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以后,不远处的学生还在喧嚣,于繁却抬起了头。他看着关赋,眼圈有些红,“他有舍不下的东西。”
他轻轻的,又郑重的加了一句:“关赋,我也舍不得你。”
这次春闱,院士因要回京探亲,所以打算跟学生们一起上路。于繁想不到院士居然也提名要他同去,说他年轻,路
上若出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于繁有些犹豫,但因为院士太过坚持,最终还是点了头。
京师路途遥远,但因院士出资,众人租了几辆马车前行,倒省受了许多苦头。且一路前来都能碰到一同上京的学子
,途中说说笑笑,倒也其乐无穷。
于繁安排跟院士坐在一起,途中院士经常提起京师的人情世故,言语间大为感叹,后来又道:“我此次上京,先写
了书信给以前的一位老朋友,这几年听说他仕途顺畅,又做了驸马,更能为民造福,当真是可喜可贺。”
于繁起先没在意,后来听到“驸马”两字,心中一惊,问道:“院士,您说的那个人是……谢偃?”
院士好奇,“咦,于夫子,你也听说过他么?”
于繁暗吸一口气,“偶然听闻。”
院士笑道:“他年纪也轻,是前几届的状元。我先前让他替我们找好下榻之处,他来信说他府邸宽敞,够我们同住
,且外面人多口杂,不适合温书,我便同意了。”
于繁胸口又是一闷,勉强道:“这样……不太好罢?”
“我跟他是多年的好友,又有什么不好?况且此时各路赶考的学子都多,客栈谅来都是客满。于夫子,你嘱学子们
都乖巧勤奋些便好。谢偃那人不拘小节,现今虽贵为驸马,心性应该没变才是。”
于繁怔得说不出话,一旁的院士还在夸着谢偃的好处,他却一句也听不进耳里。
谢偃……谢偃……
于繁呆愣在马车内不知该做何才好,院士却挑起帘子在那叫道:“于夫子,已经到了,下马车吧。”
于繁手脚发软,有些动弹不得。他应了一声,却许久都没有动作。院士下马车去招呼学子了,没有注意他的异常。
马车外热闹非常,众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耳间,大都是兴奋的语气。于繁呆坐一会儿,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后
,整个人彻底僵住。
那人正热切的在跟院士交谈,语气沉稳有力,又带一丝明朗,一点也不像当年那般冷硬与怨毒。
只是当年那人说的那句话还刻在心中脑海,即使过了多年,也挥之不散。
谢偃说:“于繁,你怎么不去死?”
门帘被掀开一角,吓得于繁抬眼望去。关赋站在那,轻声问道:“怎么了?”
于繁看着他沉静的面容,揪着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关赋上了马车,伸手探向他苍白的脸,低声问道:“怎么了?出
了什么事了?”
他指尖的温度慢慢传递过来,于繁稍稍避开,展开了笑容,“没事。”
他拽紧手指,咬咬牙躬着身躯往马车外走,“我们下车吧。”
关赋不解他突然来的气势是因何而起,但还是顺从的跟着下了马车。
马车正停在一座府邸前,院士和学子们都在。于繁一眼看到站在他们中间的人,眼微眯,身躯忍不住发抖。
那人眼神也扫了过来,看到他,嘴角向上一撇,漫笑道:“于繁,好久不见?”
21.
过了多年,除了门匾上的“谢府”两字改成了“驸马府”外,其他的跟当初来比倒没有什么变化,反而屋子看起来
更陈旧了些,也不知谢偃为何没有再翻修。
于繁跟在众人的后面,听着众人对谢偃勤俭的赞叹,心底竟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谢偃脸上倒是笑容满满,只是偶尔回头看一眼于繁,眼神尖锐而厌恶,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他讨厌你?”关赋靠过来,语气冰凉,说出的话却是一针见血。
“嗯。”于繁不否认,“很久以前就讨厌。”
讨厌的恨不得他死。
关赋抿抿唇,低声问道:“那要不要离开这里?我陪你一起。”
于繁摇头,“该面对的,总是躲避不了。”他偏头看着他的侧脸,有种想伸手去抚摸的冲动,但一想到两人已成了
如今的局面,便强忍了下去。
“可是你应该没有准备好面对吧?于繁,若是有什么……尽管跟我说。”他也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笑的有些无
奈,“我也放不下。”
于繁一怔,顿了顿脚步,抬头突然看到前面谢偃射过来的冷光,心里“突突”发跳,总觉得他不会轻巧的放过自己
。
一行人慢慢到了正厅,三公主虽为人妇,但身份还是尊崇至极,自然不会轻易随便见人。于繁往屋内扫了一眼,发
现竟连老夫人都没有在,心下好奇。
谢偃早已设了宴,请了众人入席。众学子见他这般没有架子,心下都是佩服他的风度。座中院士突然问道:“谢老
弟,不知你跟于夫子怎么会相识?”
