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冷笑。‘对于这场婚姻,我只有两个目的:一,用我的婚礼将伯爵夫人逼出来。二,我想,我想让立夏,以我的未亡人身份,在国际刑警议会占到一个议席,这很容易。’
“这话真是一字一句锥子般扎在我的心上。我老了,心也不像以前那么硬。抬头看看他,刚才的杀机锐意一点都不见了。只有寂寞,一点点从他娟丽的眉眼间晕开。
“‘我明白您当年的感觉了。’他愣了半晌。终于试探着开了口。‘先生,立夏是孤儿,所以她也希望您在婚礼上扮演她的父亲,把她交给我。’
“‘可是……’
“‘没有可是。’他说。
“我站起来,拍拍他的后脑,像他小时侯我常干的那样。他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我一下,眼底仿佛有一条波涛汹涌的河。
“但这只是一瞬间。他冷笑了一下,推开我的手到桌前坐下。‘麻烦您了。先生请回吧。凌策,送一下’
“凌策不可能随时都站在他门外等着,但确实是随叫随到。他脸上永远是那种温吞懒散的笑容,不断同边上的女警官搭讪。这么一个看似靠不住的家伙,其实是星寒永远唯一的依靠。我随他走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
“‘下个月六日,柏林圣马克教堂。早上十点,您早点到。’他笑着说。
年轻人的嘴唇咬破了,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他死命抓住老人的手,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他知道,其实我不敢杀他。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敢。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列宾的,《伊凡雷帝杀子》。那位伟大的沙皇眼中的惊惧是旁人所不能理会的。有时我就觉得,我就变成了伊凡大帝,怀中抱着独生儿子业已冰冷的尸体。
“我无数次梦见他在我的面前把自己的心脏活剖出来丢在地上,始终冷笑,眼底却是抹不平的伤痛。”
老人苦笑一声,拢了一把落在额前的头发。“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我的头发全白了。”
“您还要讲下去么……”
“为什么不?孩子,你不必为我着想。我既然敢推开你的车厢的门,就决定让这个故事见一见天日。不要想太多,忘了那些名字吧,就当是听一个故事。其实,这本来也就是个故事。”老人向手提电脑的屏幕上看去。“是不是没电了?那就别记了,多累呀。放轻松些,对,就这样,很好。”
年轻人将手提电脑的盖子合上,他全身冷得像浸在冰水里一样。雪小了些,估计天亮时候就能停下来。他向铅云密布的天空望去,他还记得银河的位置。牛郎织女,大熊天鹅。暗流涌动之下似乎有一颗星星,它的光开始一点点地暗淡下来。而且它好象就凭借他的一个角悬挂在天边,努力地挣扎。暗力开始扯动它的身躯,它一定在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然后它真的开始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而简单的线。不似流星那一种。像一滴泪珠般,天地一下分成了两半。
“从来……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说过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抹净了嘴唇上的血迹。“只读过历史,只有那么短短的几行……”
“不要把历史和故事混为一谈。”老人捡起烟盒,里面却空无一物。“传说结束时,历史才会刚刚开始。”
“他的婚礼那天,我去了。我竭力使自己看上去高兴些,像一个要把独生女儿嫁给好小伙子的父亲。到场的客人极少,我只看见了一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生意人模样的亚洲男人,大概是星寒的养父。还有一个身材矮小打扮华丽的女人,像是他养父的妻子。
“我就站在礼堂外面的走廊上,想抽根烟,却怎么也划不着火柴。星寒走过来,被我拦下了。‘你现在打消主意,还来得及。’
“‘不。我必须把伯爵夫人逼疯,这样她的思考才会产生纰漏。’他推开我的手,正了正制服领带。突然,他触了电一般地僵住了。
“‘我刚才听到有人在不自量力地说话,你果真这么认为吗?’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我费力地转过身,莱茵海娜正从台阶上缓步走下来。她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明金色头发变成了浅褐,鬓角略有银丝,眼角有了些皱纹。她水蓝色的眼睛看了我一下,带有一种压倒性的威严和,轻蔑。
星寒一缩肩,但他穿的礼服性制服上并没有放手枪的暗袋。何况这也只是条件反射,他并不想动武。‘克斯弗莱奇伯爵夫人肯赏光莅临,不胜荣幸之至。’
“‘你把孩子教育得很好,处变不惊,很有大家风范。’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自量力。’
“‘这是……旧事,与他无关。’我不敢正视她,转而看她身后侍立的路德维希。他仍一身黑色西装黑色领带,只是可能是出于礼貌,把白玫瑰花去掉了。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他若还活着,你就还有希望。而且就你的本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场战争,是我与他之间的。直到我俩之间有一个死掉,才会结束。’
“我的目光一直钉在路德维希身上。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星寒——凌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星寒身后——眼神中混合了敌意和同情,甚至带有一点楚楚可怜的样子。
“‘您这是在向我宣战么’星寒出人意料地平静。
“路德维希缓缓垂下睫毛,右手轻握成拳。努力地克制着不到胸前去掏什么东西,终于又松开了手,看了凌策一眼。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算是。’
“‘那好,我不接受挑战!’星寒拂袖而去。‘因为这场战争我赢定了,我不接受一个失败者的挑战!’
