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夫人不好再问,只得坐在一旁陪着。
岳飞却无心再写什么书信,转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岳飞茫然地看着窗外,春色将阑,莺声渐老,已是就要入夏的暮春时节。秦桧的身影在脑海里出现,生动而清晰。岳飞双手紧紧握着窗楣,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岳飞的身心。岳家军已有十万之众,但那又怎样?他一心精尽报国那又怎样?知道秦桧身陷险境,他岳飞又能怎样?没有那一道皇家的圣旨,他就得生生地困在这鄂州城里,哪里也去不了。无能为力,到最后他只能是无能为力。
“官人不舒服?”李氏夫人走过来问,一脸的担忧。
岳飞摇摇头。
李氏夫人道:“官人是担心秦相爷?妾身想,官家知道相爷病重,一定会派太医前去,相爷会平安的。”
“平安?”岳飞自嘲地一笑,“是啊,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可以平安的。”岳飞不相神佛,他从来相信人定胜天,不过这一次,他倒是真心希望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神灵,可以保佑那个好像向来不把命当一回事的人保住性命。
七日之后,罗孟于府门外求见。岳飞突然又升出希望来,罗孟无事,那秦桧也应该无事。待他看到罗孟和一个帽沿低垂的人走入厅堂后,岳飞敏锐地感觉到,这人从身材上就与秦桧不一样,岳飞的心就是一凉。
“桑青,”虽然心中失望,但岳飞还是起身相迎。
“可否单独说话?”罗孟难掩疲惫地道。
岳飞点头,让厅堂中的人都退下后,马上就问:“你是否与相爷在一起?”
罗孟目光躲闪,不敢与岳飞对视,把身后的人让到他身前道:“鹏举,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岳鹏举,”赵桓拿下了帽子,露出了真容。
饶是岳飞,在看到赵桓的面目后,往后连退数步,半天才反应过来,跪倒在地,要以君臣大礼参见赵桓。
赵桓赶上前几步,弯腰想搀起了岳飞,口中道:“岳帅万不可如此,我当不起。”
岳飞却硬是跪在地上拜了三拜,才起身,上下打量了赵桓一番,说:“官家在北地受苦了,是岳飞无能,无法救回官家。”
赵桓苦笑,道:“岳帅何罪之有?”
岳飞看向罗孟,他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孟便道:“这是相爷做的。”
岳飞心跳骤然加速,“那相爷人呢?”岳飞自己都没察觉到此刻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甚至都不关心秦桧是怎样救出赵桓的,他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那个人平安与否。
罗孟看一眼赵桓,然后对岳飞道:“相爷可能已经落入金主手中。”
岳飞就像平空挨了一记闷棍一样,那秦桧现在是生是死?落入金主手中,他还能活着吗?
罗孟说道:“我们坐下说吧,有些事,我要说与你听。”
罗孟除了隐去赵构要杀赵桓这一重要信息外,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给了岳飞听。厅堂中的三人都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中。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岳飞一遍遍想着这句话,只觉得胸闷得狠,透不过气来。岳飞最后抬头看向赵桓,赵桓为帝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两人并无直接见面的机会,能知道赵桓的长相,也只是因为在赵桓出宫时,他远远看上过几眼。赵桓与赵构五官有些近似,但气质更为温文。“臣会保证官家的平安,”岳飞向赵桓保证道,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罗孟听了岳飞这话,便起身走到赵桓跟前,跪下拜了三拜,说道:“官家,如今官家得岳帅照顾,臣欠官家的情也还清了,臣要去金地寻秦相,望官家自己多加保重。”
赵桓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罗孟,伸手扶起罗孟。
岳飞说:“你还要去金地?”
罗孟疲惫中带着决绝,道:“我欠秦相良多,还不清,却也不想欠得太多。”
岳飞便说:“我可以……”
“不用派人给我,”罗孟也知道岳飞要说什么,打断岳飞的话,道:“这不是人多就能做到的事,我一个人去就可。”
岳飞迟疑了一下,问道:“他还能活着吗?”
罗孟说:“秦相命王虎告之官家,若是金地传来他被俘的消息,就请官家诏告天下,他已于四川病重身亡。现在官家还只是说秦相病重,看来金地那里并没秦相被俘的消息,也许秦相能够脱险也说不定。”
岳飞点头,他不希望秦桧有事,所以他选择相信罗孟的话,哪怕理智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我派一千骑兵去南旗镇接应你,”岳飞对罗孟道:“你自己也要小心。”
“就此别过,”罗孟冲岳飞一抱拳,又看了赵桓一眼,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桓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一字也没有说,对秦桧,他哪还有资格再去说上一个字?