“相识?”谢偃笑了一声,眼神望过于繁,“这该从何说起呢?于繁?”他唇角上扬,语气温柔,“我亲爱的弟弟
?”
四周像炸开了的锅,惊讶声此起彼伏,连关赋都有些意外。
于繁看着笑意越来越深的谢偃,心底直想挥出一拳打掉那个笑容。众人显然也渐渐察觉了两人的气氛怪异,李子涵
扯了扯于繁的衣袖,轻声问道:“夫子,怎么了?”
于繁摇摇头,“没事。”
谢偃勾唇,“你觉得是没事么?几年前无恶不作的街头流氓,今日竟成了教圣贤书的老师。于繁,你自己偶尔想想
,难道不会觉得这件事可笑么?”
于繁皱眉,一旁的院士干笑道:“谢老弟,恐怕是你误解了吧?于夫子学问很好,深受学生们的爱戴……”
谢偃笑道:“我开玩笑呢,大家可别当真。于繁是我父母收留的养子,我们许多年没见了,没想到这次竟能意外重
逢。”他看着于繁,笑容灿烂的让人立即相信他刚刚说的就是事实,“我格外开心呢,于繁,你呢?”
于繁拿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语气平淡,“我也开心。”
谢偃给众人安排的屋子自然是上等的客房,笔墨纸砚等物一应俱全,也都是佳品。他还领了众人去自己的书房。学
生看着书架上各种书连连惊叹,喜不自胜。
于繁站在他们身后,看谢偃跟旁人探讨书上的内容,面带微笑,神情认真,一点也不像平日对待自己的态度。就连
他跟关赋说话时,也仅仅只是顿了顿,又恢复了笑脸。
这个人,在不同人的面前,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安顿好学生跟院士,谢偃回过头笑眯眯的看着于繁,“于繁,我替你安排了好住处,现在要跟我一起去么?”
语气虽是温柔,威胁味却不言而喻。
于繁自然点头。
走出屋子已是傍晚,天色虽还不黑,但长廊两边都挂上了宫灯。长廊边的院子里各色花朵开得正艳,显然都经过了
悉心照料。
于繁看着愈发熟悉的景物,胸口闷的难受。恍惚间仿佛还能看到年少时的自己在这里蹦来跳去,一边打扰于简画画
,一边让养父母担忧。
“阿娘呢?她老人家……身体还好么?”
谢偃听到他的提问,撇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后道:“你总算还记得我娘?想当初她疼你至极,你却从不领会半点,
我那时候……真想揍死你!”
于繁笑,“我那时候也想揍你!”他笑的讽刺,“每次我看到你在于简面前强势的脸,就想揍你!”
谢偃脚步一顿,偏过头来气势凌人的看着他,声调发抖,“你还敢提于简?小兔崽子,你还敢提于简?”
他一步一步靠近,迫得于繁退到柱子边上,然后再无退路。
谢偃眼中的怒火像是要吞噬掉他,恨意凛然。“你有什么资格提他?若不是你,他又怎么会……怎么会……”
于繁料他已经知晓了于简的结局,心下一乱,冲口道:“若不是我?哼,当真只有我?谢偃,你对他又何曾好上几
分?”
谢偃眼一眯,“我对他还不好?”
于繁看着他扭曲的面庞,生生忍住要说的话。胸口剧烈的起伏后,他慢慢平静下来,“谢偃,你究竟要如何?”
22.
于简两兄弟第一次见到谢偃那年,家乡正遭洪灾,大水淹没了房舍宅院,于家父母心痛家产,想要回去抢救,却被
扑卷而来的水卷了下去,再未冒头。
于繁和于简跳水想去救,自己却也被卷入其中。性命危急关头,两根竹蒿伸到了他们面前。
那一刻,于繁抬起头无暇他顾,于简抬起头,看到的便是谢偃。
从第一次相识时两人身处的差异,似乎就注定了日后相处时的强弱。
于简为人恬淡温和,谢偃总说他性子要强硬,不然会受人欺辱。于简教导于繁为人处世的原则,谢偃不屑一顾,冷
笑说:他这种人,又能教出什么好样来?
于繁那时候就站在旁边,气得牙齿咬的脆响,但还是不敢伸手去揍他。
于简笑了两声,目光坚定的看着谢偃。“我相信小繁能好的!他这一辈子,都能好好的!”
于简能坚持的两样,除了于繁外,便是画画。
偏巧,谢偃两种都不喜欢。他厌恶于繁,厌恶的恨不得捏死他,恨不得从于简心里除去这个人。
他也讨厌于简画画,因为这占用了于简太多时间,多到他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测自己在于简心目中究竟排到第几的位
置?
越怨念,他便越阻止。于简跟于繁说话时他故意在旁边说些冷言冷语,气得于繁跑开。于简画画时他也在旁边插话
,直到于简终于放下了画笔,认真的跟他对答。
这些细节充斥着他们认识的几年,从相识到热恋到分开,所处的情况从未变过。
于繁说:“谢偃,你这样的人,他竟然会喜欢,我当真想不到。”
谢偃冷笑,“你这样的人渣,你那学生也喜欢,我更想不到!”