“路德维希在离开之前又回了一次头,眼睛里浮着一层水。似乎是凌策冲他笑了一下,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莱茵海娜觉察出他的不对头,咳了一声。他忙低了头,随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我刚才去看了一下,立夏已经准备好啦。’凌策对我说着话,眼神却停留在远处,路德维希刚才站过的地方。
“立夏把头发剪成了戴安娜王妃的样式。脸上的妆粉很厚,又隔着面纱,看不清她的表情。圣歌响起来,我拉着她的手向圣坛走去,她的手又小又柔软,汗津津的。
“那边站着的,隐隐就是二十七年前的我。只是脸上不是幸福而是冷酷。笑容是装给人看的,或许他达到了目的,但是代价同样巨大。
“‘现在还可以后悔。’我小声对立夏说。
“她没回答,但当星寒掀开她的面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泪把妆粉冲出了很长一条道子。
“我在牧师的祝福声中逃了出去。没注意到,充当男傧相的凌策也不见了。”
老人的眼睛一下深邃浑浊起来。像两粒黑黢黢的陨石。即使刚才也像灿烂的流星,在暗夜的旷野上晃荡着,闪耀着,明艳摄人心魄。
“他……到哪里去了?”年轻人紧张起来。
“他跟着路德维希出去了。美丽的妖精在清冷阴暗的街角独自哭泣,瘦削的肩单薄的背急速抽动,没有人会不心疼。但如果动了心,一个完美的杀局就会缓缓展开,直到将你完全吞噬。
“‘你……没事吧?’凌策在距他一米的地方站定。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又吃过一次亏,他不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除非,他发现有什么东西真的不对头。
“‘没事。不,不关你的事。是我,我自找的。’
路德维希调整着呼吸,慢慢直起了背。他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连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好像不是怀表。没那么大。‘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凌策笑了一下,想去拍他的肩,手却停在半空。‘其实,哥们儿……那个家伙,你也对得起他了,六年!’
“路德维希强忍着抹了抹眼角。‘可不可以……算了,凌先生,我走了。’
“凌策却微笑了起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路德维希的抽泣渐渐停了。他比凌策矮一个头,脸整个地埋在凌策肩上,看不见表情。倒是凌策,他在微笑,却皱着眉头。听着远处教堂传来的钟声,那是他最好朋友的婚礼。”
“您……停一下好,好吗?”年轻人几乎是在哀求。
“天快亮了,时间不多了。”老人断然拒绝。“杀死一只知更鸟的惩罚是什么?深深的爱与叹息。那天下午我又回了办事处,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我,还是让我进了去。
“他的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换了便装,没了上午的容光焕发,显得有些苍白。见了我只是礼貌地微笑度一下:‘先生,您请坐。’
“‘凌策呢,他到哪里去了?’
“‘刚才打电话来,说他女朋友病了,请一下午假陪他的女朋友。’
“凌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花花公子,女朋友换得比衬衫还勤。不用说我,就连星寒也八成不知道那是哪一个。但愿不是路德维希。
“我同星寒的关系恢复了些,但是更僵,更冷。只因为我需要他的支撑,他利用我留下来的,尚未完全为他接手的情报关系网。可以承认他是个天才,一个天生的野心家,但他太年轻了。一个人如果在应该天真的年纪骄傲,在应该骄傲的年纪有野心,那么他不是一事无成,就会死得很早——他们为了自己的目标,过早地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燃烧殆尽了。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凌策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我在此时,只需要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但我,应该还有希望。毕竟星寒的命掐在我手里,如果能通过他控制权力,也没什么不可以。”老人自嘲地笑笑。“很可笑吧。那个时候还想着掌权。但是,我毕竟是个从高位上退下来的,曾经的野心家。
“但从那以后,我当年的同僚和下属们,消失了一大片。大部分是主动辞职,想来是感到新人上台混不下去或和我一样被赶回了老家。一小部分,不是离奇地死了,就是消失了。路德维希又开始来我家,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起他最近执行的死刑任务。
“那些被他清洗掉的人,都是他们那边的。从某些角度看其中一部分对他还有用。莱茵海娜是不会做这种短视的决定的,她不喜欢平等对战,她追求的是绝对的优势和完美的胜利。只有一个可能:是死刑执行官在暗地捣乱。
“有时候我下午会出门去散散步,回来的时候,时常见到他躺在我的沙发上,脊梁的曲线像一条优雅美丽的鱼。我坐在他身边,他就会醒过来。用慵懒的声音为我展开一幅关于欲望与死亡的迷宫。他仍叫我爸爸,但已不会留在我家过夜。
“杜莱彻已经不再影子一样跟着他,大概有什么别的任务。路德维希背对着我,外套扔在一边,衬衫领子开着两个扣子。脖颈的皮肤雪白,下面隐隐跳动着淡青的血管。
“我眼前一阵晕眩,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时候伸手掐断他的脖子,会是什么后果?