岳飞起身对赵桓道:“就请官家先在臣这府里住上些日子,待臣为官家寻一处僻静之所安顿。”
赵桓点了点头。
岳飞需要时间来整理烦乱的心情,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尽心尽力安置好了赵桓。罗孟的话说的很祥尽,可是岳飞仍是有疑虑。秦桧入金的目的不是救赵桓,那为何他又把赵桓救出?如果他的目的就是奉旨救赵桓,那为何救了赵桓,又不让皇帝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如果皇帝不这么想,那秦桧何必要这么想?这真的只是为了皇帝考虑?岳飞想不明白,他想能真正回答他这些问题的人,只能是秦桧。只是,这个人现在……岳飞却不敢去想。
李氏夫人这时却在内堂接到了来自临安的喜讯,半月之前,巩氏夫人于临安生下了她与岳云的长子。
57
“快走,脏死了!”一个妇人拉着自己的小儿子快步从一处屋檐下走过。
一大,两小三个土人,坐在屋檐下望着天。
韩清边望天边问身旁坐着的秦桧:“叔,我们这次没走错路吧?”
这个问题让秦桧想哭,走了大半年了,他感觉自己都快环游地球一圈了,却还是在中国北方转悠呢。干粮吃完了,银两也用完了,大黄马最后也没保住,卖了,却最终还是没挽救他带着两个娃入丐帮的命运。说是入丐帮这话也不准确,因为现在金地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余粮养活要饭的?幸好秦桧这人能屈能伸,做犀利哥没前途,他就一路偷鸡摸狗,能骗就骗,能抢就抢。虽然他是一路没吃饱过肚子,但没让两个小的饿着,秦桧就觉得这也算是一项成就。
“饿吗?”秦桧也不知道这条路走的对不对,先还是关心两个娃的肚子。
两个娃一起摇头,昨天秦叔放过了一只下蛋的母鸡,但还是把人家家里的一只小母鸡给摸了,一锅汤炖出来让人直流口水。虽然最后因为香气太浓烈而被失主发现,追杀了他们三条街,但好歹鸡没丢,现在还剩下半只鸡没吃呢。
“大叔,”秦桧这时发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忙跳出去喊了一声。
“有事?”中年人站下来问。
“我们要去南旗镇,请问一下,该怎么走啊?”秦桧很客气地问。
中年人以为这又是往南去逃难的,便叹口气,往身后的路一指,说:“你们从这里一直出南门,一直往南走,再过个山口就到了。”
秦桧说:“那南是哪个方向啊?”他就是不知道哪边是南,才问的好不好?
中年人说:“你不认路?”
秦桧说:“我知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只是大叔你能告诉我哪边是南吗?”
中年人心想这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韩清这时跑上来,拉着秦桧的手,对中年人说:“大叔,你说给我听吧。”
中年人看看韩清,又看看后面的韩溪,说了声作孽啊!耐着性子又把路跟韩清说了一遍,最后还掏出一张饼子来给韩清。韩清很乖地看向秦桧,见秦桧点了头,才接过饼。
“谢谢大叔,谢谢大叔,”秦桧是个劲地道谢,“大叔你是好人!是大好人!”
这份深情道谢反而让中年人不好意思了,摆摆手,说:“路边也有池塘,你们可以去洗个澡再上路。”
“是,谢谢大叔,”秦桧马上就又是道谢。
中年人走了。
秦桧看看自己,再看看两个娃,他也不是不想洗澡,实在是不能洗澡。完颜晟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可能也想通了大旱过后的河水水位一定淹不死秦桧,所以现在金地满大街都是秦相爷的画相。秦桧的再次神奇逃脱,让完颜晟是真疯了,不惜悬赏万金,号召全体国民把秦桧当过街老鼠一样捕捉。原本秦桧是想扮女人的,可是发现完颜晟不知为何变得睿智无比,连他的女装画像都贴上街头了,于是除了当土着人,秦桧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走在金国大地的阳光下了。
“来小韩,”秦桧蹲下身子,背起韩溪,还能动的左手牵着韩清,往中年大叔指的那条道上走。
秦桧走了没几步就咳了两声,韩清便担心地问:“叔又难过了?”
秦桧一笑,说:“没事,叔好的很。”
这话骗小韩溪还行,但韩清却是有数的。这位秦叔叔的身体一路走来都不好,先是整日的发热,好容易随着天暖和了,热是不发了,却又成天的开始咳嗽。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咳得厉害,最后都不能躺下,只能坐着睡。右手腕的伤也很重,一开始又红又肿,现在看上去是恢复正常了,却是不能动弹了。“要不让小韩自己走吧,”韩清说道。
“没关系啦,”秦桧却笑得很是开心,“我乐意背,”说着又问背上的韩溪:“小韩想不想秦叔背啊?”
“想,”小韩溪回答地很大声。
“大韩别担心,”秦桧又对韩清说:“胜利已经在向我们招手了,我们就快回家了。”
韩清把头点点,秦叔叔是除了爹娘外对他们最好的人了,或者说比死去的爹娘还要好。韩清很庆幸自己能遇到这个人,跟着这个人是要不时担惊受怕,但韩清愿意跟着这人走,不管去哪里都行。
就这样,靠着半只鸡和一张饼子,秦桧带着两个娃又足足走了三天,终于在路口的一家茶亭的招牌上看到了“南旗镇”三个字。这一刻秦桧是热泪盈眶,不容易啊,他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路痴,经过无数次的迷路后,终于是从北方走到南方来了!