夜色弥漫,点点星光在空中闪现。树枝被携带的风吹得“沙沙”作响,长廊的宫灯也开始晃悠。
“我已经改了。”于繁正色,“他带我走向四方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慢慢改了。”
两人的目的地是长廊尽头的房间,于繁虽离开这里已久,但也还记得这是原来于简的卧房。他刚进谢府的时候也是
睡在这,后来谢偃气他搬在了另一处。
于繁推开门,掌上灯,入眼的依然是满室的画,跟他们离去时一样。只是屋内桌上地上的灰尘都清理的很干净,画
上却是灰尘满满,掩去了小半原画。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瞧不起他画的画。”于繁勉强笑笑,“谢偃,你说喜欢他,却从未尊重过他所喜爱的一切。
你只是霸道的想将他控制在自己的手心,让他只能依附你,对不对?”
“我没有这么想过!”谢偃冷笑,“我是瞧不起他的画,我瞧不起他天真的妄想着能画出什么希望。希望是什么?
饿的时候给他饭吃给他一条活路,渴的时候给他水给他一线生机,这就是希望!可是所谓带有‘希望’的画又能带
给人们什么?肚子温饱?衣食无忧?”
“你还是不懂……”
“我是不懂!我也不想去懂!于繁,没有人能跟他那般,随意画出一幅东西便被旁人奉为神明,赞誉满天!所以他
可以随意的挥霍自己,让人生浪费在这些虚无的东西上!可是更多的人还是在为着吃饭穿衣发愁,担心灾害,担心
战乱!在这些东西面前,你以为仅仅靠一幅画,就能将一切艰难困苦瓦解?”
于繁看着他激动的脸,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于简当年志在必得的模样。
呵,“希望”是一种“信念”!我希望有一天,我画出来的画能让看到的人感受到希望,能让心灵绝望的人看到一
丝曙光,然后便能振作起来,充满力量的去克服困难,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番话还回荡在耳边,亦跟谢偃的话重叠。
谢偃说:“他有闲情逸致去想这些无为的事,我却不能!他画出那么多东西,到现如今还不是只能在这里蒙尘?我
做出的事呢?修桥铺路,开垦荒地,哪一样不是能造福百姓十年百年?”
于繁抬起头,看着壁上一幅一幅画,心尖一阵钝痛。
这些作品,都是他亲眼看着于简在灯下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于简的表情有悲有喜,还有一股显而易见的幸福。
于繁偏头,看着挺直着腰板站在一旁的谢偃,道:“两军对垒,战鼓总是先鸣。这都是因为需要鼓舞将士杀敌的勇
气。于简所怀的希望,便跟那鼓声是一样。”
他突然笑笑,有些凄凉,“只是这里的画,他却是为你画下的。”
他们四处游走,居无定所,信笺来往极为不便。于简思念他时,便画下这许多画以寄托情怀,然后千方百计的托人
送往谢偃身边。
“你不懂他对你的想念。”
谢偃咬牙,“我不需要!我当时需要的,只是他在我身边!”
于简和于繁在游历的那段时日,曾中途回来过一次。谢偃抱他入怀,一遍一遍的啃咬他的肌肤,一遍一遍的说:“
于简,不要再离开我!”
他语气严厉,双臂收紧,目光一直盯着于简。可是即使是如此,他还是有种感觉,像是于简根本就从来没有属于过
他一样。
那几日,他们缱绻在房内,谢偃侵占着他的身躯,一步也不肯离。像是不紧紧抓住,于简就会在下一刻消失不见。
那几日,他也放低了姿态,用恳求的语气说:于简,你能不能不要再离开?
于简用手抚他的脸颊,笑着哄道:“我不会去太久的。”
谢偃说:“他不知道,即使是几刻、几个时辰、几年,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于繁,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于繁坐在桌边,看着墙上的画,并不反驳。
许久以后他突然笑了起来,“谢偃,当真全部都是我的错?”他甩了甩头,笑声有些嘶哑,“我们离开后那几年发
生的事……难道都是假的么?”
谢偃闻言,冷漠的脸上出现一丝晃动。
“谢家公子以一手好文章,夺得了状元的头衔。当时打马游园,好不风光,羡煞世人!皇上钦赐正五品官位,宠爱
有加。后来后宫一次宴席,状元郎谢偃与三公主初识,一见钟情。第二年,谢公子恳请皇上赐婚,皇上应允。”于
繁一字一字说的很慢,他看着谢偃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跟他身后那幅画上的阳光明媚形成了绝妙的极端。“谢偃
,你能告诉我这些传闻都是假的吗?”
“还有,我跟于简天南海北的乱走,你的那封信,你又怎么保证能送到他手上?又怎么保证即使他收到能赶回来?
就算是赶了回来,你当真便会抛下那身份尊贵的三公主跟于简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