丞孟信,求你……我……我爱他们,他们总是护着我,为我好,照顾我,帮助我,保护我,对我温柔,一心一意,从未放弃……我也不想放弃他们,更不想伤害他们!”
韩士真沉默了,像一潭湖水那样静静的听他说完,韩士舒以为他的沉默代表了少许的希望,代表了他的感情有机会获得最爱的亲人祝福,但在沉默良久之后,他只听到敬爱的兄长说:“不行,你必定要当皇帝,你是耀初的下一代明君。”
韩士舒不敢置信,不敢置信都说到这一步了,兄长还是铁石心肠,还是分毫听不进自己的希望,深深的失望与挫折衍生成了某种程度的愤怒,他无比尊敬并仰慕着自己的兄长,但不代表他愿意任他操纵自己的人生!
韩士舒站起身,跪麻的小腿让他的身形有些不稳,他扶着椅柱摇摇晃晃的把自己撑了起来。“我若不答应,任何人也无法强迫我。”破裂的丢下这句话,他蹒跚走向门口。
“士舒。”背后传来哥哥的声音,韩士舒没有回头。
“士舒。”第二次,声音里有奇异的波动,韩士舒依旧没有回头。
“士舒……”第三声……
“哥哥,我不会改变心意的。”韩士舒坚定的回头誓道。
下一秒,他睁大双眼。
第一百章
竹清竹安站在太极宫外,来来回回不停踱步,他们守在这里整整一天一夜,心急如焚,原因就是自从昨日皇上和王爷进去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出来,不仅未有动静,任何人也不被准许擅入东宫,所谓『任何人』包括伺候的太监宫女。
内务府总管庄南极不寻常的一直站在门口,竹清竹安不止一次问他是否要送茶送水、送些热食进去,毕竟王爷身体孱弱,皇上也大病初愈,两人总不能不吃不喝,但不管他们怎么问,庄南都不发一语,脸上保持着制式的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