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又停下了。月台上的守望者是个年轻的女人,衣着朴素而美貌,长发如纯金的织锦。一个红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刚待车停稳便跳下踏板,挽着她离开。
老人坐直了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年轻人啊,总以为有什么事是永恒的,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抛弃的。只有到他们老了才会明白,但那时什么都没有了。”
青年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
“下面的故事你可能觉得有点俗气了吧,那对不起,是讲述者的错误。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只是个故事而已。
“我在香港,一住便是八年。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地方。我在那里甚至有几个朋友。可惜他们现在不是死了就是老得不能动了。有一个同时兼朋友,他的夫人还成天张罗着给我介绍女朋友呢。我却一直都是单身,总觉得自己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直到我再次遇到莱茵海娜。
“那是一九五五年初。我刚在中环一带一家小咖啡馆遭遇了一场极为失败的相亲。那个女孩子嫌我太老,又没有白种人血统。将我骂得几乎是逃了出去。郁闷之余我只好回家,想自己走一走,就丛圣克莱德大学——现在叫香港科技大学——校园里穿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走着走着被一个校监拦下了。当时如果说是路过也就没事了,可偏我又一肚子郁闷,随口撒了个谎说我是在找人。
“那位校监偏又是个认真人,她反复追问我到底找谁。我越解释她越是不信。最后甚至打电话找了个助教出来帮她训我。
“也许是巧合,那个助教居然就是莱茵海娜。她长大了,也比当年更漂亮了。虽然她把金发剪得很短,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但她的美丽,是惊人的。”
老人略略低下了头。脸上一直保持的优雅微笑中掺入了一丝温情,使得此时他的脸色才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具面具。他仿佛一时间年轻了许多,隐隐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样子。
但几乎是一瞬间,那种温情便褪去了。年轻人垂着睫毛,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圆珠笔松松地挂在手指间。
“她向校监解释我是来找她的,那老太太终于松了口把我们放了。我们俩都没怎么惊讶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当时香港还是英国的殖民地,欧洲人很多。她说她从伯明翰大学毕业后就来这里做分子生物学助教。
“我一直只是听她说话,半天才挤出一句:‘刚才去相亲,失败了。’
“‘你还没结婚哪?’她倒是挺惊讶。‘其实你挺帅的。’
“老了。我都三十六岁了。
“莱茵海娜只是冲我笑了一下。她的眼睛是那种很浅的水蓝色,同她的名字所代表的莱茵河一样。
“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还不很老。虽然我真正的少年时光埋葬在了野心与战火中,但在看着那双水蓝色眼睛的时候,我请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跳。
“咳,现在想想我当时也是真傻,追女孩子的手段连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也不如。甚至有时候我的秘书推门进来。我都会条件反射性的把给她的粉红色信纸藏在文件底下去。莱茵海娜她可真是个好姑娘,那年六月,我们就结婚了。”老人抹去车窗上的水雾,他侧脸的上半部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眼神,但声音中浸着不经意的温柔。“你有妻子吗?”
“哦……还没结婚,不过也快了。”青年人的脸上迅速掠过一抹绯红。
“那时我拉着她的手从教堂的木走廊上跑过,她的手又小又柔软,汗津津的。我只想着今后就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了,今后早饭的面包卷要买两份,夜里也会有人陪我说话了。她如果生病,照顾她的是我。将来我死了,也是她为我痛哭。一切,永远都不会变。
“这种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多,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一生中最温软的时光。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治家有方把我本来一团糟的生活整理地井井有条。就在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她生下了我俩唯一的孩子,是个男孩。除了头发是黑色的,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二
“故事到这儿,开始走上坡路啦。真正的主角出现了。不错,就是这个孩子。他从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孱弱得像只小猫。医生说他活不过十个小时,但是他还是挣扎着活下来了。假如我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你立刻会知道他是谁,他叫张星寒。”
青年勉强压住了冲到喉咙口的惊叫。