秦桧正自我感动着呢,就听茶亭里有人在喊:“老板,你这茶怎么这么淡?你不是想欺负我们外乡人吧?!爷告诉你,爷可不是被欺负大的!”
秦桧听着这声音就觉得熟,挑开帘子往亭子里一看,顿时大叫出声:“胖虎、阿木,你们怎么在这里?!”
正在跟茶亭老板发着威的这帮人都呆住了,王虎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世上会喊他胖虎的人只有一个,他不会是听错了吧?
秦桧已经带着两个娃跑到茶亭里来了,冲这帮人招手,“是我啊!”
几个人都目不转睛在看着面前的这个黑人,不敢认,却又隐隐觉得这就是他们要去找的人。
秦桧用袖子把脸使劲擦擦,说:“还没认出我啊!”
“相爷!”王虎一个箭步冲上来,抱起秦桧就原地转圈,这辈子也没这么开心过!
秦桧也开心,这帮人都没事,还有就是他终于不用再偷鸡摸狗了!
茶亭的老板和其他客人都躲出去了,这帮人的疯狂大笑,实在是人。
“头晕了,晕了,”秦桧冲王虎喊。
王虎这才放秦桧下来,说:“相爷,你没事吗?是怎么逃回来的?”
秦桧这才想起两个娃,忙把也被吓得不轻的两个娃都拉到了身边,说:“我丫最后被逼的跳河了,是大韩和小韩救了我!”
王虎几个人听秦桧这么一说,都给两个娃跪下了。
两个娃吓得直往秦桧身后躲。
秦桧说:“你们这是怎么地了?”
王虎就说:“他们是相爷的救命恩人,那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当然是要跪谢的!”
韩清从秦桧身后伸出头来说:“不,秦叔也救了我们。”
王虎几个人却是不管,硬是冲秦桧和两个娃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
秦桧招呼王虎几个人坐下,抓起桌上的包子就先塞了一个进肚。
两个小的也不客气,抓起吃的就往嘴里塞。
王虎就问:“相爷,你们是怎么碰上的?”
秦桧说:“这就是缘份啊!我这一次可是惊天地泣鬼神了,咳咳,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秦桧刚想吹嘘一番,突然想到这帮人不是应该在临安吗?忙就问道。
王虎说:“我们都把军差辞了,就想去金地找你。”
秦桧很感动,却又马上变脸道:“辞职了?你们成仙了,不用吃饭了?!”
王虎说:“少帅答应我们了,我们日后还可以去背嵬军。”
秦桧说:“他同意你们到金地?”
王虎说:“少帅以为我们去四川。相爷你是不知道,官家说你在四川病重后,少帅恨不得马上就去四川看你去,还是王将军硬把他拦下了,说是他要放着背嵬军不管,自己跑了,会把相爷你活活气死的,少帅这才作罢的。”
秦桧又是一阵猛咳,心里却是高兴,又为自己让岳云这个实心眼的担心感到不安。
“相爷你怎么咳的这么厉害?”阿木关切地问。
秦桧说:“就是受了点凉,没事。”
“秦叔,你是相爷?”韩清这时问道。
秦桧揉揉鼻子,说:“是啊,我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最善于偷鸡摸狗的相爷了!”
58
入了南旗镇,虽然还不能暴露身份,但在秦桧看来,这已经是可以我的地盘我做主了。想着要往临安去,却在客栈一觉睡醒,就听到伪齐刘豫发兵三十万南下的消息。
秦相爷又开始在客栈里当众骂天。刘豫这个人秦相爷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号称大齐皇帝,其实就是金人的一个傀儡,就跟日本鬼子那时候建立伪满州国是一个道理。刘孙子本是宋廷的济南知府,汴京城破后就一头扑进了金人的怀抱。金人看这人奴性很强,就让他当了伪齐的皇帝,也属于活着只能为计划生育做贡献的人物。
王虎问:“那我们还回临安吗?”
秦桧想了一下,派阿木先快马赶回临安,告诉赵构他已经脱险,他在后面速度放慢一点走,但还是得先回临安。
秦桧安排好了行程,带着两个洗了澡后,粉嫩嫩的小娃娃去大堂吃早饭。
一队从金地来的客商这时也进了客栈,坐下后就跟老板要吃的,然后就在客栈大堂里开讲金地最新的新闻联播。
秦桧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坚着耳朵听,当听到金主完颜晟疑似病重,数日不曾上朝后,秦相爷是食欲顿时大增,一拍桌子跟老板喊:“老板,再来笼肉包子!”
客商们看向秦桧,全部都是一惊,这人他们刚一进来就看得眼熟,金地满大街都是这人的画相。有客商想与秦桧搭话,但看看跟秦桧坐一桌子的人中,除了两个小男孩很可爱外,其他的全是凶神恶煞,一看就不能惹,便又缩了回去。
秦桧一边啃着肉包子,一边想,完颜晟对原装货到底是什么感情?行为上是很鬼畜,可他要跟着他跳河时,那声音中的悲怅是演不出来的。难不成这完颜晟是个鬼畜体质的忠犬?复杂,从21世纪来的秦童鞋下了两字评语。