“如果那是星寒,我或许会下手。但是我只是把外套盖在他身上。‘这次又是谁?’
“‘您明天看报纸不就知道了么。 ’他像猫一样蜷缩起身子靠在我身上。‘罗伯特·舒维梅克,您当年的资料情报分析处长。’
“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那家伙自以为是,想提前杀了凌策。他违反了游戏规则,这是应有的死刑。’
“我无语。无意识地拨弄他额前雪银色的乱发。他没有反对,将冰凉的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杜莱彻死了。’
“‘难过么?’
“他摇头。‘他本来就死过一次……而且,就算他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也无法再次为一个人难过一次了。’
“‘爸爸,如果我先遇到的是杜莱彻而不是阿历克斯,会怎么样?’
“‘什么也不会改变。’
“‘也许吧。’他坐起来,抱住我的脖子。‘爸,你其实不知道。当时我母亲狂乱之时,推出去的孩子不是我而是海因里希。是我被留了下来才会被祖父……当时我的母亲肯定分不清我俩谁是谁了,而她到底是想选哪个呢?是我,还是海因里希?谁知道哪个会成为国际刑警的法医,而哪个又是第三帝国的死刑执行官?’
“我不能回答。他抓起外套走出门外,像一支在晚风中开得疲倦的白昙花。”
列车已经进入了波兰的国境。天色似乎有点见亮,可细一看那抹鱼肚白又不见了。鹅毛雪花比刚才稀了些,却不是飘落。而是在狂风挟裹下笔直地坠落大地。
年轻人竭力将脑海中无关的事排开,以他职业性的眼光来观察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他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有失意失落,有拿捏不当。但仔细一看,他的眼睛如无边墨海,没有任何涟漪或倒影。偶尔会有虎一般纯黑的目光,带着冷酷。
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怜悯之心,他的让步是为了等待,他的懦弱只是逢场作戏。
或许,只有死去的人,才能得到他的爱。
但谁不是这样呢?毕竟,我们体内流着相同的血。
“或许你知道的,那座地下城里,莱茵海娜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她用各种手段,使欧洲三大名医世家臣服于她。其中甚至包括海因夏尔茨这一非人的异类。(注,此处海因夏尔茨医生为斯内普另一作品《美国黄昏》中人物,是吸血鬼,此处出来友情客串一把,大家鼓励吧)他们的医学,生物学技术极端发达,可以在不动声色之间,用毒药或疾病解决一切。
“全世界的安全组织不可能对他们毫无察觉,但在无数的小冲突中,最优秀的特工也没有取得任何一次胜利。他们殉职了,上了星墙。(注,美国中央情报局为纪念殉职特工的纪念墙,每个殉职特工用一颗星代表)但他们的身体,受的教育和训练却没有死。在经过彻底的洗脑和整容之后,他们变成了一个新的人,一个第三帝国的军官,一个纳粹。
“我永远无法得知杜莱彻的从前。只知道他原先是个不超过二十五岁的青年,白种人。至于别的,他到底是克格勃还是军情六处,叫什么名字说什么语言,爱人是个怎样的可爱姑娘,都永不得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死了。在他从人世间消失十年之后。
“第二天,我就从报纸上读到了新闻。那个记者大概有BKA(注,前西德联邦安全局)的条线,报导得非常细致。那是一场看似很普通的交通事故。那天下雨,他的车熄火了。后面的人没看见,就撞了上去。现场很惨,足以毁掉一切证据。”
年轻人轻蔑而自信地冷笑。“证据是永远无法完全毁灭的。”
“那时当然。但发现证据也需要最好的法医,痕迹学家和决策者。这几点星寒是一样也不缺。那具尸体的牙齿检查与舒维梅克的对上了,左腿也有曾经骨折的痕迹。但海因里希发现了些许不同:一般人都是右手肌肉比左手的发达,但左撇子却是两手完全一样。那边是矫枉过正,仔细过头了。他们制造了一具完美的尸体,惟独没注意到舒维梅克是个平时刻意掩饰的左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