“所以说,孩子,在我面前不要说谎。如果你真的只是个小公务员,你是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老人眯起了眼。
“这个故事很不错,请讲下去。”青年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就在我打算这么平稳地过一辈子的时候,一封从法国马赛来的长电报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美苏冷战进行到了有史以来最严寒的冰点时代,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公约组织剑拔弩张。占世界警力百分之四十的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是现在的国际刑警压不住结不起的。联合国那帮子人不知怎的就想出来个馊主意:组一个五人‘最高评议会’没有提议权,但有否决权。对各国提上来的要求和决议只要这五个人中有一个否定,就得打回去修改。
“有一个十个人的入闱名单,论资历地位我都排在末尾。但这是一个绝好的抓住权柄的机会。你知道的,只要能影响总选民中的百分之三十,就能得到全部选票。而仅要当选,只需影响百分之十。而要影响这百分之十,就要控制那千分之五的绝对精英分子。那九个人都是老棺材瓤子啦,活者简直就是在浪费空气。我的最大困难就是挤进这个五人名单去,而且我有一个很大的麻烦。”
“您娶的是个纳粹的女儿,而当时有好几个高级官员有犹太血统。”青年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声音冷淡。
老人长长吸了口气,不置可否。“我把她的身份,透给了一个极左犹太复国组织‘伯利恒之剑’。”
“一石二鸟,干脆利索。那帮人专门暗杀纳粹分子及其家人,您这样既摆脱了嫌疑,又得了便宜,这么损的主意,亏您想得出来。”青年冷笑一声,拉开车窗将冷了的咖啡倒出窗外。
“那是因为你往上爬得太顺利了。我并不后悔,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放轻松些,孩子。你没必要为一个故事而激动。
“当时我当然痛苦啊,我求过那些家伙让他们下手不要太残忍,毕竟不是只她一个人,还有我们出生没满月的儿子。我有两天不敢回家,关注着报纸上的消息。但出乎意料。一切都很平静。
“她真的不是个普通女人,我鼓足了勇气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只发现床头柜上放了一张字条,下笔潦草。
“她只说‘我走了,在合适时候,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我的妻子和儿子。”老人长叹了口气,额上一条皱纹深得刀刻一般。“你等一会,我出去抽支烟。”
他弓着背站起来,踱到车厢外面的走廊上。隔着粗糙的玻璃只能看到暗处香烟的火光一亮一灭。青年人将刚输入的文件保存好。
大约十分钟后老人回来了。“下面有了一条分岔口,你是想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还是想听听我后来的经历?”
“您后来的事情吧。”
“好吧,很顺利地,我成了最高评议会的一员。调到了西德的波恩工作。很快地,也掌握了大部分的权力。所有人都成了我手下的棋子,这种感觉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直到一九六四年比利时有个警力协管不知发什么神经,说冷战越来越冰,我们极缺此方面专业人才。如果现在选一批孩子来训练,待十年后便可以对付从外交,刑事,反间谍到反恐怖所有事件。
“其实这个想法真的很不错,却遭到一大片嘘声。最主要的就是投入成本太大了。但是我很喜欢这个计划,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培养几个绝对忠诚于我的精英。那些孩子们,现在可都是老字辈啦。他们没有国籍的偏见,真是难得。——你还记得这个计划的代号吗?”
“‘海格利斯’。”青年的嗓子有些沙哑。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很重视这件事。全球分六个区,每区只要两个孩子,从八岁到十四岁。主要是从孤儿院中挑,也接受主动报名——咳,有谁会去让自家孩子受那个罪呢。
“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欧洲一个有名的医生就把他的独生孙儿送来了。那个孩子当时只有八岁,有极少见的雪银色头发,猫咪一样绿中透金的瞳孔。他叫海因里希,但我后来老是把他和他弟弟路德维希搞混。
“当时北美来了个情况:有个孩子很优秀,但他太小了,还不满七周岁。我有点好奇,就抽空去了一趟美国。想看看那个孩子。
“那个小男孩说是七岁,看上去只有五岁大小。小胳膊竹竿一般细,脖子几乎撑不住头。但模样却是出众的秀丽,浅水蓝色眼睛里燃烧着冷火,比成年人的眼睛都深,都静。
“他长得,同莱茵海娜出奇地相似。”老人微笑着摇头。“没想到那个孩子居然活下来了。资料上写着他是孤儿,出生在中国上海。养母在中国的政治运动中被迫害致死,他被那位女士的新加坡籍前夫通过印尼使馆的熟人带到美国。当然,这个姓也是他的养父的。养父的妻子虐待他,他才跑了出来。
“我那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杀了这个孩子。”
青年人一怔,手中转着的圆珠笔啪嗒一声掉到桌面上。列车摇晃着停靠在一个小站上,一个铂银发色身材纤细的年轻人鬼魅般轻盈地飘下列车踏板,月台上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将他裹进自己的大衣里,两人几乎立刻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但要让他死得心甘情愿毫无痛苦,你会怎么办?”老人将圆珠笔捡起来塞回青年的手里。
“不……不知道,没有,从来没想过。”
“信任。要让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你,甚至爱你。”
青年的脸如白纸般苍白,老人微笑着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冰凉纤细绵若无骨,掌心却全是冷汗。
“不错,这是个很漫长也很困难的过程。需要你从任何一个细小的细枝末节做起。你要是他的好上司,甚至好父亲。你要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要给他找好玩伴和朋友。和他最好的起初是一个叫阿历克斯的奥地利男孩和一个叫剑持立夏的日俄混血小姑娘——她后来成为一个优秀的组织学家。还有凌策,后来成了他的搭档。法医海因里希,别的人就不用说了。
“小孩子们以看得见的速度长大,几年时间他便长成了一个俊秀少年。只是仍然身体不好。他小时侯得过肺结核,虽然治好了,却仍然时常咯血。十四岁的孩子,我单手就能拎起来。医生说最好是能把肺叶上的空洞切除,而我,让一个医生,在他的心脏上放了这么个小东西。”老人从西装内口袋里取出一个长方形小盒。“一个电击棒,控制按钮在这里。”
青年人娟丽的脸压抑不住地扭曲起来,瞳孔缩成了两个蓝光点。单薄的胸膛一起一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向下说吧。”
“如果按下按钮,他会在五秒钟之内死于急性心肌衰竭。这小东西在我的抽屉里一放就是十年,没动过一下。好几次差点被我扔进莱茵河。
“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给了他所能给的最好的教育和照顾。他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痕迹学家。可是这时,他原定的搭档阿历克斯失踪了。
“那是一次训练事故,他从阿尔卑斯山上赫伯里峰的一片断崖上摔了下去,尸骨无存。每个人都以为他死了,但就在两天之后的晚上,星寒对我说:‘阿历克斯没死。’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的狙击枪不见了。我和凌策找了好几遍,没有。’
“阿历克斯和星寒都是一等一的神枪手,他们用的狙击枪也是特制的,绝对不能换。
“‘他叛变了。’星寒只说出这么一句话。脸色苍白而疲倦。我想问他你怎么会知道,终于没有出口,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恐怕只是靠感觉。而这种感觉,无疑很准确。
“他只是叹气:‘我的朋友,又少了一个。’”
老人突然停止了讲述,眯眼看着年轻人。“孩子,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不知道。”
“是失望啊。他将阿历克斯当成朋友,而一个真正的独裁者,是不能有朋友的。不过没关系,还有时间。
“我突然想起了他小时侯的事,那时他生着病,靠在我怀里半撒娇地说:‘先生,我可以叫您爸爸么?’
“‘可是你已经有父亲了。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父亲的。’我就这么拒绝了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老人仍握着青年的手,那只手柔软纤细不盈一握,同当年那个孩子的手一样。
仿佛是被什么触动了心事,青年人幽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垂下燕尾般修长的睫毛。
“真是讽刺啊,我拒绝了亲生的儿子,却允许另一个少年叫我父亲。那是不久后的一个暴雨之夜,有人敲门。
“我一直是一个人独住,只是偶尔会有一个女工来收拾一下屋子。已经很晚了,我好久才下楼开门。
“雨幕映衬下只有一个黑影,全身裹在长斗篷里。对,就是你在老电影里看到的吸血鬼或巫师的标准装束。脸也遮在风帽下,只是身材纤细矮小,像女人,也像孩子。他径直走进客厅里,身上竟没有沾一点水。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用德语同我说话。听声音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把斗篷拉下来,一时间我还真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
“其实单论长相星寒比他秀气,就是总带病容。这个孩子有雪银色的头发和湖绿眼睛,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简直不象人类,而是个小妖精。他同海因里希长得一模一样,却又有那么点不同:他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股毒药似的妖媚。
“‘我和我哥哥长得很像吧?’他轻轻一笑,绿眼睛仿佛是流动的水波。‘我叫路德维希。’
“看他的岁数,恐怕和海因里希是孪生子,但我从未听说过他家还有这个孩子。这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到了浓重的死亡的气息。孩子。你杀过人吗?”
青年略略收了收下颌。“恩。”
“一旦你扣动了扳机,就像被剥夺了童贞一样,再也回不到从前啦。没有人的罪是要用死来偿还的,于是所有杀过人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刽子手。
“但路德维希他不一样。他仿佛就是为了终结人的生命而生的。他是死神,任何人都是他脚下的花朵。他的一丝媚眼,一抹浅笑都有可能是他收取性命的先兆。
“‘你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第三帝国刚上任的死刑执行官,来拜会一下我的老前辈而已。’他斜倚在沙发上,身子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
“我惊骇到了极点,但幸好我比他老到。脸上不动声色。‘恩,年轻人算是有礼貌。’
“他只是微笑,那种笑像毒药一样消魂蚀骨。我心里一颤,想起一个人来。‘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